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水清
今年5月28日是著名物理學家、我國核科學的奠基人和開拓者、“兩彈一星”獎章獲得者、中國科學院資深院士、九三學社原名譽主席王淦昌先生誕辰100周年。王淦昌院士生前為了我國核事業的發展,嘔心瀝血,作出了卓越貢獻。他的一生,是為國奉獻的一生,他生命中的點點滴滴都折射出一顆拳拳愛國的赤子之心,那深沉的愛國情懷至今仍讓我們為之動容。
他質問巡捕:“憑什么抓我?”
那是1925年6月,年僅17歲的王淦昌來到上海不久,便與同學們一道在南京路上示威游行,抗議日本帝國主義殘殺中國人的“五卅慘案”暴行。隊伍走到英租界,王淦昌被一位印度巡捕抓住。王淦昌理直氣壯地問:“在我自己的國土上散發傳單,你憑什么抓我?”巡捕被問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回過味來,用英語進行詭辯:“你自己的國土?可這是英租界!”王淦昌用英語嚴詞批駁:“正因為這里是英租界,我才來散發傳單。你和我還不是一樣,我的祖國受帝國主義欺凌,你的祖國已經淪為帝國主義殖民地,當了亡國奴。可惜的是,我還為祖國的命運拼搏,你卻為侵略者效勞。若此事發生在你的國土上,你能抓自己的兄弟同胞嗎?”王淦昌一陣言談,說得巡捕啞口無言,只好將他帶到僻靜處,悄悄地放了。臨走,這位印度巡捕握住他的手,動情地說:“小兄弟,你說得對,我理解你!”
“身邊的同學倒下,血濺我的衣服。”
那是1926年3月12日,日本軍艦侵入中國內河,遭到大沽口中國駐軍阻擊。英、美、日等八國借所謂“大沽口”事件,向中國政府發出最后通牒。北京高校師生對此十分憤慨,云集四五千人集會游行。然而賣國的段祺瑞政府下令開槍,一批請愿的學生被打死在執行政府門前。王淦昌抬頭一看,女師大的同學倒成了一片,他自己滿身是血。同班同學韋杰三被全副武裝的軍警打死。王淦昌憤怒地問道:“作為一個愛國學生,今后該怎么辦?一腔熱血,該灑向何處?”
當晚,王淦昌死里逃生,和幾個同學來到葉企孫老師家,講述白天發生的血案。當王淦昌講到“我身邊的同學倒下,血濺我的衣服”時,葉企孫老師激動地盯著他,嚴厲地問道:“誰叫你們去的?你們明白自己的使命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為什么會挨打?為什么落后?你們明白嗎?如果我們的國家有大唐帝國那般的強盛,在這個世界上誰敢欺辱我們?要想我們的國家不遭受外國人的凌辱,就只有靠科學!科學,只有科學,才能拯救我們的民族!”說罷,葉企孫老師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王淦昌被老師發自肺腑的講話所打動,深刻明白愛國與科學緊密相關,視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葉老師的一番話,決定了他畢生的道路。從此,他暗下決心:獻身科學,走科學救國的道路!
他對德籍教授說:“國難當頭,我應該回去!”
1933年5月31日,喪權辱國的塘沽協定簽定后,中國軍隊被迫從熱河撤退到昌平等地。消息傳到德國,正在柏林大學師從邁特納、攻讀博士學位的王淦昌義憤填膺,真想回中國打日本鬼子去。
此時,他正緊張地準備博士論文。有一次,導師邁特納對他說:“年輕人,我羨慕你,你還有祖國,還有母親庇護。可我被認為是異教徒,已經遭受失去母親的痛苦。”
望著眼前的猶太導師,王淦昌流著淚,悲愴地說:“教授,您也許不知道,我的祖國也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啊!”
那段日子,他心急如焚。特別是那種所謂“優秀民族統治劣等民族”的論調,使他非常氣憤。強烈的民族自尊心,頓時成為為國洗恥的愿望。他積極準備,終于在這一年12月通過博士論文答辯。第二年1月,他收拾行裝,正要起程回國,許多異國朋友前來挽留他。一位德籍教授拉著王淦昌的手,深情地說:“密斯特王,科學是沒有國界的。中國很落后,實驗設備都不齊全,你在世界物理學界很有發展潛力,世界的物理城在西方,不在東方。你回去將會影響你的前程。”
此時此刻,王淦昌想起八年前與葉企孫老師那番深夜談話,想起自己“科學救國”的誓言,他充滿愛國激情地對那位教授說:“先生,你說得好!世界的物理城是在西方,科學也是沒有國界的,但我們科學家都是有祖國的!我是個中國人,在中國有我的妻子兒女。在這國難當頭的時刻,我應該回去!我的國家需要我……”
那位教授被王淦昌的真誠感動了。但當時德國的局勢混亂,鐵了心要回國的王淦昌,費盡了千辛萬苦,終于在1934年4月回國,擔任了山東大學、浙江大學物理系的教授,把自己學到的知識用以培養新的一代,實踐了他當初“科學救國”的誓言。
他問大使:“國家有難,不應盡點心意?”
那是1961年,國內出現嚴重的自然災害,正在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任中國專家組組長的王淦昌萬分焦急。他交代好工作,便風塵仆仆地坐火車趕到了莫斯科,會見了劉曉大使。
一向心直的王淦昌,掏出了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積累的14萬盧布,全部交給了組織,轉交飽受災害的祖國人民。
面對價值近三萬人民幣的盧布,望著遠道趕來的王淦昌,劉大使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大使太了解王老的為人。想當年,王淦昌匆匆從德國留學歸來,將家中的白銀、首飾捐獻出來抗戰,打日本鬼子;而自己卻隨浙江大學內遷貴州湄潭,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眼下,大使很清楚王淦昌的經濟情況,人口多,生活并不富裕。這筆錢是王老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接收啊!
王淦昌明白大使的好意,但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動情地說:“游子在外,誰不惦記家中的父老鄉親?給父母捎家用錢,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現在,眼看著國家遇到了困難,我作為一個中國人,難道不應盡一點兒心意嗎?”
劉大使被王淦昌落地有聲的言辭所感染,只好收下了。
他對部長說:“我愿意以身許國!”
1961年初春,王淦昌回到了北京,與中國人民共度難關。4月1日,王淦昌被告之,第二機械工業部部長劉杰召見他,說“有要事相商”。
他有些納悶,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坐上車,匆匆趕到三里河,一口氣跑到部長辦公室,等待部長的講話。
劉杰部長也是爽快人,開門見山地說:“讓你領導研制戰略核武器——原子彈!”
王淦昌被這突如其來的決定驚呆了。
部長停了一下,注意到了王淦昌的表情,他也舍不得讓眼前這位世界級物理學大師去造原子彈。然而,北邊那個自稱“老大哥”的大國,突然撕毀協議,撤走專家,妄想讓中國的原子彈研制計劃夭折。想到這兒,部長的表情忽然嚴峻起來。他走到王淦昌面前,氣憤地告訴這位剛從杜布納歸來的中國核科學奠基人:“有人卡我們,說我們離開他們的援助,十年、二十年也休想造出原子彈來!”
此時此刻,王淦昌心中的怒火頓時生起。他想,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祖國。這時,部長親切地靠近他,加重語氣地說:“我們要爭這口氣!”
王淦昌靜聽著,期待部長進一步指示。但部長的話嘎然而止。他們的眼光對視著,王淦昌說出了他心頭多年積壓的一句話:“我愿意以身許國!”這句話,鏗鏘有力。從那時起,一直流傳至今,直到永遠。
“為科教興國做點實事。”
晚年的王淦昌,特別重視青少年的理想教育。1996年4月22日,天空晴朗,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我一進王老的家門,便說:“又要麻煩王老了。”
“是成都要的題詞?”他見我點頭,便說:“好,德基,磨墨。”
德基是他的小兒子,也已退休了,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相互配合,王老便提筆寫道:“學科學,用科學,做科學的主人。——寄語《少年百科知識報》小朋友王淦昌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五日”。
我連說寫得不錯,可王老反復看著,說:“布局欠妥,重寫。”我怕他太累了,便說:“這就很好了。”王老卻說:“那不行,別誤人子弟。這是給小朋友們的,一定盡量寫好,為科教興國做點實事。”
每次題詞,王老都如此一絲不茍。他給上海交通大學學生寫了十六個字:“振興中華,匹夫有責;立志成材,獻身四化。”他給核工業部九院研究生題詞:“講道德,守紀律,明法制,治平天下;有理想,要團結,增強國力。”他還抄寫蒲松齡的警句送給我,要我記住:“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有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這也許是他留給我們共同的遺言,我們不應該忘懷。
他對青年人說:“我年紀大了,沒關系。”
從1961年起,王淦昌改名“王京”,默默地工作在核武器研制基地。作為偉大的愛國者,王淦昌是用自己的生命來實現自己的諾言。
有一次,核試驗基地的山洞出問題了。他匆匆趕到現場,側耳聽到探測器發出“啪啪”的響聲,忙問:“這是怎么回事?”
見無人回答,王淦昌當機立斷,搬出儀器,進行監測。經過一番分析,放射性物質并沒有泄漏,洞內也沒有貧鈾礦的跡象。原因何在呢?王淦昌和大伙一起苦苦思索。
他向來有股窮追不舍的勁頭,凡事非要查出真實原因。他戴上防護口罩,在洞內認真檢查,終于發現有氡氣。這時已近中午,因為氡氣對人體是有毒害的,所以,王淦昌拍著戰士們的肩膀,要他們到洞外吃飯,還叮囑技術人員:“防護口罩,要一次一換。”
然而,王淦昌自己一忙起來,就不顧一切了。別人勸他少呆在洞里,他卻說:“我年紀大了,沒關系,你們年輕人要注意。”在場的年輕人被感動得流淚,從心里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敬意。
就這樣,他忘我地領導氫彈、原子彈核實驗,又在技術上成功地領導了我國前三次地下核試驗。中國的成功,讓世界震驚,連戴高樂也感到意外。然而,有關王淦昌的故事,卻在漫長的十七年間無人知曉,甚至當他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遺體停在八寶山火化爐旁邊,憨厚的工人也不知他是何人。當我講明他就是核彈先驅王淦昌時,他們肅然起敬,連連說:“好人!功臣!真得記住他!”
他,王淦昌真的不愧為科學家愛國的偉大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