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事件背后的官場邏輯

尹鴻偉

一棟豪華的四星級旅游涉外酒店竟然在上萬人的圍觀中燃燒了3個小時，甚至消防人員的救火行動都被阻攔。

2006年12月30日凌晨4時許，四川大竹縣公安局接到本縣萊仕德商務酒店報警：該酒店女員工楊代莉在送至大竹縣人民醫院救治無效后死亡，死因不明。來自大竹縣二郎鄉羅家村的楊代莉現年16歲，身高170厘米，相貌漂亮，初中畢業后就出來打工，2006年12月1日正式到萊仕德酒店夜總會做迎賓小姐。

盡管事后大竹縣公安局一直辯解自己“組織力量對楊代莉案件展開了調查和偵破”，但現實情況卻是音訊全無。楊代莉的父親楊萬國事后表示，女兒死亡后的許多天，他們找了很多次酒店，竟然連老板是誰都沒人告訴他們。終于，2007年1月15日下午，死者親屬、同學及數百名群眾到萊仕德酒店門前聚集，要求有關部門盡快查明死因。大竹縣警方也隨即派出數十名警察到酒店前“維持秩序”。

按照大竹縣事后的解釋：“為加快案件偵破和做好群眾疏導工作，大竹縣立即成立了由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和有關部門負責同志參加的事件處理專項工作領導小組，并作出了具體工作安排。16日下午，在得知有關情況后，達州市委書記李向志，市委副書記、市長羅強高度重視，對事件的處置提出了明確要求，同時指派市委副書記胥健，副市長鄧宏志立即趕赴大竹現場指揮事件處置。”

但是除了公布“楊代莉為醉酒死亡”的定性外，兇手仍然“沒有抓到和發現”，該日也沒有任何案情的相關情況被繼續公開，于是事態進一步惡化，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逐步發生性質演變。

1月17日下午4時許，酒店人員和圍聚人員開始發生爭吵和摩擦，酒店保安持3只高壓水龍頭噴水驅散人群。隨后少數人員突破警察的警戒線，憤怒地沖入酒店，與酒店員工發生沖突，打砸燒情況隨即出現，整棟酒店大樓幾乎都處在烈焰包圍中，酒店外更引來上萬名群眾圍觀，“火燒萊仕德酒店”事件發展到極致。

與此同時，大竹當地許多網友通過互聯網把事件發展情況不斷進行傳播，眾多的現場圖片和文字評論使事態不斷擴大，“3名高官下迷藥強奸楊代莉致死”等各種各樣混亂、無法辨別真假的消息也不斷在互聯網上傳遞。

縣委書記下馬

事件發生后，四川省委書記杜青林、省長張中偉立即作出批示，時為常務副省長現為四川省省長的蔣巨峰以及達州市主要領導當日便趕赴大竹到現場指揮處理。在公安民警、武警、消防官兵、各級干部的共同努力下，現場局勢得到有效控制，大火很快撲滅，圍觀群眾陸續勸離，事態得到平息。隨后，該事件被四川官方定性為“群體性事件”。

但是這一把大火卻燒出了案件的進展。很快，一直沒有“進展”的案件偵查工作“經過省市縣公安機關、紀檢部門的初步偵察和調查，涉嫌強奸的劉持坤（萊仕德酒店調酒師）在當地被抓獲并逮捕”，另外“還發現民警徐達祥涉嫌違規參與萊仕德酒店經營，由紀檢部門進行了‘雙規”，徐達祥的妻子謝仕鳳及其子萊仕德酒店法人代表徐峰同期被立案調查。

事實上，記者調查發現，徐達祥為大竹縣城竹陽西區派出所所長，但官方公布的材料里很少提及。

隨后，四川省、達州市紀檢、公安部門成立了“12·30專案組”，表示“將對案件進一步偵查，并對案件辦理過程進行深入調查，如發現失職、瀆職行為將對有關人員依法嚴肅處理，絕不姑息遷就”。

1月20日，達州市委決定對在此案中組織偵破不力、處置不當的大竹縣公安局長賴勁松和在此案中處置不力、負有領導責任的大竹縣委書記王偉停職檢查。值得注意的是，大竹有關人士向記者表示，公安局長賴勁松和派出所長徐達祥“關系非同一般”，所以之前一直在拖延案件的辦理，原因是擔心影響酒店經營；另外大竹縣群眾口中盛傳“縣委書記王偉幾次在開會時發言，說不就是死了個服務員，屁大點事！”，明顯有壓制案件事態擴大的意思。這些不正常的情況自然會促使社會大眾對書記、局長和所長三者之間的利益關系產生了猜測。

1月27日，四川省公安廳會同達州市有關部門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就楊代莉死因及徐達祥涉案情況進行了公布，并回答記者提問，隨后當地電視臺多次重復播放“新聞發布會”實況。四川省公安廳刑事犯罪偵查局局長孫建明公開表示，在省市公安機關聯合調查組的邀請下，四川大學華西法醫學院、中國科學院成都分院的7名知名法醫病理專家和法醫毒化專家來到大竹，對楊代莉的死因進行了病理檢驗，結論是因慢性胰腺炎伴急性出血壞死而死亡，在昏迷過程中又遭到劉持坤強奸，耽誤了最佳救治時間。此結論完全推翻了之前大竹政府公布“楊代莉為醉酒死亡”的說法。

大竹縣有關官員在2007年1月29日表示，在互聯網上散布“3名高官下迷藥強奸楊代莉致死”謠言的犯罪嫌疑人已主動到縣公安局自首。大竹警方已抓獲了一批涉嫌實施“打砸搶燒”的違法犯罪嫌疑人，現已刑事拘留9人、治安行政處罰8人，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16人，還查獲收繳和投案自首人員上交哄搶的各類物資共計價值4萬多元。

當日，大竹縣城街頭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許多人還在私下討論這起前所未有的事件，仍然有人表示對“新聞發布會”的內容將信將疑。

最新進展是，2月2日，四川省公安廳黨委以不認真履行職責，致使徐達祥的違規違紀行為沒有得到及時糾正和查處，免去2006年時任大竹縣公安局長、現達州市公安局通川區分局局長、黨委書記熊黎明的職務。

官民如何和諧

2007年1月30日，大竹縣城的居民王慶（化名）對記者說：“雖然有人批評我們大竹人做法過激，但是不過激的話，此事又會不了了之。如果政府早點表現出處理事件的積極態度和誠意，誰會愿意去冒違法犯罪的風險，誰不喜歡平平安安地生活呢？”

近年來，各地因對一些敏感事件的處理不及時或處理方法不當而引起民怨民憤的事件不斷出現，大竹事件距離11月7日四川省廣安市兒童熊洪徽因誤服劇毒農藥經醫院搶救無效死亡引發群體性事件才不過兩月。應該注意到，大竹事件和廣安事件給當地的社會安定和經濟發展都帶來了不良影響，同時也暴露出深層次的社會矛盾，說明在一些地方干群關系還很緊張。

有學者表示，群體性事件得到了四川省、重慶市和中央高層的高度重視是必然的，對當地縣委書記和公安局長的停職檢查也是非常及時的和得民心的，眾所周知“現在政府日常工作的首要任務是‘構建和諧社會”。

大竹事件以縣委書記王偉停職檢查告終。無獨有偶，2006年12月8日，重慶市委組織部宣布免去在轟動一時的“秦中飛詩案”中負有責任的彭水縣縣委書記藍慶華的職務。兩名縣委書記均因為處置社會事件不當而被停職、撤職，這讓對社會不良現象日益不滿的群眾找到了一個新的“泄洪口”。而對于中國的縣委書記們來說，這些事例相當于再次敲響了警鐘，明示著他們的未來工作責任。

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政法委書記羅干2月1日在《求是》雜志撰文指出，在一些地方，有的參與群體性事件的群眾，自己并沒有直接利益訴求，而是借機宣泄自己長期積累的不滿情緒。在處置群體性事件時，不能只滿足暫時的平息，而是要著力做好群眾工作，從根本上理順群眾情緒；在維護治安秩序時，不能只依賴處罰使人服從，而要立足于使群眾心悅誠服地遵守社會管理秩序，減少對立情緒。

“中國的腐敗問題已經嚴重到了領導人不得不采取行動的程度，通過這些具體案例，可以看出四川省、重慶市，甚至中央高層改變了對此類事件的處理方式?！敝貞c大學可持續發展研究院副院長蒲勇健說，“這些事件要放在以往，很可能就撤名公安局長甚至更小的官員了結，再不行最多影響到縣長，但是現在的處理情況不一樣了。”一些西方媒體也認為：“在實現社會穩定的目標方面，中國執政黨一直在對抗的一個很難對付的巨大障礙不是別人，正是它自己?！?/p>

蒲勇健認為：“作為共產黨執政的國家，毫無疑問縣里的一把手是書記，以此重拳出擊，對于緩解社會矛盾，撫平群眾怒火非常有效。多年來，黨內腐敗分子‘前腐后繼、‘不怕犧牲與監督不嚴、查辦不力和監督懲處體制失靈密切相關，中國領導人應該意識到這些問題導致的社會不安定因素有可能削弱執政黨的權威。”

作為中國行政機構設置的一環，縣是一個非常重要單位，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h級領導不但要直接接觸社會群眾，更需要向上級提供正確信息作為決策參考，可以說真實的信息往往都積聚在縣里。如果一個縣出現了各種各樣的社會事件，尤其是群體性事件，如果處理不好，縣領導自然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蒲勇健說：“如果是一些縣的經濟建設和發展等等實務問題，應該由縣長來承擔責任；但是如果是社會穩定和意識形態方面出了問題，必然要由書記來承擔。所以大竹縣和彭水縣對縣委書記的處理是非常正確和及時的，能夠最大限度挽回社會群眾對執政黨，對政府領導的信任?？梢哉f這也是中國要想緩和社會矛盾，建設和諧社會的新舉措之一?！彼麖娬{，在一些發達國家，人們可以通過選舉罷免不受歡迎或有瀆職行為的官員，而這兩起事件的處理方式也可被視為一種中國式的“殊途同歸”。

在現實的中國，執政黨的利益與廣大群眾的利益是一致的，但作為施行管理、服務事務的官員階層卻經常為了滿足自己的利益而損害群眾的利益，從而也給執政黨帶來巨大的傷害。蒲勇健認為：“通過彭水縣的案例，可以告誡中國的縣委書記們以后做事情必須小心謹慎，組織紀律和國家法律的雷池是不能隨便跨越的；通過大竹縣的案例，更可以提醒所有的縣委書記們，你所管轄、服務地區的官員、公務人員如果有什么違規經商問題，違法違紀的情況存在，你最好馬上主動清理整頓，否則惹出什么問題，你自己也跟著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