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的一分》武士如何去愛？

衛西諦

按照輩份來說，山田洋次屬于日本電影新浪潮一代，但他的聲名在國際上、在影迷間顯然無法與大島渚、鈴木清順、今村昌平、寺山修司等新浪潮諸人相提并論，甚至也不如松本俊夫、吉田喜重、筱田正浩這些導演。究其原因是大概他永遠在拍“庶民劇”，拍日本人自己喜歡的喜劇片，無論是電影語言還是題材內涵，不實驗不前衛亦不宏大不深刻。山田洋次的電影，在中國國內著名的有《遠山的呼喚》《幸福的黃手絹》，提起來總覺得是“老人們看的片子”，所以《黃昏清兵衛》《隱劍鬼瓜》《武士的一分》這“藤澤周平武士三部曲”，仿佛是山田向電影界確立自己大師地位的作品。他是以年逾七十的高齡，首次拍攝“時代劇”(古裝片)。

“武士三部曲”是從不同角度去展示武士生活。故事的時代背景是德川幕府末期，明治維新前夕，武士階層處于大時代的變遷之中。山田洋次拍攝武士片，獨樹一幟的地方，在于不著重描繪武士的氣概、武藝與傳奇，而是用一種寫實的手法，建構武士的生活場景與處境。什么是寫實?寫實不僅是布景、服裝、儀容的逼真，而是說武士們怎么吃飯、怎么睡覺、怎么掙錢、怎么交際，以及怎么談戀愛。日本的武士片可謂發達、輝煌，杰作無數，但這些最真實、細致的歷史還原卻很少見。這種歷史還原自然并非學術的考據，而是藝術的創造。在此之中，山田洋次詮釋了新鮮的“武士道精神”：如何擔當家庭職責、如何從容生活(《黃昏清兵衛》)，如何蔑視階級樊籬(《隱劍鬼瓜》)；如何寬厚對待愛情(《武士的一分》)——說到底是“如何去愛”。所以這三部曲不免多寫主人公們(皆是地位低下的武士)的感情生活，如果說到區別，作為最后一部的《武士的一分》幾乎擯棄了前面兩部著意描寫的歷史大環境，而將感情生活作為核心敘事。

在本屆上海電影節上，山田洋次解釋令人費解的中文片名——片名是從日文直接挪用過來。山田說是“底線”的意思。這部電影講述一個武士如何維護道德、原則的底線。因此他曾建議中文片名可以用《武士的榮譽》之類?！段涫康囊环帧返闹骶€，算起來是《隱劍鬼瓜》一個小情節的變奏：一個女人為了丈夫而去請求位高權重者，結果不但被欺騙而且被污辱，丈夫為了武士的榮譽而去決斗。如果說《黃昏清兵衛》的戲眼是“收入”，《隱劍鬼瓜》的戲眼是“兵器”，那么《武士的一分》的戲眼就是“食物”。食物不僅是主人公三村新之丞的工作，也是描寫他生活場景最著重之處，亦是聯系他與妻子情感最密切的線索。和黃昏清兵衛看糧倉的職務一樣，《武士的一分》中作為下級武士的三村，職務一樣低賤，且危險——為領主食物試毒。而他的理想是教孩子們劍術，和妻子過清貧自在的生活。試毒的職務帶來的后果是某次在食用涼拌生海螺之后導致三村的眼盲。山田在此時用一班親戚與同僚對三村遭遇的反映，寫盡世態炎涼，此是山田一輩子拍庶民劇的功力所現。

當三村新之丞以盲目之身，刺傷污辱愛妻的番頭之后，并未上前給予致命一擊，反而讓仆人對這次決斗守口如瓶。這也算是一種頓悟，化仇恨為寬容。這種寬容，并非針對仇人，實際是針對之前因誤解被三村趕走的妻子。妻子最后偽裝成女仆回到他身邊，已識破的三村對她說“給我倒點熱水”，這是三村飯后的習慣。這句簡單的臺詞此時淡然道出，卻已蘊含著對驚變后的感情的一種平復與治愈。肯定有人會說，《武士的一分》過于“簡單”，太兒女情長，對于《黃昏清兵衛》而言是一種退步。但如果之于“愛”本身這個主題來說，三部曲側重不一，《黃昏清兵衛》表現的是愛的平實；《隱劍鬼瓜》表現的是愛的灑然；而《武士的一分》表現的是愛的醇厚。盡管側重不一，但“感人至深”是三部曲任何一部都當得起的評價。看完《武士的一分》，同看完前兩部時的心情一樣：歡欣與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