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現(xiàn)并指出主上的不足與偏頗,是人臣的天職,然而為人君者,多因掌控朝野、目空天下而剛愎自用,不易聽進反面意見,常因一言不合而龍顏盛怒,人頭因人言而落者,絕非少數(shù),故有“伴君如伴虎”、“忠言逆耳”等老話。那些耿介之臣舍命死諫,雖則忠忱感天令人痛憾,人卻也不得不永遠閉上了那高貴的口,輕拋了性命不說,換取了君主的回心轉(zhuǎn)意者,所占幾何?故而, 勸諫之術(shù),實在是唇劍舌槍“刀兵”相向時,不得不講究的取勝之道。勸諫的目的不是拼卻一腔熱血九死不悔,而是實施溫和的變革,趙本山曾一語道破天機——“重療效兒”。那么,請看看《戰(zhàn)國策· 齊策四》中, 王斗先生是如何“保身取義”的吧——
先生王斗(齊國賢士)造(造訪,到……去)門而欲見齊宣王(戰(zhàn)國時齊君主,公元前319至公元前301年在位)。宣王使謁者(yè,官名,為國君掌管傳達主事)延(引進,迎接)入。王斗日:“斗趨見王為好(hào貪慕)勢,王趨見斗為好土,于王何如(在大王看來怎么樣呢)?”使者復(fù)還報,王曰:“先生徐(緩,此為“清稍候”)之,寡人請從(即“我聽從他的”)。”
宣王因(于是,就)趨而迎之于門,與入。曰:“寡人(古時君主對自己的謙稱)奉先君之宗廟(此代指繼承了王位),守社稷(社為土地神,稷為谷神。此代指國家),聞先生直言正諫不諱(有所隱含)。”王斗對曰:“王聞之過(此指過借,不對)。斗生于亂世,事亂君(昏聵的君土),焉敢直言正諫?”宣王忿(fèn,怨恨)然作色,不說(通“悅”)。有間(jiàn,一會兒),王斗曰:“昔先君桓公(齊桓公,公元前685至公元前643年在位,春秋時期首位霸主)所好(hào,專擅)者五,九合諸侯(九次會盟諸侯),一匡天下(指齊桓公號令天下尊崇周天子),天子受藉(jiè,憑借周天子賜給齊桓公侯伯的尊位,立其為諸侯之首),立為大伯(排行第一的,老大)。今王有四焉。”宣王說,曰:“寡人愚陋(蠢笨而且褊狹),守齊國,唯恐失之,焉能有四焉?”王斗曰:“否!先君奸馬,王亦好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而王不好土。”宣王曰:“當(dāng)今之世無土,寡人何好?”王斗曰:“世無騏驎(良馬名,與下文的“(馬錄)耳”,均為傳說中周穆王的八駿之一)(馬錄)耳,王駟(sì,古時,車四馬,稱“駟”)已備(齊全)矣;世無東郭俊(傳說中齊國的良兔名)、盧氏之狗(傳說中韓國的名犬,名盧),王之走狗已具(全)免世無毛嬙(qiáng,傳說中的古代美女)、西施(傳說中越國美女,后為吳王夫差姬妾),王宮已充(滿)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憂慮)無土?”王曰:“寡人憂國愛民,固(原本,本來)愿得士以治之。”王斗曰:“王之憂國愛民,不若王愛尺觳(hù,縐紗)也。”王曰:“何謂也?”王斗曰:“王使人為(制作)冠,不使左右(近旁)便辟(pián pì,親近寵幸的人)而使工(匠人)者,何也?為(因為)能之也。今王治齊,非左右便辟無使(不用)也,臣故曰不如愛尺轂也。”
宣王謝(致歉)曰:“寡人有罪國家。”于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
能否任賢是關(guān)乎國家興衰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這是被歷朝歷代的史事早已證明了的。戰(zhàn)國時代,諸侯割據(jù),強者稱霸,此舉更成為各諸侯國主的共識。所以,“好士”成為一個君主是否具有進取心和成功欲的重要標(biāo)志之一。
文章作者抓住這一點,在全篇開初,即借王斗之口將了齊宣王一軍:“我急于進見大王表明了我的趨炎附勢之心,大王急于垂顧于我,表明了他的求賢若渴之德。”這樣,不由分說把齊宣王架到了一個禮賢下士的平臺上,為后面展現(xiàn)自己的規(guī)勸做好了必要的鋪墊。
齊宣王一番“奉宗廟,守社稷”的堂皇之論是王斗預(yù)料之中的,他出其不意的一句直言“王聞之過……焉敢直言正諫”,把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齊宣王放到了“亂君”的名分之下,齊宣王的忿然不悅自在情理之中。這是第二個回合。如果說在前一回合中,王斗為齊王鋪下的是讓他走上去飄飄然的紅地毯,那么,這句斷語,無疑是為他下的一個絆子。走在紅地毯上的齊王打個趔趄不得不重視腳下了,這也包括了他為保住·禮賢下士’的顏面而不能當(dāng)場發(fā)作的心理克制與暗示。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王斗先生亦深諳此道,他舉出了曾“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齊桓公,這是一個令當(dāng)下任何一個君主都不得不恭而敬之的“成功人士”。王斗用齊桓公“所好者五”與齊景公“今王有四”做比對,大大加劇了齊宣王的攀附心理:能與先王相提并論的榮耀感使他斷然不會再“忿然作色”了,而是要一探究竟!齊王的這種期待感,正是王斗先生所需要的,他有意設(shè)計的“打一打揉一揉’,已然成功地掌控了局面;齊宣王急切的洗耳恭聽,為王斗先生鋪排自己的觀點,創(chuàng)造了極佳的時機與氛圍。
王斗先生從“馬”、“狗”、“酒”、“色”四個方面,一語帶過地說了齊宣公與桓公的同, 赫赫然把“王不好士”突顯出來,宣王不得不面對這突然裸露出的尷尬,他唯一的選擇,只能是抓起“當(dāng)今之世無士’這個薄如蟬翼的盾牌,不論是遮羞還是擋箭, 它都不堪一擊。王斗先生網(wǎng)開一面正是要讓宣王說出此言, 然后再無情地連戳他幾個窟窿!
王斗先生用一串排比:騏驎、(馬錄)耳、東郭俊、盧氏之狗、毛嬙、西施,點出宣公是有所為有所不為,其有取有舍的核心“不過是不喜歡賢士罷了”!面對王斗先生的凌利進逼,宣公又拋出“憂國愛民,固愿得士以治之”來掩飾,王斗先生敏銳地抓住了宣公這最后的遮羞布,直搗其要害“憂國愛民不若愛尺轂”! 國民與縐紗,兩者輕重判若霄壤,而王斗竟聳人聽聞地將二者聯(lián)到一起,當(dāng)然語驚四座。這不僅讓宣王愕然,讀者也會一時回不過神來。至此,此文的全部結(jié)點立即水落石出。制帽子而“使工”,治國則“非左右便辟無使”!當(dāng)嚴(yán)峻的現(xiàn)實被王斗先生極精準(zhǔn)地提煉為這樣一個形象生動而令人觸目驚心的比對時,已經(jīng)無人不折服于此!
縱貫全篇,王斗先生循循善誘,步步為營扎扎實實地把自己的立論基礎(chǔ)逐一建立起來,并投其所好地把宣王始終推在一個堪于與先王“比肩”的高位上,使宣王面對王斗先生歷數(shù)其“劣跡”時,心理上可以承受而不必發(fā)作,從而確保了自己的言辭得以順流而下,一貫到底,達到了勸諫的目的。這種耐心的細(xì)膩與設(shè)計是古代辯士必備的要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