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她出身舊時名門望族,飽經戰亂離苦,艱辛求學,在她的生命中,中國共產黨的存在,仿佛一盞指路的明燈,導引她穿過重重迷霧,走向命運的彼岸,由此,她三度遞交入黨申請,終于在83歲高齡實現這畢生的宏愿。
重慶南岸,20世紀中國西部唯一租界地、重慶開埠史的標志地域。1917年,隨著蘇聯十月革命一聲炮響,世界政治格局迎來新的重大變化。就在這一年,王德懿出生在重慶南岸長江邊的望族王家,幾乎在她剛剛學會睜眼看世界的時候,就迎面際會了一個摧枯拉朽的動蕩時代。
鄧中夏、張聞天、肖楚女等共產黨人在她幼小的心靈埋下了革命的種子
王家發跡于清道光年間,王德懿的高曾祖父王信文以販鹽起家,后籌“萬茂正”號,不久享譽川東,成為近代中國最早的民族資本家之一。王德懿的高曾祖母鐘氏后來活了108歲,享五世同堂之福,清光緒十四年(1888年)曾被皇帝賜建百壽牌坊。
中國的舊日望族,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影響,發家之后總自覺不自覺地將后人往學術傳承的路上引,王家后來就涌現了近代著名的國子監太學生王志修,現代法學家、教育家王世杰(1933年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和當代著名詩人王世達(筆名沙鷗)等文化名人。王德懿的父親王世祿,受家風影響,也頗俱文才,其母鄢慧芬,乃鄢公復(中國民建創建人之一)之妹,不僅開朗豁達,頗有見識,且由于親眼目睹了重慶的開埠,深知現代教育對于年輕一代的重要,他們在家中辦起私塾,并用高薪聘請了江津宿儒吳平階執教,從“三字經”入手,而后《古文觀止》,再后《左傳》等傳統經史子籍,為兒女們打下了堅實的國學根底。吳平階老乃國學大儒,言必引經據典,深入淺出,風趣幽默,常常使得王德懿與兄弟姊妹捧腹大笑。在這融洽的氛圍中,傳統文化的精華也逐漸滲透到他們的骨血中。王德懿麗質天生、聰慧超人,但逢考試,常獲好評,一次期未考作文,她憑借日常的觀察和扎實的古文基礎,寫成《捕鼠記》一文,因舉詞奇巧、立意不凡而令先生贊不絕口,并親加評語:“行文生動有趣,獨辟蹊徑,此乃余執教30多年未見之好學生也!”
然而,隨著19世紀下半葉帝國主義的大炮轟開古老中國的國門,特別是1901年9月《重慶日本商民專界約書》的簽定,曾經偏居一隅的王家故園——重慶南岸王家沱也淪為了列強之一——日本的租界地,從而烙上了民族恥辱與重慶開埠歷史見證的深深印痕。
1929年11月,年僅12歲的王德懿以優異成績考進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師范學校。該校是重慶女子最早集幼稚園、小學、初中、高中為一體的高完中,當年著名革命活動家鄧中夏曾領導了該校的“擇師運動”,張聞天、肖楚女在校任教時,則播下了革命的火種。王德懿耳聞目染,深受影響,立志做一個新女性。
1936年,王德懿高中畢業,為了更好地求學,同時也為更深入地了解和探求中國的現狀與未來,她邀約10余位本班同學集體前往上海求學。她們搭乘盧作孚的“民生”輪,過夔門、出三峽,沿江東下。
“交通為實業之母,鐵路為交通之母”,其時孫中山先生的實業救國思想深深地影響著17歲的王德懿,她一舉考取了上海交通大學實業管理系,成為當時西部地區唯一的女生,而與她同級者就有后來獲得國家首屆“最高科學技術獎”的吳文俊院士。
她的這一壯舉當年曾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我國著名學者鐘偉臣院長在她報到時曾勉勵說:“一個內地妙齡女子,千里迢迢來交大求學,實屬不易,望能學成報國”。
“那時全校女生不到30人,可謂鳳毛麟角,且一律短發長袍,外套羊絨毛質開衫,半高革履,胸佩三角型藍底白字鑲銀邊“交大學生”的掛鏈校章,走路時常常左肘疊書,右手垂擺,深受當時的人們青睞。”
70余年過去,但王德懿對當年求學之地——上海交大仍記憶猶新,那朱紅色的校門,那絳檐綠瓦,在她眼里,無不顯示出當時中國最高學府的莊嚴與凝重。
在共產黨及其外圍組織的領導下,她積極投入到進步社團的工作中
1937年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七七盧溝橋”事變,中國抗日戰爭全面爆發。至暑假,上海淪陷,王德懿與老師、同學輾轉抵渝。
其時重慶大學在大后方敞開了慈母般的胸懷,熱情地接待了來自全國各地(包括東北三省)的流亡學生,并以空前規模的借讀形式,譜寫了人類教育史上一段特殊的篇章。
進校后,王德懿成為重慶大學新設商學院的首屆學生,借讀在特別班里。次年,著名的經濟學家馬寅初教授來院執教(后任院長)。

王德懿至今還記得,當時商學院的男生宿舍在文字齋,女生宿舍在饒家院。在這個溫馨的家園中,師生關系非常親密,同學感情特別融洽,大家懷著一個共同的愿望:打敗侵略者,收復我河山,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和崛起而發奮學習。
不久中央政治大學遷往南泉,開始招收學員。受時事影響而對政治頗感興趣的王德懿得知情況后,前往報考,并一舉中榜,從而成為該校在重慶所招的第一批學生之一。當時中央政治大學實行戰時教育,一切都是軍事化管理,連生活上也和部隊一樣,實行的是供給制。進校不久,王德懿便感到校內的氛圍十分壓抑,當時雖然國共兩黨達成了協議共同抗日,但顯然國民黨對共產黨仍然戒心重重。王德懿自知在這里并不能實現自己報國的夙愿,因此當她聽說自己的母校——國立交大的唐山工程學院內遷到貴州平越山區,為完成自己未竟的學業,同時也為將來實現“學術報國”的愿望打下基礎,剛進入中央政治大學半年的她決心孤身前往貴州。
一路上,王德懿喬裝打扮,歷經了著名的“72道拐”的婁山關、陡峭險要的“掉尸巖”等險境,闖過了強盜的打劫、土匪的攔搶、兵痞的敲詐等危情,越桐梓、經遵義、過貴陽,抵達馬場坪。又步行了18華里山路,終于抵達母校。
在戰亂年代,“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分銀”的貴州,儼然地成為了中國學術傳承的“世外桃源”,王德懿和同學們吃的是糙米雜糧、粗菜素食,點的是小菜油燈,住的是籬笆房,睡的是篾片床,夏受蚊蟲叮咬,冬歷天寒地凍。雖然條件是不能想象的艱苦,但是王德懿和她的同學們在祖國的西南邊陲,默默地堅守著中國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的陣地,他們始終堅信中國的上空,終有拔云見日的那一天。
那時候,他們在中國共產黨及其外圍組織“民先”的領導下,組建了學生會、讀書會、宣傳隊、歌詠隊,并成立了“越光社”等各種進步社團。他們積極高唱抗日歌曲,演出話劇《鳳凰城》、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等,開辦了民眾夜校和街頭墻報,逢節日還步行到百里以外“野雞坡”的苗區進行訪問、宣傳、聯歡,這些對當地群眾抗日思想的增強、文化水平的提高、民族團結的鞏固起到了深遠的影響,他們的舉動,后來還受到重慶南方局負責青年工作的蔣南翔(當時化名余莫文)的高度贊揚。
在此期間,學校在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院長的領導下,始終貫徹“嚴謹治學、刻苦鉆研、艱苦奮斗、實事求是”的辦學思想,從嚴治校,十分重視教學質量,堅持開展各種學術研討會、報告會及舉辦講座,茅院長常常親自擔任主講。
一次在去上課的路上,王德懿路遇茅以升,向他行禮。茅院長問:“你就是41級鐵道管理系的那個王德懿同學嗎?聽說你是獨闖貴州,途經了異常的艱險苦難,才回到母校的。作為女學生,有這么堅定求學的意志,很不簡單!”
茅以升還鼓勵王德懿說:“現在我們國家鐵路、橋梁雖然還很落后,但將來需要大力發展,正是寄希望于你們這一代。愿你進一步刻苦用功,努力學習”。茅院長的話使王德懿既感動又深受鼓舞,此后,她學習上更加刻苦用功了。

1941年,王德懿畢業時,因其品學兼優,茅以升院長特地親筆題詞“業精于勤”四字贈勉,被她視為一生的座右銘。
走出校門后,王德懿滿懷憧憬,進入國民政府中央交通部,但直到解放前夕,國民政府也沒能在鐵路建設方面有所作為。
雖然因為歷史原因,她兩度申請入黨被拒,但她仍以飽滿的熱情積極投入工作,時刻以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
全國解放時王德懿已是中年,作為新中國一名高級知識分子女性,她積極參加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各項建設活動,后來又以地區抗美援朝分會主席身份,發動群眾積極投入支持抗美援朝活動,為保衛新生的紅色政權作出自己的貢獻。
1950年,因工作需要,王德懿轉到了重慶西南貿易部。不久,她并被派往上海土產推銷處工作。這是新中國建立后,重慶市最早在沿海城市建立的商貿窗口,專司川、康、云、貴、藏五省區豐富的食品、藥材、干果副食等土特產的銷售工作。
1956年,因工作出色,組織選送王德懿到上海財經學院貿易會計專修科攻讀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等課程。在此她以全班第一的成績,取得第二文憑,并獲得了姚耐院長頒發的“三好學生獎”和“勞衛制獎章”。
這一時期,她親眼看到了共產黨領導新中國實現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小就追求進步的王德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多年的渴望,第一次鄭重地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期待著能成為黨的女兒。但是,因為她家庭成份的原因,沒能實現這一愿望。
50年代中后期,新生的共和國遭遇困難,特別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糧食供應相當緊張,人們常處于半饑餓狀態。為了讓重慶市民過上溫飽生活,市政府成立了蔬菜辦公室,王德懿受命奉調重慶市蔬菜公司,任鮮菜科長,成為重慶市最早“菜籃子工程”的女尖兵,常年戰斗在生產第一線,奔波于田間地頭,蹲點在農村鄉場,有時一住就是一月半載。她帶領“青年突出隊”跑遍了7區3縣,歷經了無數日曬雨淋、風餐露宿的日子。
當時王德懿的丈夫曹越華長期在成都工作,家庭重擔都落在王德懿的身上,因為外于工作,她的一兒一女先后住院開刀,均是由熱心的鄰居護送。
“文革”時期,重慶的“武斗”比較厲害,她常常要冒著“槍林彈雨”上下班,即使如此,她仍然忘我地堅守在工作崗位。1971年,解放軍“三支兩軍”進駐單位,黨組織日漸復蘇,王德懿帶著堅定的信念,第二次向軍代表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同時為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號召,在屬“老三屆”的兩個女兒還沒回城的時候,又把兩個“新三屆”的兒子送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2000年末,當新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83歲的王德懿歷盡艱難,終于成為鮮艷黨旗下的一員新兵
花甲之年,王德懿從崗位上退了下來,但身心健康,精力充沛,不甘就此頤養天年。她繼續在社會上發揮余熱,先后在重慶市建新文化技術學校和市中區職業培訓學校擔任班主任,參加教學管理。67歲時又受聘到重慶大學工作8年,于75歲才因眼疾辭老還家。
2000年末,當新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83歲的王德懿歷盡艱難,終于成為鮮艷黨旗下的一員新兵。宣誓當日,迎著鮮紅的黨旗,她鄭重地舉起右手宣誓。后來,面對聞訊趕來采訪的重慶電視臺等多家新聞媒體,說:“我曾是舊式大家庭的小姐,今日能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共產黨黨員,感到非常的不容易,謝謝組織對我多年的培養。我計算著從自己的家園1901年淪為“國中之國”的殖民地,到現在正好一個世紀。這百年來,人類社會遭遇了兩次苦難大戰,同時世界上也發生、出現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和人物,但最偉大的還是誕生了中國共產黨,她領導了古老中國,使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站立起來了,這就是我立志成為一名共產黨員的原因。”
近十年來,王德懿所經歷的5所大學每年都寄來校史資料和新春佳節的賀年片。王德懿的歷史照片、回憶文章、珍貴文物也被上海交通大學、上海財經大學、北京交通大學、西南交通大學、重慶大學等校史館專門陳列。2005年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中央電視臺、新華社、中國教育報、重慶日報等眾多新聞媒體對王德懿作了追蹤報道。當年12月初,88歲老人重沿當年72道拐婁山關、“掉尸巖”等流亡故道,再返唐山交大內遷到貴州的平越遺址,當地報刊以“64年后,流亡學子重返貴州”為題作了大篇幅報道,2007年5月,老人又被西南交大特邀到成都參加了110周年校慶,為返校校友中最長者,在這里,她還見到了茅以升老院長的女兒茅玉麟秘書長。
雖然已屆90歲高齡,但老人除每日必修的讀書閱報、聽廣播、看電視,關心世界風云外,還堅持寫學習心得、溫外語、學電腦和輔導孫輩功課,此外,她還經常不辭辛勞,不顧3次倒車之苦,頻繁往返于南山至市區間,積極參加商委組織的每月學習和各種有益社會活動。
今年正值重慶直轄十年,在向全國推介的“重慶名片”宣傳活動中,王德懿還作為上世紀30 年代“重慶美女”的代表,被廣為報道,而她與丈夫——畢業于上海復旦大學,曾擔任史迪威將軍翻譯的曹越華的“世紀之戀”也獲得了“中國當代十大經典愛情”入圍獎。
“你看晚霞是這樣的,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地平線了,但在地面上還有一片紅色的光芒,依然那樣深切熱情地擁抱大地,這就是夕陽最美麗的輝煌”,一位著名作家曾這樣深情贊美王德懿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