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家永遠是真實的,是我們永遠的安身之所。
搬到我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的第一天,我在樓下仰著脖子尋找自家高高的窗口,心想,這下真正是束之高閣了,上去下來都不容易。于是自我安慰:每日雙腳踩在那樣一個高度上,想必思想定會更高一籌吧。
平生不喜歡電梯。一個悶悶的鐵罐子,圈了幾個陌生的人,在半空中忽悠一下升上去,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若是趕上鐵籠子鬧脾氣,把你擱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卡住了,實在恐怖。有一次,我就趕上了這種情況,那天偏偏電梯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慌忙打手機往家里報告險情,可是電梯里信號太弱,打不出去,把我急得一個人悶在里面浮想聯翩,想象著我在這方寸之內,氧氣一點一點被吸光后,人將窒息,精神上就先亂了套。幸好,被關了十分鐘后,鐵籠子忽然顛了一顛,又平滑地升上去了,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待電梯門一開,我便奪路而逃。有了這一次經歷,我愈發不喜歡電梯了。
幾次下決心用腿代替電梯,可是每每嘗試著爬樓時,樓道里永遠是空無一人,我便瞻前顧后,一層層往上爬。樓梯是冷硬的灰色,兩旁的墻壁也是冷硬的灰色,偶爾有一兩扇窗子沒關住,被風吹得發出空曠的啪啪聲,空得瘆人。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渴望遇到人,又害怕從哪一個拐角忽然躥出一個人來。古人云,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而我是,獨上高樓,越走越發怵。唯一和這瘆人的樓梯構成反差的,是從樓道的窗口望出去,隔著天井,可以看到某一層某一戶人家的某一間屋子,里邊有一個風扇無精打采地轉著,墻上掛著一只老式的壁鐘吱吱嘎嘎地走,一件剛剛洗過的白襯衣滴滴答答地晾在屋角,垂頭喪氣的樣子,偶爾會看到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靠在躺椅上,一邊瞌睡一邊掙扎著舉起手里的一本什么書。如果是夏末秋初,還會看到一些人家把一張張淡赭色或者花格子的涼席晾在天井曬著,草席清朗的香氣泛出一股濃濃的人間煙火味。這些圖像由于是透過樓道的窗子,然后又隔了天井,就顯得極為不真實,它被縮成窗口那般大小,圖像也被切割得沒頭沒腦,還被天井暗淡的光線蒙了一層昏昏沉沉的調子,如同一張現代派的抽象畫。其實,如果我當真身置那間房子里去,便會興味索然的,但這時窺望到的是一張張神秘抽象的畫,便使我格外振奮,往往會一時忘記樓梯里無盡的恐懼。
住上高層之后,不僅每日要接受電梯,我還發現街上汽車輪子的嗡嗡聲在高層之上越發清晰,特別是夏夜里睡覺的時候,比白天的響聲還要嘹亮,仿佛馬路就橫亙在耳朵邊上,十分夸張地鋪展著夜生活的繁忙和現代化的步伐。說來奇怪,原來住二層的時候,離街上的路面很近,倒是聽不到多少街上車水馬龍的聲音的,現在住的樓層高了,車輪聲反而越發大了。看來聲音是很懂辯證法觀念的。記得張愛玲曾經形容,“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瑣屑的回憶反而漸漸親切明晰起來”。好在不久我就習慣了,夜里汽車的刷刷聲也被我想象成潤潤的雨聲,空氣里到處是雨霧綿綿,既清爽又干凈,雨的聲音一陣低綿徘徊,一陣密集高亢,像是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沒有盡頭,人在這沒頭沒尾的節奏中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房子倒是又大又亮。冬日的早晨,淡黃的陽光斜射進來,亮脆飽滿地撒在暗紅色木地板上,濃墨重彩的樣子,人在上面仿若走在一張靜物油畫里,輕手輕腳的,似乎擔心碰掉一塊顏色,懶洋洋的暖冬里就多了一份精心。遇到夏季來臨,暗紅的木地板就顯得過于暖色了,所以家里的木制家具、沙發巾和靠墊以及大部分裝飾物都是冷調的,暗栗色或銀白色,造型多是現代或仿舊的類型,花空鏤雕和簡易的金屬造型相間。比如,舊貨市場購來的鏤空雕木的做舊茶幾上擺放著從德國帶回的洋燭臺,舊社會那種煤油燈似的吊燈下邊是華貴典雅的歐式栗色餐桌,加納的原始黑人木雕擺放在線條流暢而變形的現代金屬架上,濃郁的咖啡色書房里到處插滿我從云南抱回來的麥黃色干花……純粹的時尚或貴族氣,純粹的老舊或洋化,都是我不喜歡的,但我的多元中又體現著絕對化的風格,明眼人可以看出我的傾向。
為了方便,我把自己的一套房子與母親的那套房子打通了,兩套房子連成一片,渾然一體,很多的房門,像小時候看《地道戰》的感覺,經常使我和母親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互相找不見。特別是晚上,洗過澡上了床之后,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一件什么小事,懶得下床,就拿起床頭的電話給母親那邊撥過去,兩個人在一套房子里的兩個房間用電話嘀嘀咕咕說上一大陣,感覺怪怪的,仿佛彼此住得很遠。
有一陣,聽說樓里五層有一戶人家進了小偷,這一事件使我格外緊張,緊張得好幾天夜里無法入睡。我和母親商量,晚上把房子的一半空間鎖起來,兩個人住到相鄰隔壁的兩個房間中,夜里開著房門,彼此能夠聽到。那幾日,我每晚入睡前都要在腦中預習一遍夜里醒來忽然見到小偷怎么辦。我固執地預習了很多遍,結果小偷也沒有來,心里就老不踏實,似乎小偷來了才一塊石頭落地。其實,家里密封得如同一個碩大的鐵籠子,別說是人,就連一只鳥、一只蚊子也難以飛進來。
大概我和母親都有些孤僻,我們很少邀請客人來家里閑坐。有時候,實在太沉悶了也會下決心約上一兩位朋友,心里興奮著籌備著聚會的餐飲,整日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到處擦著,甚至連臥室別致的門把手、衛生間隱蔽的小門閂,都不放過。但是臨了,忽然覺得燒菜弄飯要一大場麻煩,心里還不停設想聊天的話題,實在是累人,終于臨陣逃脫,放棄聚會,然后深深喘一口氣,坐下來。這樣的情形反復發生過好幾次,我們終于認清了自己的懶惰本性,邀客人聚會的提議就越發慎而又慎了。
家里不能沒有生氣,我開始在陽臺上大肆發展“農業”,在這遠離鄉土的城市高樓之上,我從花木市場里選購來散尾竹、變色木、荷蘭鐵、國王椰子、橡皮樹、冬青、芍藥、百合、瓜葉菊……我把這里集木壇、花壇、果壇、草壇、刺壇于一體,它們一日日瘋長,比我長得都結實;家里的廚房也不再干凈得不忍心做飯了,每天,這里的柴米油鹽、鍋碗瓢盆都熱烈地攪和成一團,油煙裊裊,盛滿人間煙火,為了收拾飯后殘局,我和家人常常你推我搡,“謙虛地”稱贊對方才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書房也開始被我們肆無忌憚地擺開“戰場”了,桌上沙發上到處散亂著稿紙和書籍,大部分抽屜都半開半合著,如同一只只話多的舌頭。母親還買來了畫架、油畫板、顏料,擺開了畫畫的陣勢,一個外行偏偏卻畫意大發!那些工具家什也擺放得毫無規矩章法,書房弄得個亂七八糟。桌上堆得太滿了,有時候她會順手把一只茶杯放在地上,直到不喝了也想不起把茶杯拿走放到柜子里邊去,只是不嫌麻煩地繞著它走來走去,仿佛它就應該擺在那兒。母親畫畫的時候,由于比例的問題,總見她拿著個尺子側著頭、瞇起眼睛夸張地量來量去,哪里是畫畫,儼然像個瓦匠。母親無師自通,果然出手不凡。然后,她端詳著自己的大作,號稱一萬塊錢賣給我,這個價位還是看在我們母女關系的情分上便宜了我。對于母親的童心我雖然竊竊失笑,卻一向是大肆支持的,到了母親這般歲數,能夠沒事找事、自得其樂,真是我的福氣!這樣一來,滿地都是母親的畫樣草圖,進入書房須跳著舞步才行。我心里就不免有點煩,但轉念一想,書房嘛,原本就是為了弄亂的。
我的身體比母親差,母親的歲數比我大,加上我們過分民主的關系,就越來越像姐倆了。她經常是在書房忙著什么自我陶醉的事,欣欣然地施展著手腳;我呢,則坐在自己房間里電腦前胡思亂想,涂涂抹抹。窗外又在下雨,雨打在不知誰家的空調室外機上,乒乒乓乓地響,響得人心里空洞洞的。雨天阻擋了我的腳走出門去,其實,即使不下雨我也無處可去,我知道沒有哪一趟車通往想要抵達的歸宿。人生嘛,真是太多的虛幻,曾經執意追求的事物也不過是過眼云煙,自貽伊戚而已,有時想一想不免心冷。
而家永遠是真實的,是我們永遠的安身之所。
責任編輯 王妍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