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彥 陳 曉 鄭 褚
黑磚窯背后是已被催熟的鄉村黑色經濟,奴工只是在變異土壤中長出的一顆果實
6月22日下午,大霧籠罩了山西省洪洞縣廣勝寺鎮曹生村。
王江江的妻子站在磚窯前,對著被黃黏土堆積起來的磚窯豁口搖頭:“我公爹不知道去哪里了。他這幾天壓力太大了”。
幾只曾經在過去的一年中看守過奴工門口的狼狗,如今在她腳下溫順地蜷伏著。
黑磚窯的經濟賬
王江江是黑磚窯窯主王兵兵的弟弟。關于王兵兵,村民們認為他為人霸道,但廣勝鎮的一位干部卻嘲笑他是個“少根筋”,去年他的農用車被鄰縣的運管所扣留,于是他腰里綁著假炸藥和雷管去運管所要求放車,結果被當場揭穿,并被狠狠地揍了一頓,這在當地是個有名的笑話。
曹生村村民張星臨說,王兵兵的父親王東記在2002年當選為曹生村支書后,嘲笑前任支書王衛生:“王衛生為啥干不長,因為他沒有我這樣的兩個兒子嘛!”
兩個兒子在2005年曾經為了放水澆地的事情與張星臨父子三人打架。張星臨的大兒子張勇剛被打得頭破血流。張勇剛到廣勝寺派出所報案,接案的民警席志強(分管曹生村的片警,黑磚窯奴工事件爆發后以瀆職罪被刑拘)對張勇剛說,“我看像是你自己碰的嘛”。事后張氏父子不服,通過法院訴訟,得到了王東記一家13000元的賠償。
王東記的家族在曹生村很有勢力。王的岳父王之哲曾經長期擔任該村支書。王家一族占到該村300戶人家中的100戶。
其實,2002年,王兵兵曾經開過一個石灰窯。這年,當地農村信用社對他們一家的評估中說,他全家擁有固定資產41000元,其中包括價值20000元的房子和13000的農用車,信用社預測,他當年燒石灰能掙8000元,跑運輸能掙5000元,此外還有3000元的農業收入——這在當地算不錯的家境。但由于他所在的曹生村臨近當時正在建設的廣勝寺風景區,他的石灰窯總是被本地電視臺的記者曝光說污染環境,2004年冬,環保局接到舉報查處了灰窯。王兵兵將認為是舉報人的“嫌疑人”王洪基一家暴打。王洪基的嫂子王香翠時任洪洞縣政協副主席。據張勇剛敘述,王東記曾經說,“別說王香翠是個政協副主席,就是縣長,也敢打。”
2003年6月,王兵兵找來自己的父親王東記、王江江以及村里另外兩個熟人,向信用社共貸款5萬元,建了這座后來的“黑磚窯”。據其妻介紹,加上后來七拼八湊的錢,磚窯一共投入11萬左右。這一年他們雇傭了十七八個本地農民,一共生產了50多萬塊磚,由于沒有經驗,很多磚坯垮在了窯里,下雨還沖垮了一個窯,到年底一算賬,虧本1萬多。
洪洞縣黏土資源豐富,造磚的主要材料黏土和水對農民來說都不要錢,加之附近都是產煤區,造磚需要的燃料煤渣非常便宜。勞動力幾乎是磚窯最重要的成本。
接下來的兩年,這個磚窯也都是請本地人干活,這些人大部分是婦女或老人,每天的工資是15~18元。本地青壯年很少來磚場做活,因為去煤礦打工,至少可以掙到5倍于此的工資,而一般家庭條件稍好的婦女也不會去王兵兵的磚場,因為磚場干活太累了。
到2006年3月,王兵兵磚窯一直沒有什么效益,而找工人也非常困難,這時河南淅川人衡庭漢將三十多名工人誘騙到這座磚窯,雇傭打手,并輔之以6條狼狗,將勞動力成本降到不能再低。衡庭漢和他頭口協定,衡將每塊磚以3分6厘的價格賣給他,工人工資食宿等都由衡自己解決,磚場的電費和燒磚用的煤渣仍然由王兵兵負責。
這一年中,衡庭漢生產了接近300萬塊磚,從王兵兵手上拿到了11萬余元。2006年夏天的時候,洪洞的磚價是每塊磚9分錢左右,冬天漲到了1毛2分,而王兵兵的每塊磚總成本只要大約5分錢。王兵兵妻子也承認,2006年磚窯掙的錢,除了還利息,孩子學費,家里日常開支之外,還能“剩一點”。2007年4月30日,事發前,王兵兵最后一次為5萬元的貸款還利息。
王兵兵的妻子告訴記者,在5月27日,衡庭漢逃跑以后,廣勝寺派出所以辦案經費困難為由,分幾次向王兵兵一家收取了3.3萬元,其中只有1.1萬出具了收條,寫在一綹隨手撕下的白紙上。在此之前,派出所人員從未涉足過他們的磚場。
事實表明,由于缺乏有效的懲罰機制,王兵兵的暴力成本非常之低。而這樣的鄉村暴力環境中,奴工事件的發生幾乎沒有什么成本。
村支書的公私“合營”賬
黑磚窯村的賬本顯示,這里的基層政權癱瘓無力。
2004年曹生村建小學教學樓時,明姜鎮胡坦村的村民何皮兒正負責給王兵兵的磚窯安裝制磚機。根據何皮兒的說法,王兵兵擴大生產的目的之一,是為村蓋學校供應實心磚。會計陳玉民說,學校圍墻用的,的確是王兵兵黑磚窯的磚。
曹生村民對王東記最大的指責是:公私不分。這也在實際上支持了黑磚窯的發展。
王東記曾是離曹生村最近的省屬國營大型企業——山西焦化股份有限公司車隊的隊長。2001年,鑒于該村長期沒有支部書記,廣勝寺鎮領導動員王東記出山。
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王東記承包了該村的荒山。承包荒山需要上交村財政一定數量的承包費用。根據該村會計陳玉民的敘述,本村承包人承包金額是15元每畝每年。2002年,“退耕還林”政策落實,曹生村上報洪洞縣林業局王東記承包的退耕還林畝數為234畝。按照這個數量,王東記應該每年上交村財政3510元的承包款。
但在陳玉民的印象中,自1998年他擔任會計以來,沒有接到過王東記哪怕一年的承包金。王東記本身還“兼任”曹生村的出納。
落實“退耕還林”政策的收益是巨大的。自2002年核實退耕還林后,之后每年王東記均領取“喬木林”補貼46200元。自2003年至今,5年間的收益當是23萬元。由于王東記始終沒交承包款,所以對于這筆收入,村民爭議頗大。不少人認為這應當是村集體的一筆收入。
在由曹生村56位村民2005年11月25日共同遞交縣委的一份材料中說,2001年自從王東記上任以來,從未公布過財務收支賬目,其疑點約略如下:2002年農網改造村委向群眾收取每人360元的費用,而農網改造本不需群眾出錢;2003年夏征收1300畝農業稅每畝120元總額達到15.6萬元的返還至今不予兌現;村委批宅基地共20多戶,每戶收取地基款每塊5000~8000元,不入賬;村企業占耕地十幾畝的土地使用費沒賬;面粉加工廠入股分紅每年5000元不入賬;村建教學樓國家撥款20萬、集體貸款3萬、捐贈3萬,建成后拖欠臨村施工款,村委沒有賬目……
發生在村民景長安身上的事情,從另一個側面看出,王東記的公私不分。
景長安在1996年至1997年,任該村的支書。當時,他以個人名義從信用社借
貸1萬元,支付水利款,替村民澆了旱地。直至1997年景長安離任支書時,村集體經濟困難,他墊付的水費沒有返。2002年11月,由于長期拖欠貸款,景長安被刑拘15天。景的家人借貸將信用社的欠款本息合計17587元還上。
景長安要求時任支書王東記歸還欠款。王東記說,可以法庭見。洪洞縣人民法院2003年一審判決曹生村委會支付欠款,但曹生村一直拖著,直到2005年景長安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王東記為洪洞縣人大代表,拘留王東記須經縣人大同意。在縣法院向縣人大發出“關于申請拘留王東記的報告”之后,王東記不但沒有被刑拘,反而成了原告,提起對景長安的訴訟。2005年,景長安二審敗訴,只好外出打工來還貸。
無力又無助的農民
對這里的年輕人而言,上學不是主流出路。
村會計陳玉民的妻子在為小女兒陳凌云發愁。這位55歲的母親培養兩個女兒成為大專生,曾經被曹生村人嘖嘖稱奇。但是現在,她再也沒有可驕傲的地方。陳凌云今年自太原師范學院外語系畢業,難以找到工作。此前陳凌云三年專科,每年9500元的學費和生活費花去了這個家庭近5萬元,5萬元的借貸如果沒有收益,將會令這個年收入不過數千元的家庭破產。
讀書在曹生村是不可想象的。曹生村自恢復高考的30年以來,考入專科以上的人統共不過20人,每年攤不到一人。陳凌云的姐姐陳凌艷1999年考入呂梁師專,成為該村近年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擁有3000人口、1000多畝耕地的曹生村村民,大多初中畢業,以打工為生。年輕者多為煤窯工人,體弱者則到建筑隊做小工。村里人不讀書,也沒有愿意培養讀書人的風氣。與學文相反,曹生村人愛習武打架。一事不睦,即抄手打人。村里的墻上到處貼著“文武學校,學文習武”的廣告。而洪洞縣包括曹生村的大小街巷,比習武廣告更常見的,是“周易占卜”廣告。
村里人對于死傷之事,議論口氣頗為平淡。2006年11月,患有先天性癡呆癥的甘肅籍農民工劉寶(綽號)被打手打死,埋在磚窯附近。近來,一些村民知道此事后,并沒有表示出過多的吃驚。自2002年以來,因下煤窯,曹生村死于瓦斯爆炸等事故的就有華蘭平、王梅生、王麥生、劉雙明、侯雄飛的弟弟等5人。死人后得以賠付1萬元至6萬元的賠償金,就是該村人可以接受的命價。
記者采訪中也發現,建一個磚窯,其實也并不需要有一個做村支書的父親,在磚窯較多的村子,一個村可以有大小磚窯十余座,通常,每個磚窯向村委會每年繳納三四百元“管理費”就可以開工了。洪洞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李英明告訴記者,洪洞全境共有磚窯90多座,其中有合法生產許可的只有兩座。他認為,其實按本地經驗來看,造磚也是增加農民收入的一個途徑,而對空心磚的推廣也因其造價高昂,工藝復雜,并不適合本地的實際情況。
廣勝寺鎮國土資源所一位副所長也承認,農民開辦的磚窯要想獲得正式的注冊手續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在山西省推廣空心磚,限制實心土磚的生產,對磚窯的審批極為苛刻。首先農民的磚窯一般都達不到準入的規模,而且他曾經計算過,磚窯要拿到合法手續,大概需要跑11個部門。
在這種情況下,一些農民的選擇是,自己制磚。
當地環保局一位官員告訴記者,很多農民在農閑時間,不用磚機自己土法制磚,雖然辛苦,每年也可以多一兩千元收入,這種行為他們基本不去制止,也無從制止。
現在看來,磚窯或煤窯,是這里很多人的宿命。
肆無忌憚的鄉村暴力,“公私不分”的集體經濟,讓這里的農民在經濟上無力,精神上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