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這段路,或許會帶有年輕氣旺的沖動,但是真正在行路的時候,這些都已拋在身后。
我們從高海拔的多雄拉山一路往下走,四季景色分明,卻無心欣賞。路途中唯一的機動指示就是,走。忘我的走。拉格到汗密,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雨水,汗水裹住身體,雙腳在石頭上顛來顛去,我們走出一片森林,又迎來另一片森林,像穿越無止盡的隧洞。重復的景致,消磨著大家的意志。原始森林里,腐敗的樹木,橫躺斜臥,身上披掛著鮮綠的苔蘚。在一片開闊的山路中,伙伴拍拍我的肩膀,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匹死馬斜躺在亂草叢中,軀干某些部位已經腐爛,腐味彌漫在整個山間。當地人戲稱這段路為“螞蟥山”,沒有察覺,它已悄然爬上你的皮膚,吸食血液……我們走了8個多小時,還沒看到棚屋。天漸漸籠上了一層黑紗,黑夜行路,巨大的黑壓在身上,慢慢加重。焦灼,無望,不知還有多少路?仿佛置身世外,在世界偏僻孤獨的一角,和世俗文明脫離,在原始之地艱難行走,無人知曉。在走過一處轉角,從草叢飛出了數只螢火蟲,漆黑的森林,這脆弱的光亮,顯得彌足珍貴。我耳畔蕩出異樣的聲音,自己像是跌蕩在黑暗的母體里,身旁漂浮著微亮的塵埃,一場類似時光回轉的幻象。
我們用手上的木棍探路,每走一步都像要鼓足勇氣。突然從樹后竄出兩點光亮——向導和門巴族的背夫拿著電筒從黑暗中走來,我們欣喜若狂,他們的出現給我們注入了希望。我問,前面還有多長的路7向導說,還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我深吸一口氣,想象不久后見到木棚屋子里的燈火時的情景。向導和背夫讓我們卸下背囊,由他們背上繼續前行。門巴族的背夫一只手扶著我,另一只手拿著電筒,微弱的光亮在潑墨般黑的森林里顫動,搖晃不清,像似風中的燭火一樣。漆黑路途讓人有種不真實的錯覺,我們像在逃亡,不顧一切的涌向光明之地。我們加快了速度,我的腳踩在石頭間的溪流里,踩在朽木污泥的水灘里,深深淺淺,幾次差點絆倒。后面隊伍的聲音逐漸消失聽不見。我問背夫,還有多久到達汗密?他用生硬的漢語對我說,很快就到了。過去了半個小時,我說怎么還沒有到?他說,馬上,馬上就到了!時間在黑暗中凝結,在無盡的渴望中,黑色的幕布終于拉開,在一片空地上,搭建著幾間“發光”的木棚屋子,背夫說,這就是汗密!背夫把我領到我們住的小客棧里,先前隊伍的背夫正擠在一間小小的木棚屋里看衛星電視。電視閃動的屏幕正播放著一部韓劇,這荒誕的情節與現實的環境讓人難以想象。我站在門口,他們都把目光轉移到我的身上,單純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我走了進去,身旁的背夫主動挪出位置讓我坐,我向他微笑后坐下。他示意要我解下綁腿檢查有沒有螞蝗。我俯身下去,就看見褲腿滲著血跡。掀開褲腿,一只已經吸得鼓脹的螞蝗正附著在我腿上。旁邊的背夫迅速用煙頭將它燙下,殷紅的傷口血流不止。我趕緊從包里取出消毒藥水涂上。等到伙伴到來。老板給我們做了簡單的飯菜,飯足后就回屋睡去。
往后的幾天路程,我們繼續淹沒在絕跡的森林里,一起并肩同行走過老虎嘴和阿尼橋。在背崩,在用木板搭建的旅店里,我躺在二樓帶著潮濕味的床鋪上。推開窗,外面有山,有水。望著天空上止步的云,無知覺的睡去。有時過道步行來往的聲音會把我吵醒。有時仿佛在夢里聽見誰在說話,模糊醒來卻是樓下老板與徒步者的閑聊聲。傍晚,趿拉著拖鞋,坐在小凳上,看群山沉浸在暮色中直到光影消失。一片靜謐,在圣潔幽閉的峽谷中翻涌著雅魯藏布江,耳畔滔滔聲。在蒼綠的群山中,內心隱隱的故事,從路途的開始到現在都是那么安靜。坐落在峽谷高處的背崩,有充足的陽光,最主要是這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區別于之前路途中的簡陋驛站,只為方便歇腳和物資補給。我們決定在旅店停留三天。每到下午都有新的徒步者到達,休息,吃飯,整頓,然后次日又繼續前行。在繁華的城市里,不同身份職業的人匯聚到此,秉持著自己內心的信念,跋涉山水,在凈土之上得到心靈的沉淀。路途中形形色色的過客,有懷揣內心的故事來到這片神奇地方的徒步者,有只是一瞥,便消失在陡峭的山路間的背夫。我們可能結伴而行,但到達目的地又分路揚鑣。
離開背崩,下一站便是墨脫,途經雅讓。在走了兩個小時后,全是上坡路,迂回曲折,一直向上而行,他的頂點就是墨脫。我擠出力氣,艱難行走。爛泥碎石,汗水流淌,不能停止。我帶的水喝完了,就取山澗的泉水喝。走在前面的向導告訴我,再過一個拐角就能看見墨脫了。左手邊的江水“轟轟”的翻滾,永不消失的背景音。我深吸一口氣,望著向上的陡坡沖了上去。跑過拐角看見被群山環抱的貌似蓮花的墨脫,一排排房屋坐落在半山腰上,四周煙霧繚繞。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望著這個無數人向往的“圣地”。我終于到了!在啟程之前,我對他是多么的憧憬,而現在他就在我的眼前,卻一時無所反應。經過長途的跋涉,墨脫已經成了內心的一個符號而已,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走一段實在的路,這段路遠比他的目標重要。現在的墨脫,在得到沿海省市的援建后,水泥路已經在縣城遍布開來,街道兩旁林立著外地人修建的小樓。其實他與其他普通的小城一樣,是因為需要長途跋涉的特殊地理位置,造就了他的神秘感。因為物資匱乏,物價高,前來這里做生意的人很多。夜晚,霓虹閃爍,小城的夜總會里傳出了在網絡上已經爛俗的歌曲……所謂的“與世隔絕”,現在對墨脫來說只是過去了。即使在封山時期,也照樣有人翻山前往波密。耐不住寂寞的人,是無法在這里生活的。墨脫四周山巒,纏繞著綢緞般的煙霧,的確如仙境。但更多的是孤立,致使文化意識的落后,沒能像外地城市對信息有更快的敏銳感和接受力,墨脫就這樣被放逐。即便改變了外表,也無法掩飾內在的空虛。對一般徒步者來說,到達墨脫,就宣告他們的“長征”結束,可以掏出高額的車費(現在墨脫到波密已經通了小車),坐著小吉普顛簸著開出墨脫,奔向懷念不已的文明海洋。
我們仍要堅持行路,113K,108K,80K,日程繼續往后排,剩下的日子是一碗難熬的粥。我們深入更偏僻的村莊,在108K的達木鄉,我們來到了當地的珞巴族村落,喝著酥油奶茶,聽當地人唱珞渝情歌。生活豐富多彩,我卻想著某個消失得連影子都看不見的人!108K旅店的燈,一夜沒關,頭對著溪流,聲響貫穿整夜。夢見,在拉薩的八角街,陽光拉長我的影子。我戴著大沿帽,淹沒在人群。耀眼的光,路過形形色色的人,卻不見你。在高原走失。走這段路,有一個目的是為了忘記你。卻像看舊電影,重新溫習了一遍。
走到最后,路途和時間都被拉長,心里不斷估算還剩下多少路。在80K,我們終于可以坐大貨車回波密了。山路盤旋向上,我們看著倒退的風景,綿延的山脈一直向后延伸,不見盡頭。在山頂,天空飄起了雪花,掛在木樁上的經幡呼呼的飄動,像似在和我們揮手再見。一路走過的蒼茫的大地,都成為了過去。當時行路的心情都在一刻被軟化了,默默的駛向新的彼岸。內心隱藏的力量在徒步墨脫的過程中盛開,我想這才是最珍貴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