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揮
會館作為一種民間自設組織,最初存在于封建行政體系的視野之外,既能為官方所不能為,又能補官方統治的不足,從而程度不同地減輕了因社會變遷而造成的行為失范與社會震蕩。
“離開家族的人們沒有公共觀念、紀律習慣、組織能力和法治精神,他們仍然需要家族的擬制狀態。”廈門大學歷史研究所所長王日根在今年7月出版的《中國會館史》一書中,引用了梁漱溟的話來闡述會館的深層社會需求背景。王日根認為,會館就是一種既以家族為募本但又超越家族的社會組織。而整部《中國會館史》,幾乎就是明清以來,中國流動社會的管理功能剖析。會館為離鄉遷徙的人們提供的不僅是精神支柱,也是現實的物質和勢力范圍支撐,成為流動社會中的有效整合工具。

中國會館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明朝永樂年間,當時的安徽蕪湖人俞謨辭官歸里時候,把自己在京購買的一塊房屋基地交與了同鄉,首先在北京設立了蕪湖會館。
起初會館僅是作為同籍官員聚會宴樂場所,后來則日益與科舉結合。清朝入關后,科舉制度進一步發展,進京應試的秀才每次都有上萬人,為同鄉試子提供服務的會館也因此獲得了大發展,僅在北京的各種會館就達數百家。而隨著明清商品經濟的發展,社會人口流動日益頻繁,差不多有異鄉人聚居的地方,就有會館的出現,包括文人試館、工商會館在內的各類會館日益增多。從帝國京師到窮鄉僻壤,從沿海到內陸,都能夠找到會館的蹤跡。它們一般由本鄉有名望的官吏發起,聯絡官紳、商人或者其他移民共同捐款集資創造。
會館除所在地的房產外,還有附產,主要是用中試的新貴們募資購置的,也有告老還鄉的官員以及商人的捐贈。比如北京的仙城會館就為由商人創辦,擁有比較多的附產,上個世紀20年代,光在大柵欄和觀音寺就擁有十多處店棧的產權。收入可觀的仙城會館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京擺上十多桌上等筵席,凡廣東同鄉都可以來此享用。每年臘月,還在省館發放救濟補助,憑廣東籍戶口,每人可得三至五元。
隨著社會發展,會館的功能不斷完善。包括祭神拜祖、為同鄉人在異地提供聚會和娛樂場所、救貧幫困,以及義助辦理同鄉殯葬事宜,并年年有專人負責祭掃,會館成為客居他鄉途中,一個能涵蓋從生至死,與家鄉始終緊密相連的血濃于水的紐帶。身處客地,會館內的人們仍然說地方話,看地方戲,擺家鄉宴,逢年過節舉行團拜活動。王日根總結,“會館要求會眾在變遷的社會中既能發揚傳統,又能適應社會變遷,能滿足同鄉人在外籍尋找鄉情依托的需要,能使同鄉人走向外部世界時不僅憑個人的奮斗,更能依恃團體的資助,因而取得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不過,會館的管理也因此更加嚴格,要求會員遵循規章制度,維護集體利益,從而維護社會秩序的安定。
王日根在《中國會館史》一書中記載,有的人于會館創建之初便要求會館能發揮編戶齊民、輔助治化的功能。會館在解決內外糾紛乃至反抗外國資本主義壓迫方面均發揮了積極作用。移民區域的會館進入近代后更發揮了“準基層機構”的功用,比如當時重慶的會館就曾經主持“市政”,其管轄范圍包括當地的警衛、慈善救濟以及公用事業。

與對家族采取大張旗鼓的提倡政策相比,封建政府對待會館多采取默認的態度。這主要因為會館以管理流動人員為目標,而流動人口本身就可以成為封建統治的異己力量。美國學者顧德曼通過對民國初期以來上海同鄉組織的研究,提出會館與同鄉會都是一般同鄉組織。
中國近現代史的歷次政治變動,常與會館息息相關。康有為在南海會館內創辦了《中外紀聞》,宣傳變法;孫中山在湖廣會館成立了國民黨;1918年,陳獨秀曾以徽籍身份在安徽涇縣新館內,與李大釗共同創建了《每周評論》;1920年,毛澤東在湖南會館居住,針對湖南軍閥張敬堯,召開了數千湖南籍旅京人士參加的“湖南各界驅張大會”;甚至在遙遠的廣西百色,鄧小平領導的百色起義也是從當地的粵東會館出發的。而解放后,人民政府開始了鎮壓反革命運動,國民黨遺老及官僚無處可躲,居然紛紛避入了北京的各省會館。
文革期間,會館慘遭破壞。就連以孫中山先生名字命名的“中山會館”也未能幸免。本著“破四舊”的名義,該會館的文物古跡皆被摧毀,只有中西合璧的會議廳的中式屋頂被保存下來。蘇州著名的全晉會館自1958年至1984年,曾先后被改為化工塑料廠、眼鏡廠、光學儀器廠、照相機廠及機械工業局職工大學。幸運的是經過整修,全晉會館后來成為了規模不小的“中國戲曲博物館”,那個精妙絕倫的戲臺和演出場所,連貝聿銘這樣的國際建筑大師都視為奇跡。余秋雨在《抱愧山西》一文中描述了這段奇遇,“說起來蘇州也算富庶繁華的了,沒想到山西人輕輕松松來蓋了一個會館就把風光占盡。要找一個南方戲曲演出的最佳舞臺作為文物永久保存,找來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個臨時俱樂部里找到了。”
與早年會館“頗能因應社會變遷而歷久長新”呼應,于拆遷中幸存下來的會館在不斷適應市場的潮流中努力求存,多數變為了文物展覽地及旅游觀光點。在日益寬闊的北京新南城,修于1807年的湖廣會館最終在現代化的進程中保留了一隅。1992年,占用湖廣會館的各單位被限期遷出,北京湖廣會館成為北京戲曲博物館,變成了人們觀看傳統戲曲演出和宴飲之地。
當記者在八月艷陽的午后踏入湖廣會館時候,200年的歷史如宜人涼風撲面而來:正午時的大戲樓正偃旗息鼓,會館內的湖廣私家菜館卻生意興隆,人來人往。菜品從便宜的農家小炒到昂貴的魚翅,顯現出昔日迎接八方,上下遷就的老鄉之誼。而熱鬧的背景聲中,湖廣會館的二百年在一張張圖片和文字說明中飛逝:1870年,曾國藩曾在這里慶祝六十壽辰,無限風光;1900年,這里是八國聯軍的美軍司令部;梅蘭芳曾在這里飾演《天女散花》,譚鑫培曾在這里演唱《定軍山》;1998年,新鳳霞的追思會在這里舉行;1999年,季羨林80歲生日在這里熱鬧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