音樂劇(Musical)儼然已成為世界戲劇藝術舞臺上的“王者”。在英國倫敦西區和美國紐約百老匯,每天都有幾個甚至十幾個不同的音樂劇同時上演。尤其是在紐約百老匯,經典劇目在此常年盛演不衰,優秀新作在此隆重首演,世界各地的音樂劇從業人員和數以百萬計的觀眾蜂擁至此,使它成為世界音樂劇的創演中心和產業中心。有的音樂劇名著,不僅在倫敦西區或紐約百老匯常年定點演出,而且,同時還會有幾個劇團在世界各地巡演。據資料顯示,英國“四大名劇”之一的《貓》(Cats),自1981年首演至今,已在世界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巡演,是戲劇史上巡演時間最長的劇目。到1997年,它在全世界的票房總收入已超過20億美元①。于是,一部名著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杰出的音樂劇演員,使他們成為各國“追星族”景仰的世界級明星。《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就是一例:1995年,為紀念該劇首演10周年,英國舉行了盛大的化妝音樂會,來自世界17個國家的冉·阿讓(劇中男主角)扮演者攜手登臺,高唱那首激動人心的主題曲《你是否聽到人民的歌聲》。這一轟動世界的盛舉,在藝術史上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作為一個新的藝術門類,音樂劇已經成為世界藝術舞臺上的強勢力量。
在如今這樣一個文化日趨多元化、零散化的時代,在傳統的戲劇藝術如話劇、歌劇、舞劇、戲曲逐漸式微的時代,為什么音樂劇會如此強勢?顯然,這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問題,若非從音樂劇的文化個性、藝術品質、風格演變,以及對當代城市化進程及大眾文化消費心理等多層面多維度進行探討,均不足以說清這一現象。本文關注的焦點在于,音樂劇的音樂風格及相關問題,并試圖從這里入手分析音樂劇成功的經驗,以期能為我國音樂劇的研究和創作提供一個視角。
一、音樂劇音樂的風格屬性
音樂風格是音樂美學范疇的問題,不同時代的音樂有各不相同的風格屬性。嚴肅音樂有古典、浪漫和現代音樂之分,流行音樂有爵士樂、鄉村音樂、搖滾樂、世界音樂等等之說。那么我們如何看待音樂劇音樂的風格屬性呢?正如我們在談論歌劇音樂時,習慣于把它歸入與其相對應的嚴肅音樂流派(莫扎特的歌劇是古典樂派的、威爾第的歌劇是浪漫樂派的、勛伯格的歌劇是現代樂派的)一樣,我們是否可以把同為現代都市文化之一種的音樂劇與流行音樂,在風格屬性上等而視之呢?
在回答問題之前,先從音樂劇的都市文化性質說起。毫無疑問,音樂劇的產生、發展、流行是與當代世界的城市化進程密切相關的。可以說,沒有當代都市文化,沒有都市文化巨大的消費群體,音樂劇就是無源之水。音樂劇的都市文化性質決定了其音樂的總體風格屬性。而從歷史發展的整體面貌來看,都市文化生產的首要特征即是它的“商業性”。由此,獲取最大的商業利潤就成了音樂劇生產的終極目的。在此條件下,“通俗性”、“娛樂性”和“現代性”,成為音樂劇必然的文化個性。
在歐美國家,一部音樂劇從立項、論證到創演,其投資方、制作人、劇院經理首先關注的是預期票房價值,是商業回報。中國的音樂劇生產,同樣也要受利潤準則的支配,無論是政府主管部門還是私企老板,誰都不愿意動輒數十萬乃至幾百萬的巨額投資,去生產一部看不清商業前景的音樂劇。所以,音樂劇生產者首先要做的是研究市場,研究大眾文化消費心理,把握都市青年的藝術欣賞趣味——正是青年一代的生活與消費方式引領著都市文化消費的主流。考察在歷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音樂劇作品,我們就能發現,它們總是能在藝術和商業上取得雙贏。在音樂劇的總體風格上,它們無一不是通俗易懂、平易近人。在舞臺美術和劇場音效上,它們總是善于利用現代科技手段營造前所未有的視聽震撼效果。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音樂劇都市文化性質的“通俗性”、“娛樂性”、“現代性”的題中之義。
同理,音樂劇音樂風格的發展與演變,始終沒有脫離大眾化、通俗化——即“流行音樂”風格的“主航道”,這是音樂劇的都市文化性質在邏輯上的必然指向。音樂劇音樂和流行音樂,就好比都市文化的“雙翼”,它們都是緊跟社9ca5fb0a79cf4f19b1cd3c9448bd5053會潮流、緊隨時代風尚,都是把受眾需求和市場導向作為自己風格定位的坐標。從這個意義上說,大眾化、通俗化和時尚化的流行音樂風格,顯然就成為了音樂劇音樂風格屬性的主體。所以,早期有“爵士”風格的音樂劇,后來有“鄉村音樂”風格的音樂劇和“搖滾”風格的音樂劇。例如,上世紀70年代風靡一時的音樂劇《奶油小生》(Greas),就是搖滾樂風格的。該劇憑借火爆的搖滾樂風和當時流行的時髦語言,受到青年人的熱烈追捧,竟然連演3388場②!而這一時期的流行樂壇,正是
搖滾音樂風起云涌之時。
當然,必須說明的是,音樂劇音樂和流行音樂盡管在文化性質和風格屬性上同屬一類,但它們在風格構成的內部組織和形成一定風格特色的技法規范上,仍然有著明顯的區別。二者尤其不能在時期與流派上做出簡單的一一對應。流行音樂的歷史往往表現為潮流和運動的歷史,諸如爵士、民謠、搖滾、“德國迷幻運動”(Kraut—rock)、“朋克運動”(Punk)等等,而反觀音樂劇音樂的風格流變,卻顯然沒有流行音樂那樣鮮明的流派更迭,更沒有顛覆性的改朝換代。它就像一條綿延流淌的河流、一幅年年歲歲珠串玉連的歷史長卷,其音樂語言風格上的傳承關系是深層次的、“不露聲色”的。我們沒有足夠的理由把上世紀30年代的音樂劇稱作“爵士音樂劇”時代,盡管有爵士風格的名劇《波吉與貝絲》為典范;也不能把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音樂劇冠以“搖滾音樂劇”時代,盡管有《長發》《奶油小生》《平步青云》等一批優秀劇目盛演一時。這里不妨作一個頗有意味的比較:1943年上演的《俄克拉荷馬》(Oklahoma)和1989年上演的《西貢小姐》(Miss Saigon),前者是一部妙趣橫生的喜劇,一部表現美國人文精神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杰作;后者是一部感人至深的悲劇,是以大制作、大場面的宏大敘事而著稱的“四大名劇”之一。二者相距40多年,處于不同時代和不同的文化背景,藝術創作理念上的變化與追求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它們在音樂語言和風格規范上卻是同根同源、血脈相通的。
這的確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它從一個側面說明,歐美音樂劇音樂風格的變化,其實是相對保守的。我們甚至可以說,歐美音樂劇其實頑強地守護著傳統規范。這樣說,當然不是否認藝術的發展。事實上,1989年誕生的《西貢小姐》在藝術上達到的令人嘆服的高度,是40多年前的《俄克拉荷馬》難以比擬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音樂劇藝術的厚度和力量,產生于歷史而不是流變,產生于“舊”而不是“新”;或者說,它只能產生于基于歷史之上的變化,因為歷史的參照才呈現了意義。
二、音樂劇音樂的風格取向
歐美音樂劇百余年的創作實踐證明:簡潔、通俗、優美、動聽的“大眾音樂”風格,是音樂劇音樂風格的基本取向。因此,音樂劇的音樂創作,基本上不允許任何以“反傳統”為目的的現代主義探索。代表著20世紀各時期嚴肅音樂發展前沿的“現代派”音樂——諸如無調性音樂、偶然音樂、噪音音樂,乃至“新復雜主義”音樂、“新人聲主義”音樂,連同與其密切相關的各種新興作曲技法,皆與音樂劇音樂創作“絕緣”。道理很簡單,這些以“求新”為最高美學規范的“新音樂”,在很大程度上不能為廣大的普通聽眾所接受。而音樂劇作曲家必須面對普通都市群體作為審美主體這一事實,堅持“共性”寫作時期的調性音樂語言和傳統作曲技術規范,將高雅通俗化,將傳統時尚化,使音樂劇音樂真正具備雅俗共賞的美學品質。
如上所說,大眾音樂風格是音樂劇音樂風格的基本取向。然而,大眾音樂風格畢竟是一個相對寬泛的概念。當我們結合作曲家的個人背景、審美趣味、技術專長等因素,進一步考察音樂劇不同發展時期的重要作品時,我們發現,音樂劇的音樂風格的確呈現出不同的風格面貌。本文將同一類音樂歸集一處,理出一個大致的脈絡,并以此為依據,劃分出以下三種大的風格類別:
1.與某種流行音樂流派——如“爵士”(Jazz)、“鄉村音樂”(Country Music)、“搖滾”(Rock’ n’ Roll)——相對應的風格類別。這類音樂劇的突出特點是:其音樂(主要是歌曲和舞曲)具有某種鮮明的“流派風格”,并且,多與當時占據流行音樂主流地位的某種流派處在同一時期。這一類的代表作品是《演藝船》《波吉與貝絲》和《俄克拉荷馬》。眾所周知,這三部作品都在音樂劇的發展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演藝船》(Show Boat)于1927年在百老匯首演。杰羅姆·科恩(Jerome Kern,1885—1945)作曲,奧斯卡·小哈默斯坦編劇、作詞。劇情描寫的是在一艘演藝船上沿密西西比河巡回演出的藝人們的演藝生涯。該劇在音樂、舞蹈、戲劇三者緊密結合、協調發展上的有機性,是音樂劇從早期的幼稚、低俗走向成熟的重要標志,被公認為美國音樂劇史上的第一座里程碑。作曲家科恩的貢獻不僅僅在于一部傳世杰作,更重要的是,它對音樂劇發展的歷史進程產生了深遠影響。科恩早年接受過專業音樂教育,并熱衷于流行歌曲創作,還當過紐約“叮砰巷”③歌曲的推銷員。在百老匯音樂圈的多年浸染,使他對源于美國黑人音樂的“布魯斯”(Blues)、“拉格泰姆”(Ragtime)和由此發展而來的爵士樂了如指掌。劇中家喻戶曉的主題歌《老人河》,以美國黑人“靈歌”(黑人宗教歌曲)為素材,在深沉寬廣的曲調中,訴說著黑人心靈深處的悲苦與憤懣,在層層推進的句式結構中,激蕩起如滔滔江水般不可遏制的激情;而劇中另一插曲《無法不愛他》,則隨著從容的節奏和委婉的音調,盡顯“布魯斯”音樂所特有的浪漫情懷。
《波吉與貝絲》(Porgy and Bess)于1935年10月在百老匯埃爾文劇院首演。喬治·格什溫(George Gershwin,1898—1937)作曲,D·海瓦德編劇,D·海瓦德、I·格什溫作詞。格什溫既是嚴肅音樂作曲大師,也是百老匯音樂劇大作曲家。他創作《波吉與貝絲》的理念是:運用爵士音樂語言結合專業作曲技巧,把該劇寫成具有音樂劇的鮮明特色、同時又可稱為嚴肅大歌劇的作品。他的天才創作不僅見證了音樂劇創作思維的轉變和現實演進,也使黑人民謠、藍調、爵士樂成為了當代音樂劇音樂最絢麗的組成部分。劇中不少美侖美奐的唱段,如《夏季里》《我是一無所有》等,早已成為各國音樂會上的保留曲目。
《俄克拉荷馬》(Oklahoma),首演于1943年。理查德·羅杰斯(Richard Rodgers,1902—1979)作曲,小哈默斯坦編劇。對于該劇,在現有的音樂劇著作和文章中主要有兩種評論:其一,它在劇情、音樂、舞蹈三者有機結合上所達到的藝術高度,使音樂劇成為一種近乎完美的舞臺戲劇形式;其二,它是繼《演藝船》之后又一部劃時代的杰作。筆者認為,該劇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輕快甜美、熱情浪漫、充滿鄉土氣息的“鄉村音樂”風格(劇情描寫的也正是美國南部俄克拉荷馬地區的鄉土生活)。在這一時期,起源于美國南方農業地區的“鄉村音樂”,已經成為有全國影響的流行音樂形式。
2.具有一般意義上的流行音樂風格、但不能明確歸屬于某種流派的風格類別。這類作品的主要特點是:歌曲曲調簡潔、句式方整,好聽易唱、易于流傳。
屬于這類風格的典型代表,首推我國觀眾比較熟悉的《音樂之聲》(Sound of Music,1959年在百老匯首演,次年獲第14屆托尼獎最佳音樂劇、最佳女主角等5項大獎,1965年拍成同名電影)。劇中幾首舉世聞名的插曲,如《多來咪》《雪絨花》《孤獨的牧羊人》等,堪稱音樂劇歌曲寶庫中的“極品”。這部作品的作曲家就是上文提到的以一部劃時代的杰作《俄克拉荷馬》而名揚世界的羅杰斯。正是他,以《旋轉木馬》(Carousel,1945)、《南太平洋》(South Pacific,1949)、《國王與我》(King and I,1951)和包括《俄克拉荷馬》與《音樂之聲》在內的五大名作,造就了他在百老匯長達三十余年的輝煌。因此有人稱他開辟了美國音樂劇的“羅杰斯時代”④。在他眾多的音樂劇歌曲中,不乏如《多來咪》之朗朗上口、如《雪絨花》之委婉動人、如《美麗的清晨》之清新質樸的佳作,他的作品深刻地影響到了20世紀中期百老匯音樂劇的音樂風格,并成為它的主流。
3. 介于“嚴肅音樂”和“流行音樂”之間的、具有明顯藝術化傾向的風格類別。這類風格的音樂劇,主要是在聲樂曲的寫法上具有藝術歌曲的形式特點:旋律音高的起伏與變化較大,樂句間的長短比例不規整,句式內部結構比較復雜,節奏組合形態多樣化。而且,曲式規模也比一般的流行歌曲大。但它仍然保持明確的調式調性,仍然以優美流暢的旋律而貼近普通聽眾為最高追求。
此類風格的歌曲在音樂劇名作中比比皆是。如《我真美麗》《今夜》(《西區的故事》插曲)、《回憶》(《貓》插曲)、《黑夜輕韻》《希望你再次出現》(《歌劇院魅影》插曲)、《世界的最后一夜》(《西貢小姐》插曲)等等。盡管這樣的歌曲不像《雪絨花》那樣易學易唱而廣為流傳,但人們依然愛聽。總體來說,這種“高雅的流行音樂”或“通俗的嚴肅音樂”風格,多見于晚近的歐美音樂劇。
有必要指出的是,以上三種風格類別的劃分,雖然是以不同時期的代表性作品為依據,但還是屬于歸納式的分類方法,沒有“風格斷代史”的意義。事實上,音樂劇發展到今天,沒有哪一個時期是以某種風格為“主宰”的,即便是在上文所說的“羅杰斯時代”,也有《西區的故事》這樣的曠世杰作長演不衰,也有以《毛發》(Hair,1967)為代表的搖滾風格的音樂劇名重一時。同時,還需要指出的是,音樂劇畢竟是舞臺戲劇,音樂之于戲劇情節的描寫和人物性格的刻畫⑤,必然會面臨多種技法的選擇和風格上畸輕畸重的問題。即便是在同一部音樂劇中,歌曲風格偏俗、樂隊音樂偏雅,或者舞蹈音樂偏重于爵士樂風格、歌曲則是一般意義上的流行風格等等,也是屢見不鮮的。例如,當代音樂劇作曲泰斗韋伯的名劇《貓》,劇中老娼貓格里澤貝拉的歌曲(如《回憶》)屬于文中所指的第三種風格,年輕的杰里科族貓的歌曲(如《杰里科貓族之歌》)具有鮮明的爵士風格,而劇中幾個氣氛緊張、情緒激動的舞蹈場面的音樂,則又表現出搖滾音樂特有的節奏律動。像這樣多種風格在同一部作品中并行不悖的情況,恰恰是是音樂劇的特色之一。
與歐美音樂劇比起來,起步較晚的中國音樂劇,無論是創作還是研究,在某種程度上還處于補課式的發展階段。本文對音樂劇音樂風格的探討,對我國的音樂劇創作和研究而言,或許不無意義。
① 周小川、肖夢等著《音樂劇之旅》第57頁,新世紀出版社,1998年11月版。
② 居其宏《音樂劇,我為你瘋狂》第51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版。
③ 19世紀末,在紐約第28街集中了很多音樂出版公司,為了推銷歌曲,各公司都有推銷員在那里彈琴唱歌。由于鋼琴使用過度,音色疲塌似敲擊鐵皮聲,于是有人戲稱此地為“叮砰巷”(Tin Pan Alley)。叮砰巷由此成為流行音樂歷史上一種風格的代表。
④ 居其宏《音樂劇,我為你瘋狂》第134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11月版。
⑤ 關于音樂劇情節的分析,周映辰《音樂劇中的故事》,《文藝爭鳴》2006年第3期。
周映辰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