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朗核危機爆發前,人們似乎沒有意識到伊朗在世界政治中和近現代外交史上的特殊地位。如今,關于伊朗核危機的報道充斥媒體,公眾對伊朗外交的興趣急劇升溫。伊朗總統內賈德在外交舞臺上的驚人之舉增加了外界對伊朗外交謀略的神秘感。實際上,伊朗上個世紀接二連三地同世界強權進行外交博弈,屢創佳績,其外交謀略值得關注和研究。
夾縫中何以生存
近代以來,如同許多第三世界國家一樣,伊朗長期深受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強權政治之害。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大約一個世紀,伊朗是英國和俄國在歐亞大陸“大角逐”的重要舞臺;兩次大戰期間,伊朗宣布中立卻未能逃避戰禍;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伊朗又先后受到蘇美兩個超級大國的欺凌。
20世紀上半期,伊朗國力孱弱,充滿內憂外患。當時毫無自衛能力的伊朗身處俄國(蘇聯)和英國這兩大強權的夾縫之中,隨時都可能遭受滅頂之災。在如此險惡的國際環境中,伊朗不僅生存下來,而且維護了自己的獨立(至少是形式上的獨立)和領土完整,最終將列強的勢力掃地出門。伊朗的外交謀略在這一歷史進程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當時,伊朗外交思想的核心有兩條基本原則:一是利用國際矛盾,特別是利用大國矛盾;二是采用“平衡術”。利用大國矛盾的一種情況是利用在伊朗問題上兩個爭斗的大國,使其相互牽制,典型的例子是使英俄(蘇)相互牽制。利用大國矛盾的另一種頗具特色的外交戰略是“第三國外交”,有意識地加強與一個“遙遠而公正的強國”的關系,來抵消傳統敵國英俄(蘇)在伊朗的影響。“平衡術”指弱國伊朗與英俄(蘇)這兩個對伊朗事務有巨大影響的強國必須保持平衡,不能過分偏向任何一方。此外,伊朗外交策略還包括拖延戰術、求助于國際組織和多邊外交等。
難能可貴的是,伊朗政治精英對上述外交思想和策略基本上形成了共識,盡管他們可能在國內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存在嚴重分歧。在20世紀初立憲革命中誕生的伊朗議會是東方國家第一個長期存在的國會。它在內政方面往往淪為橡皮圖章,但對外關系方面卻是伊朗民族主義者捍衛國家獨立和民族利益的堅強堡壘。
1946年:同蘇聯驚心動魄的較量
二戰期間的1941年8月,英蘇兩國出于戰時需要聯合出兵伊朗。伊朗再次被兩大強權分區占領,英占區包括南部和西南部的產油區,蘇占區幾乎囊括北部五省。英蘇兩國迫使國王禮薩·汗遜位,讓其子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即位。
從英蘇聯合出兵伊朗的第一天起,伊朗政府就試圖將他們趕出去。伊朗外交在1942年英蘇伊三國同盟條約和1943年德黑蘭會議關于伊朗的宣言的問世過程中都發揮了作用。前者規定盟軍戰后至遲不超過六個月內撤出伊朗;后者承認伊朗對盟國事業的貢獻,“特別是方便從海外運來的補給移交于蘇聯”,并明確表示《大西洋憲章》的原則適用于伊朗。
這期間,美國勢力大舉進入伊朗,名目繁多的美國顧問受聘jYa+ch5IxVbhZlwYUvJdFp3cm6z28tf1hQvKz9KFM7M=在伊朗各部門擔任要職。部分原因是伊朗奉行以美國為重點的“第三國外交”。
伊朗追隨美國引起蘇聯的反感。1943年初,伊朗向美國的一家石油公司拋出石油租讓權的誘餌,蘇聯也想在伊朗北部攫取石油租讓權。在蘇聯的壓力下,1947年伊朗議會通過法案,禁止政府同外國進行出讓石油租讓權的談判。
1945年9月2日本投降后,蘇聯立即在其控制的伊朗阿塞拜疆省導演分離主義運動。11月,伊朗政府派軍隊和憲兵到該省首府大不里士“恢復秩序”,中途遭到蘇軍的攔截。12月,蘇聯一手炮制的“阿塞拜疆自治共和國”和“庫爾德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阿塞拜疆危機正式爆發。與此同時,蘇聯在蘇美英莫斯科外長會議上拒絕承諾按約如期從伊朗撤軍。
1946年1月,伊朗將阿塞拜疆危機提交剛剛誕生的聯合國,向安理會控告蘇聯干涉伊朗內政。伊朗訴蘇聯一案是對聯合國的和平解決國際爭端機制的首次考驗,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蘇聯被置于被告席,舉世矚目。伊朗本來就得道多助,伊朗代表在安理會的出色表現,增加了國際社會和世界輿論對伊朗的同情和對蘇聯的壓力。蘇聯在安理會處境尷尬,只得一方面向伊朗政府施加壓力,迫使伊方撤訴,另一方面堅持通過雙邊談判解決蘇伊爭端。二三月間的蘇伊莫斯科談判可謂棋逢對手。蘇方態度強硬,伊朗首相卡瓦姆精明老練,同對手周旋游刃有余。3月2日是盟國從伊朗撤軍的最后期限,美英軍隊業已先后全部撤離伊朗,但蘇聯宣布蘇軍在“局勢明朗之前”將繼續在伊朗阿塞拜疆等地駐留。蘇聯明目張膽地違反1942年三國條約引起伊朗、美國和英國的強烈抗議。不久,蘇伊莫斯科談判也告失敗。與此同時,蘇聯向伊朗北部增兵,東西方關系驟然緊張。
3月18日,伊朗向安理會控告蘇聯拒絕按約從伊朗撤軍、繼續干涉伊朗內政,要求將伊朗的控訴列入近期安理會議程。蘇聯的處境更加狼狽。莫斯科一方面宣稱蘇伊已就撤軍問題達成“諒解”,在安理會采取拖延戰術;另一方面立刻派新任大使薩奇科夫到德黑蘭對首相卡瓦姆軟硬兼施,爭取盡快達成協議。3月26日至4月4日,安理會多次討論伊朗對蘇聯的新指控。伊朗代表阿拉在安理會講壇上慷慨陳詞。蘇伊德黑蘭秘密談判于4月4日結束,達成卡瓦姆—薩奇科夫協定。在這項協定中,蘇聯方面承諾當年5月上旬從伊朗全部撤軍,承認阿塞拜疆問題是伊朗的內政;伊朗方面則同意新議會在1946年3月24日后七個月內將批準成立伊蘇聯合公司開采伊朗北部的石油。
對于蘇聯來說,卡瓦姆—薩奇科夫協定的實質是以全部撤軍換取伊朗的讓步,即變相獲得石油租讓權并在阿塞拜疆建立親蘇政權。然而,蘇軍完全撤離伊朗后,伊朗政局在美英的影響下逐漸向右轉。1946年10月,伊朗發生政變,卡瓦姆依然留任首相,但以國王為首的右翼親美集團控制了國家權力。12月,卡瓦姆不顧蘇聯的“友好告誡”,派政府軍推翻了阿塞拜疆的親蘇政權。1947年10月22日,伊朗議會以壓倒多數通過法案,宣布卡瓦姆—薩奇科夫協定無效。
1953年:轟轟烈烈的石油國有化運動
伊朗以盛產石油著稱。但鮮為人知的是,這個國家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至1950年期間一直是中東頭號石油生產大國。
可惜,伊朗豐富的石油資源長期掌握在外國人之手。最早(1901年)在伊朗成功地進行大規模商業石油開采的是澳大利亞金融家達爾西,1909年,達爾西與英國資本合組“英國波斯石油公司”,即后來的“英伊石油公司”。1914年5月20日,英國政府開始直接控制英伊石油公司。英伊石油公司是伊朗的“國中之國”和“吸血鬼”。據不完全統計,從1914年到1950年,英伊石油公司在伊朗榨取利潤達50億美元。
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伊朗政府與英伊石油公司在石油利益分配問題上的矛盾日趨尖銳,1932年11月,禮薩·汗下令廢除給達爾西的石油租讓權。英國政府派軍艦進波斯灣進行恫嚇。結果,雙方妥協。1933年4月,伊朗政府與英伊石油公司簽署了一項協議,伊朗通過新協議收回部分權益。
1947年伊朗國會通過的宣布卡瓦姆·薩奇科夫協定無效的法律不僅切斷了蘇聯在伊朗北部攫取石油租讓權的企圖,而且為在伊朗南部擁有巨大石油利益的英國敲響了警鐘。該法出臺后不久,伊朗即與英方開始石油談判。1949年,英方在談判中提出與1933年租讓權相差無幾的補充協定,竟然得到當時伊朗政府的贊同。此事于7月中旬曝光后,立即在伊朗全國激起抗議浪潮,導致補充協定最終流產。
反對補充協定的斗爭揭開了石油國有化運動的序幕。國有化運動的主角是伊朗政壇怪杰摩薩臺。他所領導的民族陣線在1950年初結束的議會選舉中成為德黑蘭選區的最大贏家。民族陣線高舉石油國有化的旗幟,力量迅速壯大。1951年3月7日,不贊成石油國有化的首相拉茲馬拉遇刺身亡。此事在反對石油國有化陣營造成極大恐慌。4月底,議會和參議院先后批準石油國有化法令;深孚眾望的摩薩臺出任首相,組成以民族陣線為核心的聯合政府。摩薩臺政府雷厲風行地將英伊石油公司國有化,在中東產油國引起強烈共鳴,震驚世界。
伊朗石油國有化運動有復雜的國際背景。美國人染指路人皆知,而伊朗人也樂于利用美英在伊朗石油問題上的矛盾施展傳統的“第三國外交”。
美國最初同情和支持摩薩臺政府,并主動調停英伊石油爭端。但摩薩臺的激進民族主義立場和在東西方冷戰中的中立態度使美國越來越難以容忍,美國在遠東問題上有求于英國促使美英在伊朗石油問題上妥協。1953年初第五次石油談判破裂后,美國對摩薩臺政權的態度明顯改變。美國中央情報局與伊朗國內反摩薩臺力量相勾結,于同年8月19日發動政變,顛覆了摩薩臺政權。轟轟烈烈的伊朗石油國有化運動戛然而止。在美國的撮合下,伊朗扎赫迪政府同西方國際石油資本進行談判,于1954年8月達成協議。根據這項協議,伊朗在法律上收回英伊石油公司租讓地的石油資源,組建一個國際石油財團取代英伊石油公司負責開采和銷售這些石油,英國石油公司(原英伊石油公司)和多家美國石油公司各占40%的股份。伊朗和這個國際石油財團平分利潤。
伊朗石油國有化運動的成就和歷史意義不容低估。伊朗割掉英伊石油公司這顆毒瘤,在法律上收回自己寶貴的石油資源,大幅度地增加了石油收入。
1979年:驅逐美國勢力世人震驚
美國長期以來是伊朗政治精英實施“第三國外交”的最佳對象。在1944年~1947年伊朗危機中,美國成功地扮演聯合國憲章的維護者和弱國伊朗的保護者的角色,贏得了伊朗人的普遍好感。伊朗議會否決卡瓦姆—薩奇科夫協定后蘇聯在對伊朗的高壓政策,進一步將伊朗推入美國的懷抱。
然而,美國在伊朗石油國有化運動期間和以后的對伊政策,使美國在伊朗的公眾形象發生逆轉。1953年,美國扶植親美的巴列維國王重掌政權。此后20余年,雙方結成同盟。美國在伊朗的勢力如日中天,伊朗成為美國在中東地區最堅定的盟友之一和美國全球戰略的重要一環。巴列維國王則倚仗美國的支持在伊朗實行赤裸裸的專制統治。美國策動政變搞垮石油國有化運動和摩薩臺政權,在伊朗民族主義者的腦海中留下刻骨銘心的歷史記憶。
美國70年代末遇到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挑戰。
伊朗伊斯蘭革命是20世紀世界上影響深遠的“大革命”之一。伊斯蘭革命時期,伊朗同美國關系極度緊張,尤其在扣留美國人質問題上。這場危機的直接導火線是卡特政府準許流亡的巴列維國王到美國治病,伊朗要求美國引渡巴列維國王,向伊朗轉交他在美國的財產,遭到拒絕。1979年11月4日,數千名忠于霍梅尼的伊朗學生占領了美國駐伊大使館,將使館人員扣為人質,以迫使美國答應伊朗的要求。
霍梅尼同美國圍繞人質危機進行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外交博弈。
這個突發事件剛露頭,霍梅尼就敏銳地窺見其中的國內政治和國際政治利用價值。就國內政治而言,當時存在反對霍梅尼的不可忽視的力量。就國際政治而言,霍梅尼需要肅清美國在伊朗的勢力和影響,在伊斯蘭世界和第三世界為自己樹立反殖、反帝和反霸的旗手形象。利用人質危機激化伊朗同美國的矛盾,在國內制造狂熱的反美政治氣氛,有助于霍梅尼實現鎮壓反對派、建立神權制度、驅逐美國勢力和輸出伊斯蘭革命的目標。
11月5日,伊朗政府宣布廢除美伊合作條約。翌日,霍梅尼發表廣播演說,公開支持學生的“革命行動”。6日,組建“革命委員會”,主持內政外交。伊朗國內掀起反美狂潮,美國各地也紛紛舉行反對霍梅尼的示威。卡特既要顧及美國輿論,又擔心進攻伊朗會將這個至關重要的國家推向蘇聯的懷抱,于是對伊朗采取一系列制裁措施;伊朗則對美國以牙還牙;于是,美伊關系形成惡性循環。這種局面正中霍梅尼下懷。
1981年1月19日,霍梅尼同意接受阿爾及利亞的調解,從而結束長達444天的人質危機。這時,霍梅尼已經實現其國內政治目標,并且將美國勢力逐出伊朗,結束了近代以來外國左右伊朗命運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