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與誰共鳴?
曾讓學生作文,命題要求如下:錢鐘書有《寫在人生邊上》,劉亮程有《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在18歲門檻上,請補充并寫作“,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學生填寫的內容大致類同:“奮斗,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堅強,我今生今世的證據”、“學習,我今生今世的證據”、“記憶,我今生今世的證據”……
太宏大的用詞,太冰冷的表達。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何似在人間!
生命,竟在思索間滑向空洞,喪失了生命本應有的沖動、激情、力量、跋扈和深度。
我思,故我忘,這真是知識教育的一種灰暗!
我們曾經和正在強調著生命教育,強調教育要為學生的人生奠基幸福。而我們的學生卻在形而上的知識的攀爬中走向了生命的荒疏。今天的學生,他們對自我的需求與定義茫然無知,他們不了解自己,就像他們從不曾了解他人,他們是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肖川說:“我們的教育無助于學生生命尊嚴的提升,卻有愧于學生生命尊嚴的失落。”我們今天的教育,更多的是讓學生學會了消滅生命知覺。
我們的教育甚至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思想文化的普泛的尷尬:當代文化靈魂的集體失語。王培元先生如是陳述傳統知識分子形象:“在政治壓力面前,中國的知識分子并不如西方知識分子那樣奮起反抗,而是忍耐、等待、掙扎,退回到自己的內心,惟以沉默的超重的工作體現自身的價值。”今天,顧彬說:“迄今為止,21世紀中國文學似乎面臨著許多內在的問題。”而其中最大的問題,他認為是一些中國作家缺乏意志力,不能為他們的藝術忍受磨難,而是去為商業世界服務,且無文學規范:“無規范,則無藝術;無規范,則無道德。”無怪乎徐中玉教授也要為中國知識分子集體的“過分自律”而慨嘆。
教育,正在以什么為核心?難道除了在教育的皮相里累積與賣弄,我們再無可陳?
身份認同:公共知識分子的良心
在《教育不是良心活兒》中鄧梁說:“如果我們僅從目前某些方面的一些進步就覺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必然會減少對教育深遠影響的思考。把教育當做良心活兒,無疑是一種急功近利的‘近視’。把教育當做良心活兒,很多時候,是面對教育失敗的一絲難言無奈;是面對教育失敗的一聲被動嘆息。”
“教師”首先應該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他應從知識分子的立場堅守自我精神的純潔性與崇高性。薩伊德說:“知識分子的本質就是流亡者、邊緣人、質疑和批判的角色。流亡不是一般意義的物理概念,而是一種面對存在而在心理時空建立起來的生存態度。”流亡意味著邊緣,邊緣意味著獨立和質疑,一個能夠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拒絕附和從屬,永遠不讓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約定俗成的觀念帶著走,他們正如卡爾曼海姆所說:“不隸屬于任何階級,他們能夠自由選擇自己的立場、觀點,努力追求一種非偏狹的視野。”所以,惟有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才能夠用自己的心靈去孜孜不倦地追求真理;也惟有心靈自由的知識分子才能探索到真正能使人類進步的真理.他們不知疲倦,執著探索,永不安居,永遠在路上。
教育之維:建構生命品質
羅曼羅蘭說:“一個活生生、具有相當價值的性靈,比偉大的藝術品還可貴。”
教育,如何建構生命品質?
給予生命自由——
給予生命自由,并非形而下的放任,而是基于良知的人性的認知與執著。每個生命都有極大的潛能與彈性。俄國詩人尼古拉馬克西莫維奇明斯基說,給予辛勞不已的人生以安慰的,不是來自哲人的著作,也不是來自詩人甜蜜的杜撰,不是來自戰士的赫赫功勛,也不是來自禁欲者的苦苦修煉。而是來自美好生命的再生:“心靈完成了一個偉大的循環/看,我又回到童年的夢幻。”在生命的循環鏈中,晚年不是落入衰朽,而是與朝日般的童年相接,美甚。
而我們的經驗總是太多,孩子們的“自己”總是太少。不能忘記《死亡詩社》中18歲尼爾的縱身躍下,他在另一世界里實踐了自己對戲劇的夢想。以“死亡”來明證成人經驗的失敗,實在是太浪漫而轟烈的悲壯。
我們的規訓總是太多,孩子的自由總是太少。當有朝一日我們悲哀地發現,原來幼年樸素的游戲足以休憩我們暴漲的神經,甜美我們干枯的生命,而在后文明時代煩瑣的戒律里成長的孩子卻連從最簡單的游戲里尋找快樂也不會時,會是一種怎樣的驚詫。
沖破的逍遙并不只在莊子的夢里。《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這是怎樣的女子啊!她渴望愛情,把自己比作熟透的梅子,呼喚小伙子們快來采擷。這對愛情的熱烈追求,順乎人性自然發展,不受禮法約束:“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女孩向她的情人熱烈著她的愛情宣言,鋒芒畢露,咄咄逼人。她們任性、主動、粗獷甚至無理,她們早就是愛情堅定的強者。《摽有梅》的自然之愛,《溱洧》的坦誠之愛,《氓》的理性之愛,可見古圣人的道德訓誡并不牢靠,經不起詩與真的原始野性的沖擊。我們今天的訓戒,還要怎樣去違背真實內心的聲音?
培養生命感覺——
培養生命感覺,并非要讓學生面對低俗化的生命姿態。原始蒙昧的生命感覺與精神認知的生命感覺不是一個維度。本原意義上的哲學帶有哲人個體的生命氣質,而不僅僅是知識學的,它關系到人生、希望和信仰。我們今天的教育正是缺失了這種哲學的姿態,才使得這個時代普遍充斥著在后物欲時代里不知所措,物的狂歡與心的沉寂形成巨大反差的現象——甚至在自己的生命意味里從未明白,什么是生命應有的形態,什么是生命極致的美好,什么才是生命真正的權利與責任。
在這時代我們學會了改變感觀審美來標榜個性,卻未學會提升內質來改塑生命,以至一部分人輕易地結果自己的生命,也漠然地面對他人的生命。在他們缺乏參照與歷練的輕而易舉的人生里,他們缺失哲學意義上的靈魂自省;從而他們浮華的筆下,從不理會阿多爾諾說“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時代靈魂巨痛。
和平年代,我們太缺少經典,生命太缺少質量。
教育要深入人心,是需要一點刺心的疼痛的。而我們今天的教育卻閱讀著輕飄。《中國青年報》載:現代社會雖然提供了越來越完備的有關“生”、“老”、“病”的教育,唯獨關于“死”的教育非常缺失。大部分地區、絕大多數學校中根本就沒有關于生死、尤其是關于死亡方面的基本教育。有財經評論者這樣說:目前最有害的是,讓一夜暴富引領社會價值觀。“超女”、惡搞等現象是當代經濟大環境下人們價值觀畸形嬗變的突出案例。一旦主流和傳統道德被邊緣化,社會就會陷入價值失調和道德焦慮,就難以凝聚起億萬民眾的力量,更難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中國改革的成果也可能被消耗。
今天我們讀到的更多可能是這樣的社會新聞:北京理工大學經濟學教授、知名中國問題學者胡星斗說“前幾天我在新聞中看到,一個年輕人奮不顧身跳進水里救人,人救上來了,自己卻受了重傷,結果最后沒人管了。于是,只好打官司解決治病的問題。”
或者讀到這樣的文化:“毫無疑問/我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當國家一級作家、詩人趙麗華把這首《一個人來到田納西》與多首類似的“實驗性”詩作在網絡上發表時,網民憤怒地詰問趙麗華,“這也叫詩?我一晚上可以寫出一千首!”并惡搞:“我/終于發現/我/也能/寫詩了”。
與此相反,我們聽到來自國外的閱讀深度。胡星斗說:“有一項調查顯示,中國人的閱讀量正在逐年下降;相反,并不富裕的印度人均閱讀量排世界第一。”剛剛從南美訪問歸來的作家張煒說,南美是出了很多文學大家的地方,也是近20年對中國文學有較大影響的地方,讓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沿途所見的濃厚的讀書氛圍:“這次我們在多個國家轉機,在機場等飛機的一兩個小時內,我數了數,這些國家的機場內差不多有2/3的人在讀書,后來在當地的公交車站,隨處所見也都是讀書的人。”
多元價值整合尚未完成,傳統道德業已失范,在這樣一個進亦難退亦難的困窘里,中國式生命遭遇前所未有的尷尬與惶悚。愛默生說:“我們的一舉一動、一思一想,都是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痕跡;我們怎樣的想,就成為怎樣的人。”決定人一生發展的最核心的因素不是別人,而是他自身的主體力量,只有讓每一個孩子形成最佳的主體狀態,才能使他向著良好的方向發展,而這最佳的主體狀態便是孩子陽光生命感覺,它才是影響孩子一生發展的靈魂。因而生命教育的問題質言之是靈魂的問題,精神引領殊為必要。
提及靈魂,不得不提到蘇珊桑塔格。對于“死”的關注,構成美國公眾的良心最耀眼的品質,看這一段來自她的代表作《疾病的隱喻》里的文字:
“通常情況是,一個人一旦患上癌癥、艾滋病之類的病癥,便立刻成為另一個物種,立刻被一道玻璃反轉門隔離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他不僅要忍受疾病本身帶來的痛苦,而且還要承受加在疾病之上的那些象征意義的摧殘。不再有人需要他,除非是想拿他做憐憫或貶斥的材料。在熟悉的街道上,他變成了一個異鄉人;在熟悉的符號世界里,他仿佛置身異域;在社會通行的各種語境里,他和他的疾病都成為不祥之物。病人本應服用清心散,到手的卻只有惡心丸……”
尊重生命本身,正確地面對自身與他人,這是桑塔格一貫核心的姿態——不只是桑塔格才有批評的熱情,許多作家和批評家都有同樣的熱情。但熱情并不一定有效……桑塔格的批評是有效的,它將一種公共關懷的熱情有效地傳遞給了公眾。她讓“政治”回到了日常生活場景,也讓公眾在日常經驗中發現了“政治”,于是“批評”具備了生命關懷的厚重與份量。
突然想起一個主流與邊緣的有趣對話,賈寶玉與薛寶釵婚后有這樣一番關于“赤子之心”的探討:
薛:“但自古圣賢,以人品根柢為重。”
賈:“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賢,你可知古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如何不失“赤子之心”?教育,須要觸到靈魂,才是于人真正有效的教育,道德的引入,他律的嚴守,不外乎成全大而立的“人”。故而,教育思良,先讓靈魂登岸!
(作者單位:浙江省溫州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