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沅 李瑩瀅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葉青過得并不輕松。他在等待一個判決的結果,心中充滿了忐忑。
葉青是中國科學院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下稱“光機所”)的職工,今年38歲,在光機所已經工作將近20年,技師職稱。然而,去年9月一份下崗通知書讓他以及另外12人的命運遽然改變。不甘于殘酷的現實,訴訟和上訪成了葉青維權的終極途徑。

但現實中,關于事業單位勞動爭議的救濟,在法律層面幾乎一片空白。全國總工會和勞動法方面的專家都表示,這一問題的解決可能要等待《勞動合同法》和《勞動爭議處理法》的出臺,前一部法律草案即將進入三審,而后一部法律也進入了今年全國人大的立法規劃。
他們還能等多久呢?
一朝下崗
葉青與他12名同事在光機所是事業單位編制的無固定期限職工,大部分在這里工作20年以上,其中有4人工作了30多年。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們13個人個個是單位的技術能手,有技師、高級工,中級工。”葉青說。
1999年12月,光機所與他們履行人事聘用合同簽訂手續,約定合同期限為無固定期限合同,并且約定在合同履行中,如果不出現合同有關條款約定的終止、解除條件,合同期可至他們到達法定退休年齡時止。
而在合同簽訂前他們一直在光機所下屬試制工廠工作,合同簽訂后也繼續在這里工作。2001年,光機所下屬試制工廠更名改制為上海恒益光學精密機械有限公司(下稱“恒益公司”),但原來簽訂的協議并沒有變更。
“我們工作地點、工作崗位及工資報酬仍按聘用合同及事業單位工資標準執行。我們也一直認為自己是光機所的職工。”葉青回憶道,事情在5年之后起了變化。
2006年8月,先是恒益公司以改革為名,要求職工簽訂崗位合同,并在合同中將合同期限限定為到2006年12月,以后每年或三年簽訂一次,并且限定要按照恒益公司尚在制訂中的《上海恒益光學精密機械有限公司職工工資分配實施辦法》執行工作報酬,在辦法沒有通過之前,維持現有工作報酬不變。
這時,葉青等人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認為是光機所在借改革的名義裁減老職工。經咨詢有關法律人士,他們認為恒益公司提出的崗位合同完全改變了原聘用合同的內容,損害了他們的合法權益。
于是,葉青等人向公司提出,要求在崗位合同中寫明:崗位合同不改變原聘用合同的約定,工作報酬仍按現有水平及事業單位工資標準執行。但是恒益公司不同意,協商不成,自然拒簽這份崗位合同。
2006年9月1日,恒益公司給他們發出了《職工下崗待聘通知書》,并停發工資,每月只發給400元生活費。9月26日,上海光機所給他們補發了下崗通知。
“是不是打著改革的旗號,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損害為國家做出過貢獻的老職工利益?”懷著這樣質疑的他們也試圖找過單位的領導,也試圖通過中國科學院介入處理此事,可惜都沒有結果。
但是生活還得繼續。
葉青向記者算了一下賬,“我們的工資本來就很低,每月1000多塊錢,多年來沒有什么積蓄。現在每月拿400元錢,單位又不允許我們找工作,400元連上海最低工資標準都不到。”
13人之中有的妻子下崗在先,有的家庭負擔一直就重,雖然工資不高,但工作穩定,他們是很樂意在這個崗位干到底。葉青還說,“我們做的工作都是國家前沿高科技事業:如神光Ⅱ裝置,屬國家863計劃這樣的事情,有一種自豪感,所以一直很珍惜這份工作。”
但是現在突然沒有了工作,這群人一下子都蒙了,孩子上學,贍養老人,實在難以忍受沒有工作的日子。要么低下頭簽了協議,要么仰起頭堅持到底。這13人也在徘徊猶豫當中。
訴訟抗爭
“我們都是守法公民,堅持認為可以通過合法途徑解決我們的問題。”葉青如是說。
因此,2006年9月30日,葉青等人聘請了律師向上海市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申請仲裁,滿心歡喜地盼望仲裁支持他們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但是,該仲裁委以下崗屬單位內部管理事務為由,于2006年10月11日裁定不予受理。并在不予受理決定書中寫明:如不服本決定,可在決定書送達之日起15日內,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
在律師的建議下,葉青等人選擇了繼續走法律的途徑解決問題,于是在2006年10月23日向嘉定區人民法院起訴。但是起訴遭到了立案庭嚴格的審查:是否屬于人事爭議,是否應該到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提起仲裁申請。幾經反復,10月26日通知立案。繳納訴訟費后,10月31日收到法院受理通知書,但沒有通知開庭日期。
再后來,承辦法官電話通知當事人,告知該案不屬于法院受理范圍,要原告撤訴,否則將駁回起訴。雖然,葉青等人的代理律師劉福元要求法院開庭審理。
“我們堅決不撤訴,法官表示很同情我們,但對我們說,他們也很為難,沒有碰到這樣的情況。”葉青很感慨。一個月后,12月1日,法院還是裁定駁回起訴,沒有開庭。
劉福元則很憤怒,“一起簡單的人事爭議糾紛,歷經曲折,最終還是在法院不開庭的情況下給駁回起訴,作為代理律師,我憤怒,是誰讓勞動者求告無門。”
嘉定法院的一審裁決可以上訴。訴訟也在繼續。
“我們已經向上海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再次上訴,2月6日法院讓雙方到法院對情況做了解,法院希望雙方可以調解。”葉青告訴記者。
光機所的律師和葉青一行人坐在一起,由二審法院法官對這件事件進行了解,了解之后法官認為先不談法律,先談葉青等人現在實際的利益損失在哪里。
“我們的利益不受損害,我們的利益得到保證,這是我們的態度。”葉青很堅決,他們的態度就是“合理合法就行”。
在日前接受記者采訪時,葉青表示:“13人中已經剩下5個人繼續上訴,還有6個人迫于單位的壓力,已經簽了合同,有些人離退休年齡也不遠,選擇和單位妥協。”
譬如湯和平,夫妻都下崗了,家里特別困難。于是在公司給予6000元的工資補償(2006年9月至12月工資的80%)后,于2006年12月簽約。并且在今年1月簽訂了為期一年的新合同,也就是放棄了“事業單位”的編制,成為企業的合同聘用人員。
“無論13人最終選擇什么,我們都表示尊重和理解,各家有各家的困難。”葉青對于有些人的妥協表示理解,“我們關系依然很好,不管是否妥協”。
最終剩下的5個人達成共識,“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明白,找個說法。因為我們一旦簽了合同,對我們的工資收入,福利待遇影響很大。”葉青不肯放棄。但是,“光機所態度還是比較強硬”。
上海光機所辦公室主任牛萬青告訴記者,“不需要你們來了解,剛剛法院開過庭,我們都談好了。”他還強調這些上訪上訴的人是“唯恐天下不亂”,光機所是科學院的光機所,不是個體戶。
信訪歸來
與訴訟同時,葉青擔心著上訴的結果。也計劃著到北京上訪,去年底,全國人大信訪部門接待了他們。
葉青回憶說,信訪部門的人問了幾個問題。
“一是問我們單位是不是屬于改制,我們說不是,因為我們是和光機所簽合同的,如果說是光機所改制,那么整個光機所改制好了,沒有必要從下面一個公司改制,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二問我們是否利益受到損害,我們說我們受到很大的損害。最后,信訪部門看一審的裁決書,依據的不是法律,而是上海高級人民法院民庭的內部文件。”
最終,葉青等12人從北京帶回一張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人民來訪接待室的介紹信,他們的問題被轉交上海人大常委會信訪部門,并要求該部門,“接談并督促有關部門依法處理”。
上海人大常委會的信訪部門接待了葉青一行。葉青說,“他們也同情我們,說即便法院再度駁回上訴,也不代表我們錯了。同時,信訪部門的人也說,事業單位改革也是大勢所趨。”此外,該信訪部門也明確了全國人大所開介紹信中“有關部門”指的是法院和人事局。
“但是二個部門都在推諉,而我們最大的勝算就是手頭的人事聘用合同,”葉青有些無奈夾雜些信心,“最后這件事情辦理完后,要向全國人大匯報的。”
不過,他現在要做的只有等待。

原聘用合同是無固定期限合同,而崗位合同只簽到2006年12月31日,新簽的合同只能一年一簽或者三年一簽。而且,崗位合同約定的工作報酬依據是一個尚在制訂中的文件,如何規定,如何制訂都是未知數。
正是因為這二者最關鍵的利益得不到保障,葉青等人決心抗爭到底。
在律師劉福元看來,葉青等人與光機所于1999年12月簽訂的無固定期限聘用合同合法有效,雙方應嚴格履行。
即便光機所情況發生變化,無法履行原合同,需要將13人安排到恒益公司的過程中,也應該協商一致。但是光機所不與協商,也不按原聘用合同約定辦理變更手續,而是以2005年《(中國科學院上海光機所聘用合同制實施辦法)的補充規定》科滬光發人字[2005]4號文件,單方面變更原聘用合同約定的權利義務關系。
“根據有關法律規定,內部規章不能改變原聘用合同的有關約定,司法解釋也明確了用人單位內部規章制度與原聘用合同有矛盾的,優先適用原聘用合同。”劉福元如是說。所以他贊同葉青他們不簽署新合同。
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哪一個合同有效,而在于一旦發生勞動糾紛,作為弱勢的勞動者是否有尋求救濟的途徑。現在,葉青遭遇的就是,仲裁不受理、訴訟被駁回,唯一救命的就是“信訪”,但是信訪部門并沒有直接解決他們面臨的問題的權力。
等待法律
葉青的案件并不是單一出現的。據記者了解,上海有媒體從事業單位改制成為市場化運作的公司,還有高校改制,也都遭遇了類似的問題,而矛盾的解決方式也主要停留在信訪和找關系上。因為事業單位自身改制或者其下屬機構改制造成的人事爭議或勞動爭議,一直以來都缺乏法律的明確規定。
“人事仲裁不受理,勞動訴訟被駁回。”全國勞動爭議處理專業委員會秘書長范戰江聽說這個案例后也表示為難,因為據他了解,這樣的糾紛在未來一段時間會逐漸增多,畢竟事業單位按照市場化的方向改革大勢所趨。
全國總工會民主管理部部長郭軍也告訴記者,這類案件中,如果行政部門沒有積極參與協調,而司法部門又以法律的缺失回避問題的解決,“那當下,他們確實就沒有合法的救濟途徑了。”
他還說,要么就只能先提起行政訴訟,狀告有關部門不作為,然后促使問題的解決,但是這也沒有多少勝算,而且費時費力,繞了一個大彎。
范戰江還表示,人事爭議本質上說就是勞動爭議,就應該按照勞動法來處理,權利受到侵害可以仲裁可以訴訟,而不應該區別對待,讓一部分人由于現有法律的缺失喪失了救濟的方式。而即將接受三審的《勞動合同法》把事業單位實行聘用制的人員納入適用范圍,這也為不斷出現的人事爭議問題的解決提供了一個法律上的方案,尤其是今年列入立法計劃的《勞動爭議處理法》,則可能最終從根本上解決這種“救濟無門”的問題。
“如果信訪也不能解決,那就只好等新法的實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