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寶島康樂隊，以及第６發

前記

陳升喜歡大海，喜歡潛水，在他的歌曲中有一種顏色，藍。早年的專輯《1996，Summer》與《六月》顏色呈現淺藍，歌曲“六月”中唱到的去海邊的故事，多少因為有愛情的信仰。到了《鴉片玫瑰》，封套上的陳升，身后的大海湛藍，有一種悲哀的自由、蒼涼的真實、寧靜的安詳。在《五十米深藍》、《魚說》里是深藍色，正如這句“海上一天陸上一年”，他愿成為一只在大海里漫游的大魚。《這些人，那些人》提到的青島、上海、北海道，也在沿海。

(一)

在新寶島康樂隊系列作品中，藍色已被淡化，顏色上更加豐富了，時而青綠、血紅、暗灰、昏黃，時而黑白相間。這一系列作品講到的海島上的故事，主要關于紛亂的社會里平民的人生觀、政治觀，愛情觀以及流浪生涯等等。語言上，以閩南語、客家話、原住民語三種臺灣話為主(從廣義上說臺灣人使用過的語言都可歸類為臺灣話)，專輯中還使用了國語、日語、英文等語言，大半為了更加符合節律韻腳。

新寶島主成員陳升唱閩南語，黃連煜負責客家語部分，來自排灣族的阿VON負責原住民語。阿VON在第4輯中加入樂團，黃連煜在第4輯之后離開了樂團，前3輯中的男女合唱曲，能夠聽到劉佳慧，劉若英、張艾嘉的聲音，比較驚訝的是在“在這恬靜的暗晡頭”當中，劉若英唱的是客家語。China Blue、亂彈樂團以及陳升后來的專屬樂隊恨情歌都曾一起上山下海，陳升的跨年演唱會，是他們一幫人與樂迷的一場年度大歡聚。

新寶島的作品曲風豐富，但其音樂元素始終是流行曲風的軀殼，時而加入臺灣民族音樂的元素，時而加入搖滾與電子的音樂元素，顯得多元卻不純粹，這使得他們作品音樂風格的發揮不夠凌厲，一些歌曲在編曲方面略顯粗糙，做得不是很出色，聽來不是很動聽。

沒有方言基礎，要全面理解新寶島的歌曲稍微有些難度。我聽《新寶島康樂隊第6發》(新歌加精選)這張專輯，閩南語部分基本聽懂，客家話部分要先對著歌詞聽幾遍以上才能記住其意，為數不多的原住民語等臺灣方言全然聽不懂也看不懂歌詞，必須看專輯里的歌詞翻譯與文案解釋。

新寶島在作品的主題上一向都有不俗表現，聽完《第6發》，如文案中所說，他們的音樂、詞境與黃春明的文學有血脈相連的關聯，有樸實無華、簡單平凡的鄉土氣息，也有鄉村平民的落后現實。陳升在專輯中的“祈愿(OS)”一曲中，兩度祝福“兩岸子弟平平安安”，這句和平呼號在流行歌壇快餐品的泛濫轟炸下幾乎失去關注，我試著分析新寶島到南竿島媽祖廟的一趟“尋根創作錄音之旅”之后帶來的作品，讓更多人了解他們的聲音。

第1首歌“原諒之歌”唱出種種生存境況，叫我們不用計較，宣揚自然、單純、樂觀、追求希望的人生理念，原諒他人才使自己的心境回歸平靜，而有些事情命里注定，“做牛就要拖磨，做人就要打拼”。接下來的“猴子歌”改編自鄒族孤獨者樂團十幾年前的原住民歌曲，直面諷刺政治，揭發臺灣地方官員的陋習丑態，歌詞的方言運用十分詼諧幽默。

“春天”、“亂講”、“9次郎”(改編自桃花過渡)3首歌曲是典型臺灣話的語言綜合運用，內容講到的是臺灣當今社會的種種現象，聽來卻有一種羅大佑早期作品的憤怒味道，比如羅大佑早年曾唱過“臺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鹿港小鎮)，新寶島則在“春天”中唱：“搬巢的雞母生無卵，青狂的豬仔吃無潘，阮到底是生在什么款時代”。

只是細細分析，其中的憤怒力量是很無力的。另一首“國際歌”稍微有些分量，現時臺灣政治局面的紛亂，著實令人渴求和諧的空間。這首歌曲是新寶島經典舊作“歡聚歌”的延續，不過從臺灣的歡聚已經擴大到了整個世界，不要再有責怪、不要客氣，“一路想想你們”是在睇驗自身生活狀況，“時間無”的反復唱提醒時間不留人，酒場中喊出“人在江湖中(漂)，哪有不挨刀”的現實(想起二手玫瑰的“娛樂江湖”，同樣引用這句俗語作為歌詞)。

阿VON用原住民語深情演繹的“賭注”，講的是關于愛情的賭注；充滿人文關懷的經典升式情歌“珠鳳仔”，陳升將賭注升華，敘述一段并非因自由戀愛而結合的市井故事——珠鳳仔下嫁后山已有七十幾歲的老頭，出嫁前的畫面描述以及母女的心酸心情令人動容，母親的“你得你得你得要聽人的話”與女兒的“阿娘你不用驚”等等直白的話語，恰似黃春明小說呈現的臺灣鄉土文學。

用閩南語演唱的“愛人在杭州”描述到內地工作的臺商，因為出于無奈只好跟愛人分隔兩地的故事，當中有些政治對立與地理阻隔的因素。這種情懷大概屬于上世紀80年代，現在聽來已經相當懷舊，歌曲從頭到尾的弦樂，浪漫中透出淡淡哀傷。而“蘇小小”，陳升將這種懷舊追溯到古代，運用閩南語來寫古代風花雪月的女子，成就出一首具有深度、文學性的流行音樂作品。這也是專輯中我聽的次數最多的一首歌曲，單戀的孤寂、青春的丟失都如凄涼旋律一般令人唏噓，蘇小小，“薄情的人不敢聽到你的名”，誰又知道，“你惦的西湖，青春已黃昏”，很喜歡歌中細膩、優雅的末兩句子。

“起駕”作為專輯新歌部分的結尾曲，旋律簡單純樸，穿插的弦樂悠揚祥和，利用臺灣人民的宗教信仰來反映社會現象，一首能夠令人心胸開闊的宗教意味濃厚的祈禱心曲。

(二)

精選老歌部分，看守凄美燈塔的癡情男人(凄美燈塔)，演唱悲歡歌聲的江湖擊鼓藝人(鼓聲若響)，阿春仔的奶奶思念出外當兵沒返的老頭子(阿春仔伊阿嬤)，因經濟高速發展周遭生態環境遭到破壞而憤怒抓狂的船長(船長要抓狂)，因一佰萬的追求可能鋌而走險、誤入歧途的出外人(一佰萬)，這些講述普通人生存狀態的敘述式樂團招牌歌曲，都是臺灣本地的藍藍天空上出現的幾片灰白。

新寶島最流行的作品之一“等無限時批”旋律輕快，風格頗似臺灣早年的老式搖滾舞曲。閩南語的內容卻不輕松，盡是憂愁，噓嘆、埋怨：“如果你真的不愛我，當初你為何不早說”，這句(唯一的)點題國語對自直白的讓人折服，在歌中起著耐人尋味的總結作用。歌曲以高科技產品對人們生活的影響為題材來講述情感危機，“限時批”可理解成音信的意思，“等無”，指感情斷線，沒了回音。

加入鄒族的收獲歌吟唱元素的“卡那崗”，說的卻是一個仿如蓬萊仙島的境地，這個仙境也與古代陶淵明描述的世外桃源十分相似，不過地點換在了海邊。據說卡那崗是瀕臨太平洋海邊的一個小原住民部落，部落旁邊就是潔凈澄澈的藍色海濱，海邊全是小顆小顆的東海岸原石，沒有沙子。卡那崗的日子，令當時在臺北打拼的陳升迷戀這方樂園，感嘆“世間冷暖可比一出戲”，懷疑“拼死拼活有什么意義”。

“多情兄”中一段用客家語演唱的詞：“記得舊年的熱天，你講永久心不變，沒想到你也真絕情，真情分海風吹散凈”，讓臺灣人記住了那位戴著眼鏡的沉默多情種黃連煜。第2輯中的“臺北附近”，整首歌曲黃連煜幾乎都用客家話演唱，除了那句經典的“Somewhere Nearby Taipai”，據說歌詞中的“Taipai”可以被陳升、黃連煜臨時隨機替換成任何地點，是新寶島上山下海到處演出時跟觀眾打成一片、活躍現場的經典客家語流行曲。

“大地”由阿VON以排灣語寫成，對照歌詞文本才懂得了歌中意思，歌曲旋律令人歡暢，跳躍節奏令人有跟著翩然起舞的沖動，可謂一首排灣族原住民良好形象上的成功宣傳歌曲。

敘說臺灣嘉義的“車輪埔”，陳升填寫的閩南語歌詞很見水準，伴隨輕快旋律令人感覺似在欣賞一幅鄉村風景畫，亦有一種置身其中流連忘返的境地。黃連煜填詞作曲的“日出”同樣是一幅畫，亦有同樣的境地，通過繽紛日出的美好向往，傳達有如逍遙游一般的積極人生態度，唱出了“人生快樂，沒酒哪會爽”這個帶著醉意的人生命題。

“歡聚歌”有它的政治背景，譬如用“歡聚”暗喻臺灣形狀“番薯”(都是閩南語發音)的諧音，唱的是臺灣土地上生活、形成命運共同體的各族同胞。這首歌是我最喜歡的新寶島作品，也是樂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的旋律動聽得可以反復聆聽，語言豐富得可以反復咀嚼，其呼喚、贊頌和平的主題，營造出來的氛圍也很和諧，溫暖。或者人生中一些片段，一些歡聚，可以像這樣一首歌曲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