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俗秀

孫　冉

8月15日，國家廣電總局向全國各省市地區下發通報，叫停重慶電視臺的選秀類節目《第一次心動》。原因是“評委言行舉止失態”“內容格調低下”等。2007年以來有關部門出臺的一系列關于選秀類節目規范和禁令中，這次的行政勒止，普遍得到觀眾網友的認同。這也是中國內地第一檔被停播的選秀節目。

“選秀”，復制于國外商業電視頻道的電視節目，2004進入中國，2006年驟然膨脹，恣意裂變，伴隨滾滾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充斥在數十個省市的上星頻道中。

這種以“草根的狂歡”為立意點的電視節目，就這樣在眾人的歡呼中，改變了中國的電視屏幕，甚至影響著社會生活；但如今，它又在大家的認同聲中，走向終結。是我們影響了選秀的格調，還是瘋狂選秀折射出我們現在蒼白的生活？《第一次心動》絕不是大家反感的惟一選秀節目，可能也不是最后一個被叫停的造秀節目。

一個失控選秀的典型性樣本孫冉

導演周稚舜當初從《夢想中國》出來，就是覺得選秀節目不能被“困死”，既然娛樂，就應松綁，做到大眾狂歡。這次他做到了

8月10日晚，重慶衛視惟一的一檔選秀節目《第一次心動》，原本希望依托今年最有看點的評委楊二車娜姆制造一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收視大看點。誰曾想，因為種種“技術上”的差錯，把這個看點玩大了。

隨后的幾天，廣電總局給了重慶衛視兩次嚴厲的批評：先是內部傳達對節目停播整改，后是發布了“節目嚴重違規”的全國通報。

作為《第一次心動》節目的推廣團隊，他們原本希望評委楊二車娜姆的不諳世事和柯以敏的一本正經來一次碰撞，伴著兩人本來就有點不愉快的傳聞，讓這個平淡很久的節目來點色彩。

楊二知道，選秀節目組希望她在節目中說什么，但是她不知道所說的這些會產生什么樣的后果。柯以敏也是。他們在那晚的節目中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自我，讓一出直播節目變得跌宕起伏，充滿懸念。

節目的總導演周稚舜說，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但是，那時這些人都不知道，這個效果將產生什么樣的后果。

失控的鬧劇

《第一次心動》發言人亢仲景在8月10日事發當天接到了不下200個媒體來電，許多記者第一句話就問他，“這一切是不是周稚舜導演策劃的”。他說，看來大家都看出來了。

而事實上，對于此次鬧劇，更多的人覺得這是一次集體合謀的策劃，只不過后來失控了。

按照慣例，直播當天的一切流程由導演組撰寫臺本，經重慶衛視副臺長、藝術總監何為，和節目制作投資公司，重慶重視文華傳媒有限公司總裁翟雪源簽字執行，并事先彩排。如果直播現場未能按照臺本進行，此三人有責任進行及時監控。

因為節目是在北京錄制再傳回重慶，為了保險起見，直播時有10分鐘的延遲，重慶衛視這邊亦有領導監控，可謂雙保險。

可是碰巧那一天，何為遠在重慶開會，翟雪源因身體原因在重慶住院治療，現場只剩周稚舜一人把關。

這天是《第一次心動》15進10的男生組直播比賽，剛剛結束心動才藝環節，5名男生表演完音樂情景劇《夜半歌聲》，一字排開等待評委點評。此時，一個選手突然沖上評委席，向評委柯以敏下跪，表示要買她一件東西送人。這個冒失的選手名字叫代闖。

代闖的突發舉動讓現場氣氛瞬時緊張起來，主持人王翰濤反復提醒他正在直播，并有意阻止，而柯以敏更是直問道，“這是導演設計的嗎？為什么沒人通知我！”但隨后她就答應其要求，摘下戒指送給了這個莽撞的年輕人。

隨后，第一個飽受爭議的鏡頭出現了，周稚舜讓一個曾是省散打冠軍的導演助理不由分說把代闖抱了下去。周稚舜后來說，他在臺下反復問代闖的動機，代闖始終堅持是自己的想法，周讓他保證不再胡來又將其派上圓場。代闖果然圓得漂亮，他再次下跪高調將戒指送給他“心儀和敬佩的女人”楊二車娜姆，楊和柯兩人熱烈擁抱親吻，粉碎了早先二人不合的傳言。

節目進行到這個時候，任何一個理智的觀眾都忍不住要換臺了，誰都看得出這是主辦方有意識策劃的一次看點。

但是后來，楊二的不諳世事和柯以敏的一本正經在下一個節目環節的IN/OUT室里，來了個意外的碰撞，把節目推向了另一個不可知的高潮。

IN/OUT室是導演周稚舜的一個發明，意圖就是讓選秀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獨自面對評委說出心里話。

而這一天，在這個密閉空間里，比這些選秀者表現得更真實的，是參演的評委們。

在代闖之前，楊二車娜姆因為柯以敏指責另一選手而發問，“你有沒有想就剛才的話扇柯老師？”不諳世事的楊二當然知道“扇”這個動詞是什么意思，也正是這句話惹怒了柯以敏。后來在代闖進入這個密閉空間后，柯以敏一本正經地問這個選秀者，“如果選女友，我和楊老師你選哪個？”這個問題問暈了那個年輕人，努力回旋數次無效，以至于他后來說出失控的話，“我覺得柯老師很聰明，楊二很笨，劉曉慶很可憐”。

后來，柯以敏的經紀人李響告訴記者，柯是當時被楊二的那句話激怒了，于是表現得像個普通的女人那樣(發問)。

柯以敏聽到這個答案喜形于色，但是現場內外卻一片嘩然，被指“很笨”的楊二老師當場驚呆了。事實上，在總導演周稚舜看來，直到這個時候，節目還是很精彩的，表現了直播的魅力，“只是評委之后的表現太離譜了。”

后來評委的表現怎么客觀的評價，都已經成了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楊怒氣沖沖摘下戒指攆選手出場，柯得意擺手說絕不收回，現場氣氛變得尷尬異常。

評委主席劉曉慶說了一句話試圖打破尷尬，她問選手“你這么做是柯老師指使的嗎？”后來證明這句話是導演周稚舜讓劉曉慶問的，選手予以否認。柯以敏自此變了臉色，徹底情緒失控，直至后來面對著鏡頭她大喊委屈、掩面流淚。

現場大亂。一切過程發生不過10多分鐘，但懸念、高潮迭起令觀者驚諤。而這一切，更是離譜且還完整地通過電視直播傳到每個家庭。事后，關于這段鬧劇的視頻在網上被迅速傳播、點擊收看，僅土豆網的點擊量就超過20萬次。

導演周稚舜評價，這也許都是直播的魅力。

柯以敏的經紀人李響后來對記者說，柯是因為聽到劉曉慶耳麥里周要她問的話才發飆的。

而楊二車娜姆事后稱，自己對當晚的事非常后悔，她說自己是節目錄制前兩小時才決定上節目的，因為重慶衛視老拿家鄉情來說服她讓她盛情難卻。她當晚什么狀況都沒搞清楚，但到了IN/OUT室就感覺自己中了圈套，并對柯的過激表現很為不屑，她甚至學著柯當日掩面哭泣的樣子，向記者描述當晚的情形。后來柯以敏還給她去電話，問楊二當晚是不是以為她是裝？楊答，我不想知道，但人應該選擇讓自己活得不那么難看。

導演周稚舜后來承認，作為的當天現場惟一有權利切掉畫面的人，他從始至終仍覺得，只有柯以敏大哭，過于離譜了才想過切掉畫面，但跟重慶衛視監控聯絡時，才發現由于硬盤原因，畫面已經無法切掉。而且在節目結束當晚，重慶衛視和重視文華的人都打來電話表示祝賀，稱節目很精彩，直播把控很到位。甚至周說，在第二天還有別的電視臺打電話給他，稱他的直播“做的很真實”。

而當記者向翟雪源和何為求證時，兩人均否定了電話表示祝賀的說法。他們是事后才看到節目，但看后立馬就感覺要出事了。

何為說那天的節目在進IN/OUT室之前送戒指讓楊和柯合好還是挺精彩的，并不影響直播效果，但之后的一段理應切掉。翟雪源則認為從代闖一開始沖上臺就應全部切掉，他承認確實存在硬盤導致的技術故障，但導演在現場就應把畫面切掉，而不應等后方決定。他當天電話責問周，周解釋說現場無法控制，是柯以敏有意把事情搞大。

如今，重慶衛視把《第一次心動》被停定性為“8月10日晚的直播事件所導致”，而應為這起事件直接負責的，翟雪源認為，就是導演和評委。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心動》一直只有3位固定評委，那一天楊二車娜姆首次客串。在此之前，《第一次心動》的推廣團隊就策劃把楊二和柯這兩個“毒舌”著稱的評委放在一起“碰撞”一下，那一天他們這么做了。只是他們預設了這個美好的開頭，卻完全沒有想象到這兩個個性評委碰撞產生的后果。

《第一次心動》節目的背后

從開播至今，《第一次心動》一共舉辦了兩季，歷經兩年，過程都是一波三折。去年是遭遇創作水準的問題，而今年沿襲了去年節目的基本框架、理念、制作班底，質量不再是問題，卻出現了許多偶發和人為引發的問題。重慶重視文華傳媒有限公司發言人亢仲景如此評價這個節目。

重視文華的總裁叫翟雪源。這個公司是為這個節目特意成立的。翟是圈子內著名的策劃人，早年拍保健品廣告起家，“做女人挺好”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后來轉做影視，有自己與寰亞的合資電影公司。2005年經張國立介紹，他與重慶衛視成立了合資公司——重視文華，后者占51％股份。

重視文華的角色相當于湖南臺的天娛公司，不同之處在于其更多的是拍大型電視劇。翟想拍一部百集情節互動劇，有點類似早年浙江臺的《人生AB劇》，觀眾可以通過短信投票來決定劇中人物的命運。由此他提出了一個概念，“百姓明星百姓選，百姓故事百姓演”，并把目光瞄上了選秀這個造星的流行方式。

表演類選秀難操作，之前的《紅樓夢中人》就是一個失敗的典型。2006年《第一次心動》第一季上馬時也遇到這樣困難，如何在短時間之內讓觀眾了解并記住選手的性格？

重視文華先后找來兩撥導演團隊，分別來自重慶電視臺和北京電視臺，但節目效果一直不佳，收視率也是差強人意。

這個時候，話題人物周稚舜登場了。周評價之前的《第一次心動》把選秀當成了藝術院校招生考試。亢仲景則評價節目最早的樣態只達到地級市的水平。

去年11月，重視文華主動與周稚舜洽談，那時周剛高調從央視《夢想中國》離開沒多久。由于彼此理念相似，周加入了《第一次心動》，但之后翟才發現，其實兩人的價值觀根本是南轅北轍。

值得肯定的是，周加入后，節目確實有了很多亮點。因為周一直做真人秀節目，他把真人秀的概念首次帶到選秀中，強調選手的真實心理變化，突顯人物性格，恰好彌補了表演類選秀的不足。

周的團隊創造出了IN/OUT室這一環節，即開辟第二演播室，在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讓評委和選手直面溝通。而選手在其中通常會忘記自己在面對鏡頭，在評委尖銳的問題前，往往透露真言。而一旦進入室，等待他的不是IN就是OUT。此環節在去年決賽中開始使用，反響頗佳，收視率急速上升，這是周一直很得意的一點。

此時，《第一次心動》的宣傳推廣團隊——神話東方開始與周時有摩擦，亢仲景現在的身份是2007年《第一次心動》的宣傳總監，而之前他是神話東方的一員，他說神話東方后來離開該節目組的原因，很大程度上與導演組不斷介入有關。“導演有自己的意圖和推廣思路，而且有自己想用的團隊。”亢說。

神話東方離開后，周稚舜擔任了長達半年之久的宣傳總監職務，并帶來了自己的推廣團隊，即傳說中的80后作家張一一。因為考慮到一貫被看作網絡推手的印象，張一一加入時要求重視文華為他保密。

此后，從今年春節后到年中的這段時間，《第一次心動》的負面新聞突然成倍增加，最著名的莫過于傳張國立因病息影、“楊二柯以敏罵戰”“劉曉慶知識門”等，張一一在采訪中并不諱言這些及更多緋聞均出自其手，但并不公開承認他與周稚舜的合作關系。

翟雪源說，他和張國立是20年多年的哥們兒，張國立拿著《第一次心動》發布的其身患尿毒癥的稿子來找他，令他“大為震驚”。翟轉而去問周，周卻說“從未聽說此事”。

翟雪源說此事件后，他對周稚舜有了看法，但是由于無暇再換導演此事就不了了之，不過他開始削弱周的權力，先是換了宣傳總監，更換了推廣團隊，同時把周負責制片的一些工作也取消了。

此時周的權力已經很小，很多事情都需請示重視文華，連總導演的職位都變成了執行導演。

8月10日當晚的現場，似乎還給人感覺導演周稚舜與柯以敏之間存在著極大的矛盾，翟證實了這個猜測，他說“周曾經黑過柯以敏的通告費”，被柯得知后大罵周是“小人中的人渣”。而今年早些時候柯在“心動”上海賽區海選的時候，卻在新聞發布會上當眾向周稚舜獻吻。

而張一一的說法是，柯這個人“很假”，當知道周和重視文華以及導演組另外的人有矛盾，周的權力被架空之后，她開始“打壓”周稚舜。周稚舜自己也承認，自己也許得罪了很多人。

選秀的底線

拿到廣電總局的叫停通告，周稚舜的第一感覺很是驚詫。他告訴記者，他做節目是很講政治的，之前他做過《新聞聯播》的出鏡記者，曾在一次抗洪報道中，一手拿著麥克一手握著已斷電的20萬電伏的電纜，在齊腰深的洪水中做報道。

“像我有這樣經歷的人，頭腦里怎么會沒有這根弦呢？”他堅持偶像魏文彬的“導向金不換”的理念，在今年的《第一次心動》中，他還做了好幾期與時事掛鉤的節目，如抗洪賑災專期、奧運福娃漫游記、紅色經典等等。他在工作室里一邊回放這些畫面一邊對記者說，“你看我多主旋律啊，而且我們做得好看，要傳達一種中國夢的精神。”周稚舜說。

而對于直播鬧劇這件事的反思，周稚舜認為，“還是我太天真了，不能太冒險，做得中規中矩一些，作節目的首要是安全。那天我是覺得既然是直播，就應真實，而一些突發場景是觀眾最愛看的，所以我做了保留。”

他依據的理由是廣電總局除了“危害國家主權、國家安全、煽動民族分裂、宣揚淫穢迷信等”硬性指標外，對什么不能做并無細化的規定。“法律、道德、媒體這三道尺度我一直在監守，你說我碰到了什么底線？”周稚舜說。

當初他從《夢想中國》出來就覺得選秀節目不能被困死，既然娛樂，就應松綁，做到大眾狂歡。做電視不是做小眾趣味，我們要做的是與大眾口味貼近。

他還說，《第一次心動》的叫停是有深遠意義的，若干年后再回過來看，“這會是一個標桿，我們做了一個大膽的嘗試。”

此外，周稚舜在采訪中反復表示，作為一個導演，我只對電視上呈現的東西負責任，那些惡性炒作不應歸到我的頭上。

張一一說他在離開重視文華前就曾建議把楊二請來和柯以敏一起搭檔評委，他說如果那時他還在，他會順其自然，“然后用別樣的視角，策劃一些新聞”。這個想法，在一向講究市場和賣點的翟雪源看來也是值得大做特做的，不過他并無意與記者分享更多他的創意。

可在指認誰是拍板請楊二車娜姆的問題上，三方卻各執一詞，周稚舜說是重慶文華，翟雪源說是臺里，何為則說是導演組。

但翟向記者透露了一個信息，今年《第一次心動》里還請過翁虹做評委，而翁虹的現在的丈夫竟是柯以敏的前夫，把這兩個女人湊在一起，也不會缺少眼球。更不用說周稚舜動用私人關系請來的久未曝光的劉曉慶。

翟雪源一直強調自己要做的是產品，比起選秀他更看重的是電視劇，因為后者的利益也更大些。他做選秀的理念是，讓一群平凡的孩子通過他的建造的平臺成為明星，打破一種固有的只有藝術院校才能培養人的模式。“我們要做的是健康娛樂，高雅不高雅可以不談，但要喜聞樂見，趙本山小品多有意思。但不能向張一一他們那樣胡來。”

張一一卻不認為自己在“胡來”。他說有時候確實認為明星們已經得到太多，確實想過褪下他們的一些光環，讓老百姓知道，明星和平常人其實沒什么兩樣，只是社會分工不同而已。我都是用一種娛樂的、輕松的、寬容的、好玩的心和一些藝術的表現形式活躍娛樂圈。

他說，曝出劉曉慶的“知識門”，是從觀眾角度做的，讓人們從關注事件本身關注節目，而之所以劉曉慶不快也是因為她“內心不夠強大”。

不管《第一次心動》今后的命運如何，可它的知名度卻是在叫停之后大大提升了。翟雪源覺得周稚舜這次是完全“得利”了，他從這件事中又出了名，不過估計沒人敢再用他。而自己則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損害了聲譽，而且自己苦心炮制的產業鏈條也被破壞了。他還擔心，如果節目不能復播，那些賣車賣房為孩子拉票的家長恐怕要把公司告倒。而當記者問到這次的選秀的成本有無收回時，他卻一擺手說“商業鏈條沒問題”，一天最高的短信贏利是400萬元，成本早回來了。而他在海外剛剛上市的影視公司，因為這次的事件，也成為海外媒體關注的對象。

據亢仲景說，重慶衛視此次也算是因禍得福，頻道在全國排名由第八位目前已升至第二位。而那兩個惹了禍的評委，一個很快要發自己的新唱片，一個自稱將去《美國偶像》當外援了。

節目被叫停是福是禍，遠沒有那么簡單。有圈內人評價，此次事件若真歪打正著，可謂電視史上最經典的一次炒作。只是在這個過程中，記者發現，所有環節中沒有哪怕一個人，曾為那20個孩子的未來著過急。只有翟雪源曾跟記者提過一次，他說他覺得這個代闖的精神“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