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平
狀元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做最好的自己——這些道理,對眼下處于“教育恐慌”之中的家長和起跑線上爭先恐后的學生,是否能聽進去?
高考甫畢,各地新科“狀元”紛紛出爐,照例成為熱點。在我們這樣的考試大國,“金榜題名”為人生之大幸,狀元為眾生所仰慕,想不炒也不容易。北京的文理科狀元均為女生,而且近年來各地女狀元的比例居高不下,是一個有認識價值的教育現象。來自香港的競爭,令北京的理科女狀元徘徊于北大與港大之間,是另一個有意義的教育話題。
但真正值得認識和思考的,也許是“有多少狀元能夠成才”的詰問。據查,從唐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正式開科取士到清光緒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廢止科舉的1300年間,有案可稽、有名有姓的狀元共計552人(也有649人、674人之說),但真正留名青史的,區區數人而已。有人稱知名者僅2人,武狀元為唐代的郭子儀,文狀元為明代的文天祥。其實晚清也有一些名狀元,如一代帝師翁同、京師大學堂的管學大臣孫家鼐、“狀元資本家”張謇等。但絕大多數的狀元,的確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湮沒無聞了。由宋及清共產生了19位狀元的安徽省休寧縣是中國的“第一狀元縣”,該縣不久前修建了巍峨的“狀元樓”以弘揚本地的“狀元文化”。可惜這19位狀元均不知名,只留下了幾座“狀元及第”的徽派民居。
杰出的歷史人物基本不是狀元,連進士也不多,大多不是考試高分的優勝者,中外皆然。牛頓、愛迪生、愛因斯坦等均屬少年愚鈍,大器晚成。毛澤東、魯迅、胡適、郭沫若等等成才之路坎坷,也非早慧的優等生。魯迅1905年在日本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學習,春季升級考試的“成績報告單”:解剖59.3分,組織72.7分,生理63.3分,倫理83分,德文60分,化學60分,物理60分,平均分數65.5分。這并沒有妨礙他成為偉大的作家。
美國國家檔案館最近公布的檔案,顯示多數總統青少年時代的校園表現平平。肯尼迪八年級時語文考試僅得55分,約翰遜三年級語法考試成績為D,老布什的考試成績多為六七十分。他們大多就讀公立學校,只有富蘭克林、羅斯福、肯尼迪、老布什就讀昂貴的私立學校。他們在孩童時代顯露的是個性鮮明、志向遠大、做事獨特的特征。
那么,現代的科技人才是否也循此規?由于缺乏大樣本的調查,此處僅有一局部數據。上海南洋模范中學曾分析過畢業自該校的23位院士的學習檔案,發現他們高三畢業時的學習成績,名列年級前10名之內的僅5人;從分數段看,居于前30%的有15人,居于中間40%的有2人,而居于后30%的有6人。如果追溯到初中、小學,他們中的大多數肯定不是名列前茅的尖子。
這樣的經驗其實我們并不陌生。當我們離開中學一二十年后轉身回顧,會發現當年班級或學校最出眾的“尖子生”已成凡人;而在不同領域嶄露頭角的,多是那些表現平平的同學。有人稱之為“第十名現象”,即日后有成就者,往往并非當年的最拔尖者,多是那些中等偏上的學生。此類事例的教育意義,當然不是所謂“高貴者最愚蠢”“知識越多越反動”的佐證;而是從一個側面揭示了教育與成才、考試與成才之間幽暗復雜的關系。
它告訴我們,中小學階段的學習成績,其實沒有那么重要。成才或成功,取決于社會歷史環境等復雜因素,所謂時勢造英雄,不完全是個人能力所能左右的。而在特定的時勢中能夠成就偉業、出類拔萃者,所憑借的主要不是考試所測量的學業能力。與智力因素相比,更為重要的是抱負、胸懷、勇氣、意志、堅韌等基本品質,是知人論世、審時度勢的悟性,是綜合素質。那些未能青史留名的狀元并非蠢才,只不過是循規蹈矩的“規范性”人才而已。
那么,在工作性質比較單純的學術研究領域,為何也有“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情況?對“第十名現象”的解釋是:那些尖子生為追求高分而付出過多,從而損害了一些更為重要的素質。正像馬拉松賽中的領跑者,往往并非最終的優勝者。
人生正是這樣一場漫長的馬拉松。對每個人來說,成功的教育是每一個人的自我發現和自我實現。狀元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做最好的自己——這些道理,對眼下處于“教育恐慌”之中的家長和起跑線上爭先恐后的學生,是否能聽進去?
(作者為北京理工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