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一本50萬字的小說演化為一部90分鐘的舞劇。原著的頭面人物白嘉軒,舞劇的一號角色田小娥。這種顛覆性“置換”,正是舞劇《白鹿原》與同名秦腔、話劇的根本區別。陳忠實傾盡心血養育的一個“驚世駭俗”的藝術典型——全書第八章結尾才第一次現身的“一個罕見的漂亮女人”,復活再生舞姿翩躚。楊青、張大龍兩位作曲家譜寫的音樂,喚醒了一個掙扎在地獄里的不安分的魂靈,重又煥發出新鮮而美麗的生命華彩。

一、“田小娥”≠“喜兒”
一部文學巨作搬上舞臺何其難?要求照搬原文顯然違背藝術的創作法則。原著為改編者留出寬廣的創作空間,任其自由自主發揮想象。
這部舞劇結構簡單,序幕、尾聲間兩幕六場。序幕尾聲介紹更簡單,只有八個字:蕓蕓眾生蒼茫大原,前后順序顛倒,首尾咬合呼應。音樂爆發式的第一聲,如驚雷乍破沉寂黑暗,直切“反叛抗爭”的主題;在四度上行后,瞬間跌落七度二度下行,這種大跳音型,從關中秦腔典型音調可變可辨其基因血統,將觀眾一把扯上了《白鹿原》;來自弦樂和管樂兩個陣營的緊張對峙,象征著兩種勢力的沖撞抗衡;一種令人悸動不安的預兆,在大篩鑼余音回蕩中蔓延;開頭的主題還在變化重復,管樂大開大闔的寬廣,仿佛白鹿原堅實厚重的土壤,弦樂優美抒情的明朗,恰似白鹿原生息繁衍的草根。序幕鮮明的音樂形象,為全劇的整體風格奠定了底色和基調。百余名群舞演員以躬身屈膝攏袖抄手的肢體語言,使關中百姓的生存狀態與行為習慣活靈活現于舞臺;一抹紅兜肚,一方紅蓋頭,一團火焰般地在一片混沌中跳躍,生發出一種撞擊心靈的巨大力量。
從文本看,全劇有意識地模糊了這個“秀才女兒舉人妾”的特殊身份,推選田小娥為白鹿原眾生群像之首,以其情感與命運的主線貫穿動機十分高明。編劇下功夫把女主角人性中扭曲、邪惡的一面干凈徹底刪除省略,讓其人性的真善美得以超強度的發揚光大,使之舞臺形象脫胎換骨,實現藝術化的提升。依據文本提供和限定的基調,音樂設計中的“田小娥”形象主題,恰如“一個罕見的漂亮女人”,美得使人落淚。親情、愛情、柔情、激情,一個“情”字盡在音樂里抒發,風格化、色彩性的和聲織體語言,把《白鹿原》帶入一方新天地、一個新境界。
但是,田小娥之所以為田小娥,正是在于她絕非白鹿原上的楊喜兒,她哪里只是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賢良村婦?她性格品行獨特而奇特,敢作敢為、愛憎分明,她的存在與作為,無不對白鹿原固有“秩序”造成干擾和損害,她本身具有一種 “破壞性”甚至“毀滅性”的驚人的內在爆發力。原著有關田小娥 “興妖作怪”導致白鹿原一場空前瘟疫劫難、殃及無辜的男女老少,繼而陰魂不散附體上身于殺害她的鹿三,即便將這些“惡”行悉數剔除,無論如何也不應忽略“復仇”的重大命題。“一個女人以這樣的結局終結了一生,直至她的肉體在窯洞里腐爛散發出臭氣……整個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除了詛咒就是唾罵,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女人的好話”,田小娥讓所有鄉民遭到了代價慘重的“報復”。
原著自然主義的描寫,在舞臺上注定無法還原。但舞劇文本交待不明,舞臺呈現就該做些必要的技術處理,使之人物關系、故事情節、發展脈絡更趨于清晰合理。因為一號角色設定“錯位”,連帶全劇某些人物關系和劇情發展缺失必要的交待。窯洞一場戲,鹿子霖和田小娥的雙人舞,類似《白毛女》佛堂一場黃世仁強暴喜兒;田小娥在戲臺后勾搭族長兒子白孝文的雙人舞,也有些“語焉不詳、言不達意”。只有熟讀原著,才知個中玄機。這兩場戲全部與“報復”密切相關。刪去田小娥 “根深蒂固的自卑自賤”,淡化其善解風情剛烈果敢的個性特征,只留下為她溫順純良柔弱的單一色調,這個原本復雜豐滿多彩多姿的角色,難免淪為白鹿原上的 “白毛女”。實際上,原著許多重要章節素材的廢棄,造成舞劇創作可供挖掘的資源浪費,從而弱化了尖銳激烈的戲劇性矛盾沖突,消解了人物行為的心理依據和內在能量,實在有點可惜。
二、“舞”與“戲”不平衡
第一幕開始在“舉人家”。弦樂群低音區持續長音給人陰森沉郁之感,小提琴和聲性旋律夾雜著木魚單調呆滯的敲打,幾分憧憬,幾分無奈,寥寥數筆交待了女主角小妾生涯的苦悶與掙扎;小娥和黑娃出逃私奔回原上,出現了一段非常抒情的旋律,很民族也很新穎,溫柔含蓄清秀甜美,間或還有幾分天真寧靜;又是大篩鑼,令人不安的情緒揮之不去……果然,一段巴松主奏,形容白鹿兩姓共奉祠堂的莊重威嚴;溫暖而舒朗的“情感主題”穿插其間,有效地軟化與美化了掩藏在宗法族規下堅硬冷峻的面孔表情;安上弱音器的銅管主奏,增加了一種紛繁雜亂的緊張感——黑娃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被拒絕入祠堂拜祖;第二場虛實相間濃淡相宜,開頭集中展示田小娥甘為人妻恪守婦道的一面,黑娃閑坐炕頭,小娥吃力地拎著笨重的木桶趔趄上場。在土炕上和面、揉面、搟面、抻面等動作,相當寫實生活化,同時也富于高度藝術化,很美、很真。

小娥的日常生活平實瑣碎,但她的夢中世界卻美得出奇。鐘琴單音與弦樂顫音恰到好處地營造了一段虛幻的浪漫,“少婦求子”的舞段,舞樂契合,造型獨特,同第二幕的“觀戲”“泥屐”“雨傘”等集體舞段異曲同工,無不神氣活現鄉土風韻,第一幕第三場,族長率眾“祭天求雨”、黑娃聚伙砸毀祠堂,音樂和舞蹈的語匯,益發色彩濃重,情感飽和,一種非理性、非常規的近乎瘋狂的情緒無限膨脹,聽覺貫穿視覺的藝術形象,強化了原始本能的生命體征,具有相當震撼的魅力。在這里需要特別提及全劇的群舞段落,應該說,這是編導揚長避短巧用心思的聰明之處。因為舞劇《白鹿原》誕生于校園,首都師范大學舞蹈系全力以赴,主要演員來自北京舞蹈學院青年舞團,而大量的群舞從一個側面展示了該院舞蹈專業教學的成果。群舞有助于在舞臺上形成宏大的場面、雄渾的聲勢,給人以巨大的視覺沖擊力。可以說,這些效果從序幕開始初見端倪,隨后在小娥“夢中”均已實現。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泥屐”、“雨傘”等舞段略感冗長,這些舞段畢竟是情緒和氣氛的色彩性的輔助元素,如果不加節制,便有喧賓奪主之嫌。它對推進敘事的重要性不應過分強調,否則就有些向大型晚會舞蹈表演趨同。
第二幕開始,黑娃被逐出白鹿原,田小娥生命支撐轟然坍塌,孤苦伶仃落寞無助。文字介紹:“艱辛的田小娥受鹿子霖引誘,在戲樓拉白孝文下水……”天生拙于敘事的舞劇,在這里顯得勉為其難力所不及。好在音樂表達十分準確,這本身就是一個丑惡的交易,小娥為救黑娃半推半就,鹿子霖乘人之危有恃無恐。“窯洞茍合”一場戲,在低音持續用了很多不諧和和弦,獨出心裁意味深長;一段絕美的抒情旋律接粗暴的強力板塊,詭異與無奈兼容。“戲臺色誘”最振聾發聵的是一段秦腔。“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無論貧富貴賤都是秦腔戲的崇拜者愛好者”。陳忠實在原著里分明寫到,他本人對秦腔也是情有獨鐘。他在描寫田小娥死后,“兇手”鹿三被其冤魂附體前,還靠著馬槽給族長白家軒吼秦腔,“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轅門斬子》,接著又撂出一段《別窯》”。白孝文作為族長繼任人,“看戲是他惟一的喜好惟一的娛樂”。所以,鹿子霖才讓田小娥選擇這個特定時機特定地點把他“拉下水”。為什么要把他拉下水?報復,因為白孝文曾主持過族人對田小娥的懲罰。遺憾的是,舞劇編導未把這個關鍵性的“戲眼”點開。
舞臺上,“賀家坊戲樓前人山人海,濃烈的旱煙氣兒攪和著汗酸味兒,在戲臺下形成一個龐大的氣團,令人窒息”的效果在音樂中彌漫。作曲家在“戲中戲”處理上獨具匠心,舍棄了原著中提及的折子戲《走南陽》,劉秀和村姑調情狎昵打情罵俏更契合田小娥勾搭白孝文的情景,但是,一段蕩氣回腸撕心裂肺的《周仁回府》如神來之筆,光明磊落剛直不阿與陰暗狗蠅卑賤猥瑣形成奇異的反差間離。

三、兩根毛線針編織的美麗花色
第二幕第五場,在少女們踏泥屐、撐油傘的歡快舞蹈中,自然地插入和延續著小娥與孝文的愛情雙人舞,無論是四五度跳進音型,還是純凈澄澈的抒情樂段,無不充溢著歡悅與甜蜜,“幸福”之感不言而喻;那種“愛恨交織”得咬牙切齒是那般驚心動魄;琵琶Solo和小提琴、大提琴的對答,突出了這段情愛的個性表達。還有一段美輪美奐的無詞人聲“啊……”,高潮疊涌回復平靜安寧。這段音樂和舞蹈語匯互動交融相得益彰的精彩段落,因舞臺表現處理手段不夠豐富,而顯得多少有些“孤獨”與“單薄”,如果有更好的裝置與合理的空間輔助,視覺與聽覺的審美將進入更高的理想境界。
原著中白孝文在白鹿原那場大饑饉中“跌入雙重渴望雙重痛苦的深淵”,決絕離開小娥家“無數次使他享受過人生終極歡愉的火炕”。舞劇則改為遭到父親和族人痛斥唾棄的孝文,在破窯里發現鹿子霖遺落在小娥家的煙袋而憤然出走奪門而去。
再度陷入孤獨困境的田小娥,走向了她悲劇人生的終點。先前總是萎縮在人群中的長工鹿三,手執梭鏢上場了。“鹿三親眼目睹了一個敗家子不大長久的生命歷程的全套兒”,黑娃和孝文原本“黑白分明”,卻被同一個女人“拉下水”全毀了,從而“冒犯了他的生活信條”。在鹿三看來,田小娥“給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軒兩個家庭帶來的災難不堪回味”。這段人物的心理變化也是舞劇表述不清的環節,鹿三的“戲”實在單薄,前因不明,后果兀突。“我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殺一個婊子去除一個禍害”,鹿三“殺人”的內在動力少了依據,這里缺一小段刻畫人物心理和性格的獨舞。上來二話不“說”就開打,“搏斗雙人舞”很寫實。因為將書中的梭鏢槍頭換成長柄梭鏢,在動態的舞姿變化和靜態的定格造型上,形成“舞”的特定優勢,但,“戲”還是顯得單薄。音樂的緊張度,在這里達到飽和,最后沖向頂點。
一聲攝人魂魄的大篩鑼余音綿延,清澈純美的無伴奏童聲吟唱,寧靜而干凈,為田小娥“人之初,性本善”的生命本原給出了最精確的注釋。弦樂群重復童聲旋律,直抵人心。田小娥香魂不散,破蛹化蝶,音樂虛幻朦朧飄忽搖曳;舞者的服裝造型有些“不搭調”,也許,在這里編導有意識要同全劇風格形成反差,因為那是另一個世界。尾聲折返“蒼茫大原蕓蕓眾生”,優美妙曼與雄渾厚重,穿插交織更替疊置。銅管和鼓樂制造出磅礴氣勢;單一旋律單件樂器,重復再現,將一種深深的孤獨與憂傷層層傳遞出來。最后,百余群舞演員如雕像般靜止定格,只見一身素縞形單影只的小娥幽靈般在其間穿游……
舞劇《白鹿原》的音樂,兼得史詩般的大氣磅礴與情詩般的標致細膩,既民族又現代。那段秦腔除外,所有地域性的色彩,不作生硬的鑲嵌拼貼,而是均勻滲透化合鋪陳。交響化章節新意盎然;室內樂段落妙筆生花。楊青、張大龍兩位作曲家共同的優勢,才華橫溢功底扎實,技術過硬個性鮮明,藝術創作正處于成熟期。他們的合作像兩根毛線針,編織穿梭的花色質地,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從藝術的高度超越個性尋求共性,和諧自然出神入化,這也是一種真功夫。
陳志音 《音樂周報》副總編、高級編輯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