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在改革開放之前的1972年,安徽蕪湖的年廣九就開始偷偷地經營瓜子生意。在那個年代,即便做這樣的小生意也要冒很大的風險。十年之后,他的“傻子瓜子”紅遍全國,他本人也被推到了“中國第一商販”的時代浪尖之上。對他來說,1980年代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光榮,還有不為人知的隱痛。已年近70歲的他依然神采奕奕,他為我們講述了他在1980年代的經歷。
“傻子”+“瓜子”
一提起我來,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傻子。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社會上對我的“傻子”稱號猜測很多,考證出處也不少。有的說我做生意公道,不會缺斤少兩,傻乎乎的,故此叫“傻子”;有的人說我是淮北人,南方人稱淮北人為“侉子”,“侉子”和“傻子”讀音相近,所以叫“傻子”。其實這都不對。
我家沿襲三代的綽號都叫“傻子”。1936年,我父親到蕪湖來,為了生計賣水果,他神態木訥,衣衫襤褸,不知道扣斤扣兩,不會當奸商,人們都叫他“傻子”,時間長了人們就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叫“傻子”或“老傻子”。我跟著他做生意,人們就叫我“小傻子”。我是父母所生的第9個孩子,也是唯一幸存的孩子,父母叫我“小九子”。父親去世時我已經20多歲了,人們就叫我“傻子”。現在我年紀大了,人們就叫我“老傻子”。我的幾個兒子,人們都叫他們“小傻子”,就這樣“傻子”名稱傳了三代。
1972年,我改行炒瓜子,要為瓜子起一個商標名稱,許多朋友對我說,就起“傻子”招牌為好,不要起“昌隆”和“興旺”等吉祥的招牌,吉祥的招牌太多了,起一個似乎有貶意的招牌,反而會給顧客留下很深的印象。這樣的例子很多,在外國有“米老鼠”和“唐老鴨”,在中國有“狗不理包子”和“王麻子剪刀”。我一聽有道理,于是我就打出了“傻子瓜子”的招牌。事實證明,我打出的這個不好聽的招牌,效果十分理想,瓜子暢銷全國,還多次賣到國外。如果當時采用一個好聽的商標,未必有這么好的業績和這么高的知名度。1982年底,我的“傻子瓜子”獲得了國家注冊的商標權。
“傻子瓜子”的起步
我5歲那年隨父親從家鄉懷遠縣逃荒到蕪湖,4年之后就開始跟著父親做水果生意,一干就是20年。期間,每逢水果淡季我就販魚。很多人好奇的是,我為什么退出了干了20年的水果生意,轉而去炒瓜子了呢?
水果生意有一個特點,因為水果容易腐爛,我每次都不敢進太多,販一點賣一點,這樣讓我感覺很累。因此20年下來我對這種生意厭煩了。1971年和1972年連續兩年因為氣候原因,各地水果欠收,立秋以后販不到水果,全家人生活無著落。我感到不改行不行了,但是干什么心里沒底。情急之下,我就去請教已經60多歲的父親生前好友熊仁壽大伯。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九子,你可以試著去炒瓜子啊,瓜子又不像水果那么容易壞,可以保鮮好幾個月。你回家買口大鍋,請瓦工砌一個爐子,再到供銷社買些瓜子、桂皮、香料和食鹽等原料,明天我去教你怎么炒。”我立刻回家按照熊大伯的指點做了。第二天一早,熊大伯就來我家教我炒瓜子。當天,把炒的瓜子包成275小包,帶到電影院門口去賣,每包5分錢,不到兩個小時就賣完了,凈賺了8.85元。
炒了一段時間,有人提出我炒的瓜子沒有上海和蘇州的好吃。于是我就專門跑到上海、蘇州和北方的城市買瓜子,買回來品嘗比較,在配方上做了改進,同時增加了花色品種,炒了奶油瓜子、醬油瓜子、椒鹽瓜子和五香瓜子等5大類,共20多個品種,既有適合南方人口味的瓜子,也有適合北方人口味的瓜子。每個品種都能做到香味純正,殼仁分離,一嗑就開。我的瓜子開始在蕪湖小有名氣,人們都慕名來我家買瓜子,我的生意越做越大。
“中國第一商販”
真正做大還是靠引起市長的關注和新聞的宣傳。1981年9月4日,我正在家中炒瓜子,突然來了4個人,為首的是分管財貿的副市長趙文波,還有蕪湖日報社總編輯、工商局副局長和公安局副局長。我一見這些人,心里就忐忑不安。前些日子,我因“投機倒把”被關過兩次。這次他們是干什么來呢?是罰單子、逮捕我還是抄我家呢?我炒瓜子謀生,難道也犯法了?我正在揣測之時,趙副市長笑兮兮地伸出手來同我握手,問我生意為什么在老百姓中評價這么好。聽了這番話,我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知道不是來找我麻煩的。趙副市長在品嘗了我捧給他的瓜子之后說:“口味很好。要放開干,把瓜子牌子創出來,打到各地去,為蕪湖爭光!”第二天,《蕪湖日報》頭版發表了題為《貨真價實的“傻子瓜子”》的報道。就這樣,我的“傻子瓜子”在全市傳開了。
與此同時,國營的、集體的和個體的瓜子經營者共有五六家紛紛上市,我家瓜子的銷量也因此受到影響。于是我想出了兩條妙計:一條是薄利多銷,立刻宣布每斤由全市統一價2.4元下降到1.76元;二是足斤足兩,童叟無欺,少一罰十。這一招果然靈,兩三天內,我家瓜子的銷量猛增。每天銷售3000斤左右,而且逐日增長。這時《光明日報》在頭版作了報道,來自全國各地的人紛紛上門前來訂貨,可是我做不出來。怎么辦呢?我迅速在市郊辦了3個瓜子加工廠,雇工30多人,日加工量7000斤到10000斤。不久,我順勢而上,在合肥、蚌埠、淮南、馬鞍山、銅陵和安慶等城市設立16個代銷點,由原來單一的零售發展到代銷、促銷和批發等多種經營形式。
緊接著,我又把瓜子賣到了上海,在上海南京路和淮海路兩家食品店開設了銷售點。上海《文匯報》、《解放日報》和《新民晚報》陸續作了報道,上海話劇團也演出了《傻子進行曲》的話劇。這些立刻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來這兩家店買我瓜子的人都得排著長長的隊。接踵而來的是全國10多個省份50多個城市的富商到蕪湖,要與我合作,讓我招架不住。我是欲罷不能了。
1982年下半年,我就在城郊租地建房辦起了第4個瓜子加工廠,這個廠子有10口炒鍋,日產1萬多斤。無奈之中我又在南京、無錫、蘇州和昆山辦起了加工廠。單是蕪湖這邊廠子的雇工就有103人之多,因此我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個體戶。人們稱我為“中國第一商販”。
雇工風波
由于103這個數字大大超過了國家工商局有關個體戶雇工最高8個的規定,輿論嘩然。這場爭論,我作為小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后來才陸續有所耳聞。“年廣九是暴發戶”,“年廣九是新型資本家”,“年廣九搞資本主義”。“姓資還是姓社”的爭論,從黨政機關傳到理論界,從蕪湖傳到省里,從省里傳到中央。
一代偉人鄧小平第一次接觸到我的“傻子瓜子問題”,是在1982年底,他看到時任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的一份《關于傻子瓜子雇工問題》的調查報告。看完之后,明確地對杜潤生說,對傻子瓜子問題要“放一放,看一看”。盡管如此,省市兩級領導有關部門還是組成兩個調查組,寫成了兩份調查報告,前者送給了當時的省委書記周子健,后者上報到國家工商總局。
1983年12月6日,國家工商總局負責人到國務院,向萬里和姚依林兩位副總理匯報我的問題,說我偷稅,有一部分同志對我經營規模這么大雇工這么多表示擔心,提出要加以限制。姚依林聽了報告說:“傻子瓜子偷稅不對,財政部的稅收要跟上。但他把瓜子炒起來了,以前有不少人炒,文革把炒瓜子的抄家了。傻子瓜子不是壞的,是拾遺補缺,再等一等。現在全國個體戶600萬,不到1000萬,比1949年少多了,我們是不該限制的。”
國家工商總局負責人又說:“還有些同志建議用國營和集體的形式逐步代替個體。”萬里聽了這話后擺擺手說:“不必慌張地去代替。共產黨為什么不出傻子?出了傻子為什么不用起來?傻子瓜子為什么不能成為商品?蕪湖為什么不研究社會需求?”
鄧小平的指示和兩位副總理的講話,我并不知道。不過,我感到我的生意好做了,外在的干擾少了。我下定決心大干一場,把瓜子賣到全國。于是我又到10多個省市陸續辦起了23個加工廠,規模不斷擴大,銷售觸角延伸到150多個城市,幾乎占領了大半個國內市場。
民間有關我的風波并未消失。為了減少麻煩,我主動向工商部門提出聯合經營的建議,1984年7月1日“蕪湖市傻子瓜子公司”正式掛牌,新蕪區勞動服務公司和蕪湖縣清水鎮工業公司兩家與我簽訂了聯營協議,他們出資30萬,我以商標權和技術入股,并擔任總經理。同時規定,向他們交納18萬元的利潤之后,其余部分歸我所有。與公家單位的聯營,我感覺找到了“保護傘”,可以摘掉“資本家”的帽子了,自己也成了“公家人”。于是我拼命抓生產抓經營。
有獎銷售的失敗
1985年,中國商界興起了一股有獎銷售的旋風。我就想著自己也要參加,要弄成全國最大的有獎銷售,借此再次擴大“傻子瓜子”的知名度,壓倒競爭對手。在與幾位副經理商量過后,我們決定印刷獎券150萬張,設計十等獎。一等獎為價值2.6萬元的菲亞特小轎車一輛,二等獎為價值2600元的幸福牌摩托車一輛,其他等級的獎項獎品包括彩電和冰箱等。
我從1月5日開始籌備,并設法取得銀行的信用擔保。我們同時在全國30多個城市設立有獎銷售點,投入10多萬元的廣告費在全國30多家媒體做廣告。消費者每買一斤瓜子,得獎券一張,提價1角。這場活動聲勢之大,范圍之廣,令全國一切有獎銷售活動黯然失色。我計劃在2月5日推出有獎銷售,5月1日結束,5月10日到上海當眾開獎。我盤算了一下,每斤加1角,三個月至少賣到1000萬斤,多賺的100萬除去稅收用來發獎綽綽有余。銷售1000萬斤,毛利有500萬,除掉生產費用和產品,可得利潤170萬,再扣除所得稅,公司依然可獲純利100萬元。
2月5日如期在全國各地推出有獎銷售,當天,僅蕪湖市場的銷售量就達6.2萬斤;2月12日一天全國各地共賣出90萬斤,創造了瓜子銷售以來的最高紀錄;到了2月22日,前后17天,一共銷售出476萬斤,銷售額達700余萬元。全國各地來電來函來人要貨的人絡繹不絕,我的5家工廠每天24小時不停加工,還是供不應求,真是盛況空前。
就在我非常得意之際,萬萬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3月6日,幾位官員到我辦公室,將一份國發(1985)31號文件放到我面前,正式通知我:“國務院來文,全國有獎銷售活動,因有趁機提價,推銷殘次商品,欺騙顧客,擾亂市場的嫌疑,因此一律廢止。你的有獎銷售也不能例外。”我一聽就傻了,臉色煞白,說不出一句話來,欲哭無淚。最后,我對他們說:“上面不是說公司有自主經營權嗎?誰來保護我的自主經營權呢?”可是,這話說了有什么用呢?
我猛地想到有獎銷售一旦終止,我的大禍就會臨頭。果然如此,不出幾天洶涌而來的退貨大潮涌進公司,瓜子大量堆積,變質,資金不能回籠,法律糾紛也隨之而來,最終導致公司虧損63萬元,這個金額是注冊資金的兩倍多。由于我不大懂法,接下來的一場官司火上澆油,讓我再次損失90多萬。公司因此從“波峰”到“浪谷”,一蹶不振。
在80年代末,我又遭遇了莫名其妙的牢獄之災,直到鄧小平在南巡講話中再次提到我,我才因此從牢房里走出來。這是他第三次提到我。
我是改革早期的沖浪者
我今年已經70多歲了,但我的事業并沒有終止。我的鄭州、三門峽兩個瓜子加工廠和10多個銷售點生意依然興旺。我的長子和次子仍在經營“傻子瓜子”,他們的資產已經過億。回顧80年代的時候,我覺得我的作用有兩點:
第一,我帶動了中國私營經濟的發展。改革開放初期,人們都在等待中觀望,我在安徽第一個站出來,進入市場沖浪。在我的帶動下,沉寂了幾十年的瓜子市場驟然復蘇,一兩年之內崛起的國營的、集體的和個體的瓜子經營者57家,其中個體的占了48家,出現了“胡大”、“友誼”、“神農”、“玉兔”和“龍鳳”等20個品牌,它們也都銷往全國各地,使蕪湖成為名副其實的瓜子城。其中不少人由原來衣不蔽體的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或千萬富翁。我成為當時個體經濟發展的“帶頭羊”和“晴雨表”。
第二,我勇敢地沖破了“左”的思想對干部和群眾的束縛,為解放思想做了貢獻。以雇工為例,當時國家按照馬克思的《資本論》說的,個體戶雇工不能超過8個。許多干部對我提出了這個規定,但是我沒有理睬,我不斷擴大雇工規模,為眾多私營企業做出了敢于冒險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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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傻子瓜子創始人
年廣九之子突然死亡
記者通過相關部門證實,下午,“中國第一商販”年廣久的長子年金寶,在蕪湖花園路一私房內被人發現已經死亡。
11月28日下午,有人在蕪湖市花園路一處二層小樓里發現有一中年男子及一位女士死亡,隨后報警。警方趕到現場后,隨即將現場封鎖。警方經勘查證實死亡的中年男子名叫年金寶,是年廣九的長子,警方隨后聯系了年金寶家人。當天下午,蕪湖市殯儀館來人將遺體運走。
上世紀70年代初,年廣九在蕪湖的19道門巷口,一手炒出了“傻子瓜子”,“傻子瓜子”和年廣九因其傳奇的經歷和在改革開放初期被鄧小平兩次提及而名聲大噪,年廣九也被稱為“中國第一商販”。21世紀初,年廣九將“傻子瓜子”商標權給了年金寶,肖像權給了次子年強。年金寶成為安徽傻子集團經濟發展總公司總經理,年強則為蕪湖傻子瓜子有限總公司董事長,年廣九退居二線。
據年金寶的一位同行說,年廣九得知年金寶死亡的消息,感到痛不欲生。目前,年廣九一直在處理大兒子的后事。
至于年金寶的死亡原因,蕪湖警方還沒有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