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展 蘇 琦
金融危機讓香港重重地摔在地上,韓國的電影打垮了香港電影。有些人開始反省,大家都在追問。反省成為香港社會轉變的契機
梁文道最為人所知的形象,是在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中,那個平頭短發、黑框眼鏡,身材削瘦的“特邀嘉賓”。在電視上,他侃侃而談,對各種社會議題發表見解,或調侃或抨擊,雖嬉笑怒罵,卻不失書生本色。
其實,在電視之外,他的身份還有很多:媒體評論員、電臺主持、影評人、社會活動家、教師……但在香港九龍土瓜灣馬頭角道65號的牛棚藝術村,他還有一個身份,牛棚書院院長,一個愿意以自身參與推動香港社會進展的文化學者。
2002年,當梁文道在這個廢棄的屠宰房,創辦一所以公民教育為宗旨的民間學府時,大家還不清楚這個30出頭的年輕人,到底要折騰什么樣的東西。那時候的梁文道精力旺盛,他請來各式各樣的學者、公務員、藝人,甚至商販走上講臺,教授那些課本里學不到的知識。

在注重經濟利益的香港社會,這樣的知識幾乎對學生們的實際生活起不到任何幫助。但還是有不少人前來就學,其中有大學生、傳媒人、公務員,還有社會工作者。老師們不以權威自居,也并不是進行純理論的探討,學生們也不完全為了聽課,而是想了解——除了賺錢,在香港,還有沒有另外一些值得追求的東西。“牛棚書院從來不是知識性的學習,而是一種價值觀的培養。”梁文道說。
有一節課上,為了說明城市空間的多樣性,梁文道請來旺角的商販。在商販的眼中,旺角展現出不為普通人所知的景象:哪個街角人流多,適合生意,哪個地方巡邏多,容易被城市管理者捕獲,而又有那些小徑是逃跑的最好路線。就在學生們錯愕不已的時候,一名旺角地區的警察也被請到講臺,在警察的眼中,旺角又成了另外的圖景:什么地方容易出事故,巡邏時要小心,什么地方有商販出沒,容易引發糾紛,什么地方是常住居民多,治安良好。旺角就這樣被不同的人群解構,展現出豐富多彩的層次。
這些也許不是知識,但它對于理解香港,理解港人居住的本土社會卻有莫大的幫助。梁文道的心愿,就是讓這些觀念在那些關心公益的人群當中得到推廣。因為,這是根植于民間的,自我成長的動力源泉。
這個貼著香港地面行走的知識分子一直堅信,書本上知識不是拿來供奉在學府當中的,而是用于和民間結合,推進社會成長的。只要對香港文化和香港社會抱有足夠的好奇和熱情,并愿意親身參與其間,體會它成長的歡樂和停滯的苦痛的人,也必然會有自己的收獲。
牛棚的邊界試探
中國新聞周刊:外界看來,香港社會的經濟觀念非常濃厚,牛棚書院并不能給學生帶來實際的經濟利益,憑什么吸引人來聽課?
梁文道:香港是個講究專業的地方,知識界沒有群體概念,缺乏橫向聯系。牛棚書院是希望提供這樣一個平臺,加強知識界的聯系,探討社會公共議題,培養學生的宏觀視野。學生們不僅僅只滿足做一個專才,還要成為關心社會的公共知識分子。同時,這里也是社會團體的展覽地、講習地,還是一些社會運動的發起基地。
我們的學生沒有設定特別的人群,后來發現,前來聽課的人包括中學生、社工、傳媒、文化人、公務員,這說明關心香港社會發展的群體是很廣泛的。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采用民間講學的形式?
梁文道:牛棚有兩個含義,一是這個地方原來就是一個屠牛場,另外牛棚對內地的知識分子也有特別的意義。牛棚書院對面是香港貧民區,讓知識階層和民間草根接觸是我的理想。
香港有深厚的書院文化傳統,這也是繼承了中國民間講學的方式。古代書院不僅僅是教書的地方,還是知識分子匯聚的地方,他們會彼此聯系,議論朝政,一開始就不是純學術的。牛棚書院也不是教授知識的,而是彼此學習、聯系的場所。
中國新聞周刊:牛棚書院是要對抗香港現有的主流價值觀嗎?
梁文道:商業意識是香港的主流價值,牛棚書院有自己提倡的價值,但不是要和其他的價值對抗。我對公共知識分子的理解是,獨立、中立,但不意味著和其他團體絕緣。牛棚書院和政府各種單位都有來往,有很多公務員來聽課,一些官員來講課。
我的想法是探索香港社會的各種邊界在哪里?這種邊界不一定是政治邊界,而是一些不合理的秩序,比如我在做實驗劇場的時候,有一條規定:觀眾在演出當中不能上舞臺。我找到管理部門,他們也不知道這條規定到底意味什么。于是我建議大家一起坐下來研究,結果發現這條古老的規定是針對當年劇場防火措施不完善,防止發生意外制定的。現在的狀況已經完全不同,僅僅因為慣性一直堅持。
我希望找出這些不合理的邊界,然后通過不同的渠道對話,完善這個社會。
中國新聞周刊:回歸十年,香港社會發生了很大變化,牛棚書院也參與其中,你認為書院對這種變化起到作用了嗎?
梁文道:沒有!應該說是香港社會本身有變化,使得我們受到一些關注,成為這個變化中的一分子。香港一些熱門的社會運動,其中一些骨干就是我們這里的學生和朋友。他們能夠參與其中,本身也體現了牛棚書院的價值。
集體反省促發更多動力
中國新聞周刊:香港的社會運動有了很大發展,香港人參與熱情和參與意識也在增強,是什么力量改變了香港人的“政治冷感”?
梁文道:在金融危機之前,香港社會是一個很自大的地方。香港人擁有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不僅比內地好,甚至比世界上其他地方都好。香港的旅行團去了倫敦,是很看不起的,他們失望——這就英國的首都?房子不高,也很破舊。在香港人的意識中,房子一定要高。看到倫敦街頭的流浪漢,他看不到這些流浪漢有自己的生態;看到墻上有很多涂鴉,不認為這是一種自由表達的東西,而是認為臟。
金融危機讓香港重重地摔在地上。韓國的電影打垮了香港電影,甚至泰國反彈也比香港快。有些人就開始反省,他們去讀書、進修、思考,是不是存在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發展是不是有另外一種邏輯?社會政治是不是有另一種面目?大家都在追問。反省成為香港社會轉變的契機。
中國新聞周刊:香港知識分子在香港社會的成長中起到什么作用?
梁文道:香港老百姓很崇拜知識分子,也許他不懂你說什么,但他相信知識。但是知識階層原來是以專才的面目出現,大家很職業,不太關心公共話題。
2003年的“非典”對香港的知識階層是個轉折。當時沙田威爾士醫院,有個病房的醫生護士被集體感染,別的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排隊登記就要進入工作。記者問他們為什么?很多人的答案就是:這是我的工作啊。這就是香港人,人情淡漠,但是很專業。
非典之后,很多醫生選擇去做公共衛生,這是:發有什么經濟效益的,從前學生們上醫學院就是為了當醫生,收入高。但現在不同了,大家有了不同的價值觀。這對其他專業的知識分子觸動很大,建筑業、律師、甚至會計師行業的專才們,也開始更多的關注社會議題,提出獨立的看法,這是知識分子成熟的開始。
中國新聞周刊:香港和世界其他城市一樣,都存在貧富分化的問題,在整個社會的發展當中,底層社會如何表達意見?
梁文道:2003年到今天,香港所有的重大社會爭論、社會運動都是和城市空間圍繞在一起的。因為城市空間對香港人來說,是最切身,最敏感、最具體的體驗,而公民權益的爭取也是圍繞這些議題產生的。
一個很明顯的例子,灣仔地區要拆遷。按照過去的方式,地產商給錢補償,本土居民搬遷就行了。只要補償措施到位,拆遷都會實行的。但是這一次,灣仔舊街的老百姓變了,他們不想搬,給錢也不要,他們的理由是這里有自己熟悉的社區網絡。地產商不會想到這些。街道幾十年鄰居,互相幫助,這種鄰里關系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也無法用金錢補償,于是經濟價值這一次沒有發生作用,老百姓發現了比經濟價值更重要的價值。他們自己找建筑師、規劃師,重新制定了一個市民規劃方案,在不拆散原有社區網絡的情況下,進行建設。
這就是公民社會的成長,老百姓開始注意到自己的權益,專業人士也在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配合這樣的社會運動,一種健康的社會價值觀就悄然形成。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個人,你是如何參與,又有什么體會?
梁文道:我自己很大的感受,就是像我這樣“邊緣”的知識分子,受到了更多的關注。在以前,主流媒體是不愿意拿出版面刊登公共知識分子言論的,他們會請我談電影、談美食,但是不愿意聽我說社會話題。但是這些年,媒體的態度轉變了。我從1988年開始寫文章,差不多寫了20年,直到今天,才獲得了更多的關注,這說明媒體注意到社會情緒的變化。集體反省促使公民社會運動有了更多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