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不時聽到議論甚至抱怨,認為中國的音樂生活中,缺乏音樂評論的聲音。
為何如此?
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對原因歸納如下。
首先,音樂生活尚欠發達。音樂評論作為一種特定的著述類型,其興旺與音樂生活的發達共生共榮。或者更準確地說,音樂評論的發展內置于音樂生活的發展之中。正如肥沃的土壤才能養育參天的大樹,只有多樣和多元的音樂生活,才能孕育活躍而活潑的音樂評論。而中國當前的音樂生活,即便是在京、滬、港、穗這樣的“大城市”,似乎也還不能用“豐富多彩”來形容。因此,漢語世界中音樂評論的羸弱,看來有其必然。
其次,一般公眾對音樂的文化含量與精神品格尚沒有足夠認同。音樂評論的存在理由是,公眾希望通過評論文字,進一步了解和知曉音樂現象、音樂作品和音樂演出的品質與意義。為此,盡管音樂評論的寫作似乎是評家的個人行為,但音樂評論的指向卻具有明顯的公眾性。就中國的當下狀況而言,由于一般公眾對音樂(特別是所謂的“嚴肅音樂”或“古典音樂”)的卷入不足,對音樂中的文化意義和精神價值關注不夠,從而導致音樂評論滑向“邊緣”。
又次,公共媒介和出版領域在音樂評論方面尚缺乏有效的制度建設。究其源頭,音樂評論作為一種“現代性”產物,并非自古就天然存在,而是隨著十八世紀以來近現代“公共輿論空間”(特別以報紙、雜志等公共媒體為代表)的產生,順應社會音樂生活的需要,逐漸生成的一種特殊“職業行當”,并已在發達國家中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運作體制。例如,重要的綜合性大報(如德國的《法蘭克福匯報》、英國的《泰晤士報》,等等)和主要的文化雜志(如美國的《紐約客》《新標準》等等)都會特邀具有專業水準的職業評家擔任特約專欄作者,并辟出定期的專門版面。這種體制在保證音樂評論的質量、效率和特色上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但在中國眼下的報刊體系中,能否實施這種制度,目前似乎還無法預見。
再次,具有全面素養和廣泛影響的音樂評論家群體尚待形成。從廣義角度看,音樂評論家的社會身份,其實是特定社會中音樂意識的公共代言者。在理想的和健康的音樂生活中,公眾期待音樂評論家對音樂實踐和音樂事件提出權威、公正的論斷與意見,并通過這些論斷和意見,進一步獲得精神引導和文化滋養。反過來,音樂評論家有義務對公眾負責,通過自己的識見和判斷匡正是非、辨別高下,并借此影響公眾趣味與審美導向。在這其中,音樂評論家的個人資質就成為關鍵性的指標。而在當前的中國,同時具備音樂素養、審美敏感、深厚學識、辛辣文筆、廣闊視野、文化理想和社會關懷的音樂評論家,確乎還為數太少。
最后,音樂評論的內在理路和理念尚待廓清。在這一方面,擺在人們面前的更多是疑問,而不是答案。例如,一般所言的“音樂評論”,和似乎具有學術意味的“音樂批評”,以及近來已經成為大眾用語的“樂評”,這幾個術語概念之間,到底是同一關系,還是相異近鄰?西方國家中所謂“學院式批評”(academic criticism)和“報刊式批評”(journalistic criticism)之間的分野,是否有必要在中國的語境中重申?事件回顧式的“報道”(review)與深度解讀式的“批評”(criticism),兩方之間應該合作,抑或分離?新作首演,舊作重溫,表演詮釋,這幾個日常音樂生活中最多見的類目,在音樂評論的天平上究竟孰輕孰重?至于音樂評論的對象、任務、目的、方法、文風、要求、指向……可以說,針對所有這些問題,都還需要進行思索、對話、商討和論辯。
在上述的背景框架中,《中國樂評人手記》一書面世的意義就凸顯出來。在某種意義上,此書實際上是對中國當前音樂評論現狀的掃描和概覽。盡管選入的評家和篇目并不見得完備和完整,但其中所論、所談、所議、所思卻大致代表著當今中國音樂評論的風向、風尚、風氣和風格。有意思的是,縱觀書中的評家,似乎還無一人堪稱是“職業的”正式音樂評論家——他們或是媒體“老記",或是學院教師,或是專業樂手,或是業余“票友”。但也就是這些“業余的”音樂評論家,在當今的中國樂壇中,充當著第一線的音樂評論“專業”前鋒,以他們各自迥然不同的角度和文筆,關心中國音樂的進程,審視音樂事件的得失,提升音樂聽眾的樂感,改善音樂生活的質量。
中國的音樂評論,尚任重道遠。
(《中國樂評人手記》,邵奇青主編,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年6月版。本文原系此書前言之一。)
楊燕迪 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博士
(責任編輯 金兆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