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盒點心
一
開學的第一天,為了歡送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學校要求我們統一著裝。于是,我們一律白上衣、藍褲子,男生穿著白球鞋,女生穿著黑幫白邊的拉帶鞋。我們的胸前飄揚著鮮艷的紅領巾,手里揮舞著五顏六色的彩旗。
要是仔細觀察的話,你就會發現我的球鞋要比別人的白——白得很多呢。因為這時候,我已經知道怎么把球鞋搗鼓得雪白雪白的了。
別人往球鞋上涂的都是鞋粉,干鞋粉和上水,調得稀溜溜的,涂在鞋幫上。可是鞋粉有它的毛病,涂薄了不白,涂厚了就容易掉渣渣兒。我涂的也是鞋粉,但是我在鞋粉里摻上了“秘密武器”。我的“秘密武器”就是牙膏。具體的調制過程我就不說了,反正這樣一來,我的球鞋不僅雪白,而且白得堅定、白得永遠。當然了,這不可能不引起媽媽的疑心。為了消除她的疑心,我已經開始勤儉刷牙了。每一次刷牙,我都只擠一丁點兒的牙膏。即便如此,媽媽也經常嘀咕,牙膏怎么用得這么快呢。
這件事不可能不讓我暗自驕傲,而且這種驕傲會持續好幾天—— 一直持續到我看到我不喜歡看到的東西。
我不喜歡的東西就是填寫學生簡歷。每一次新學期開學,我們都要填寫學生簡歷。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填寫這個東西。這對我來說,從來就是一件讓我頭疼的事情。
班主任孫老師說了,學生簡歷就是一個警察叔叔,面對他,每一個人都要老老實實地交代問題。于是,我們就開始老實交代——先是姓名(里面還分為現名和曾用名呢)、性別和出生年月,再是民族、籍貫和家庭出身,然后是家庭主要成員和主要社會關系……最后的一欄里,竟然寫著嚇人的“主要社會關系中有無被殺、關、管的,與本人關系如何?”
我們家的社會關系里當然沒有什么地富反壞右。我們家的出身是響當當、紅彤彤的貧下中農,不像我前桌的大頭——家庭出身下中農,也不像我后桌的大鼻涕——家庭出身富農。
讓我頭疼的是“家庭主要成員”和“主要社會關系”這兩個欄目。因為在這兩個欄目里,都要填寫政治面貌、工作單位和職務這幾個內容。這是讓我頭疼的內容,因為我的爸爸、媽媽的政治面貌都是群眾,而且都是什么職務也沒有的群眾。
頭疼的事兒還沒完呢。
爸爸和媽媽的后面,還要繼續填寫主要社會關系的姓名、年齡、政治面貌、工作單位和職務。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寫下我那遠在山東老家的五個叔、四個姑、三個舅和兩個姨了。
按理說,我們家這么多的親戚,人海戰術一樣,總應該出息一個人物吧。但是,每當這時候,我就會痛苦地發現,我們家的這些親戚里沒有一個揚眉吐氣乘風破浪的。除了年齡和性別不同之外,他們竟然沒有一個黨員,甚至也沒有一個團員,工作單位又都無一例外地在山東省牟平縣萊山公社扎堆,至于職位——更不用說了,全部都是公社社員……每當我填寫簡歷的時候,我都恨不得這一天咔嚓一下翻過去。
大頭和大鼻涕的球鞋沒有我的白,但是心情卻比我好。大頭他爸是黨員,儀表幾廠的一個車間主任,他媽也是黨員,而且是紡織廠的一個什么組長。大鼻涕的爸媽倒沒什么動靜,但是他舅和他姑都是黨員,尤其是他舅,不僅是黨員,還是干部,而且是坐小吉普的干部。每一次填寫簡歷,大鼻涕都要用驕傲得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問老師,舅舅的舅字下面,是力字還是刀字呢?
這已經是大鼻涕第三次或第四次問老師這個問題了。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這一次,為了對付驕傲使人落后的大頭和大鼻涕,我毅然在“主要社會關系”里填上了劉叔叔的名字,而且寫在第一名。劉叔叔三個字寫得大大的,幾乎占了兩行呢。我不知道劉叔叔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知道劉叔叔的工作單位——渤海市革命委員會,而且我也知道劉叔叔的職務——渤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
我這一招果然厲害。剛交上簡歷,孫老師就把我叫到走廊上了。
走廊里空蕩蕩的,孫老師倒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盯著我,瞅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說,劉書記怎么會是你家的親戚呢?
我不知道孫老師的話是威嚴還是溫柔。我一定是嚇壞了。孫老師還沒有單獨跟我說過話呢。
劉書記姓劉,你姓陳,你的母親姓曹,劉書記怎么會是你家的親戚呢?孫老師嘩啦一聲抖了一下手里的簡歷。
可是……劉叔叔說過的。我小聲地說。
說過什么,嗯?孫老師的聲音開始嚴峻了。
說過……說過,我們兩家要像親戚一樣走動。我覺得我的樣子有點狼狽了。
什么時候說的?在哪里說的?還有誰在場?孫老師的話一浪高過一浪,但是目光卻像鉗子一樣夾著我。
上個月說的,上個月在我家里說的,當時還有戴阿姨在場……我揚起頭,大聲說道。窗戶上,晃動著大頭和大鼻涕的鬼臉。
戴阿姨是誰?
戴阿姨是……她跟劉叔叔是一家人。
劉書記真的……孫老師快速地眨巴著眼睛。
劉叔叔還摸過我的頭呢。
孫老師又眨巴眨巴眼睛。剛想說點什么,這時他看到了玻璃后面晃動的幾個腦袋。孫老師脖頸一梗,玻璃后面的腦袋和鬼臉兒馬上消失了。
伸過手來。孫老師命令道。
我慢慢抬起胳膊,伸出手,張開。
“付主任”的“付”字,應該是這個“副”字嘛。說著,孫老師哈下腰,在我的手心里一撇一捺地寫下了一個字,癢癢的。
劉叔叔還帶著禮物呢!我大聲說。
二
上個月的一天——很平凡的一天,沒有任何預兆,爸爸和媽媽突然提前下班回家了。
爸爸是柴油機廠的車工,媽媽是街道服裝廠的縫紉工。爸爸的廠子離家挺遠的,上下班都要騎很遠的自行車,所以爸爸一般都是五點半多才能回家。媽媽離家就近多了,除了加班加點之外,一般情況下,五點一過,媽媽就回家了。
但是那天,才下午三點左右的樣子,我們正在門口的土路上玩“騎驢”呢。就在這時,我看見爸爸和媽媽一前一后回家了,而且是跑著回家的。
我從來沒有看見爸媽這樣慌張過。爸爸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工作服油啦吧唧的,散發著濃重的機油味。媽媽戴著白色的工作帽,手里攥著套袖。在他們旁邊,是同樣慌慌張張的公社書記。
擦玻璃,抹桌子,掃地拖地……我還以為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呢,原來他們是回家進行“愛國衛生運動”的。不僅家里要打掃,外面也要打掃。公社書記親自上陣,指揮人們把四處溜達的雞統統趕回雞窩里,然后把土路清掃得干干凈凈,再撣上水。
炕上換上了家里過年才鋪的印著大紅牡丹的被單。連座鐘的弦都上得滿登登的。媽媽讓我和哥哥把臉、手和脖子后面都洗干凈了,而且換上了沒有補丁的干凈衣服。她和爸爸也都換上了過節才穿的衣服。家里充滿了陽光和自來水的清爽氣味,甚至有了點兒過年的意思……這時候,一輛烏黑發亮的小轎車出現在街口。
我和哥哥、還有街道的小伙伴們馬上涌了過去。小轎車的玻璃上拉著密實的紗簾。車身和玻璃上晃動著我們興奮的身影……那時候,即便看見一輛“大解放”甚至“三輪”,我們都要好奇地圍觀,更不用說是一輛小轎車啦。
小轎車在我們的圍觀下,緩緩蠕動著,竟然停在了我們家的門口。
媽媽和爸爸早就候在門口了。爸爸穿著他唯一的一件中山裝,領口的掛鉤都系上了,嚴肅得連脖子都不會轉了。
車門一開,里面響亮地喊了一聲,老大姐呀!
接著,一個圓圓墩墩的人鉆了出來,緊趕幾步,一把抓住了媽媽的雙手,更大嗓門地叫了一聲,老大姐呀!
媽媽頓了一下,叫了一聲,劉書記,你好啊。
你說什么?被叫做劉書記的人一怔,厚實的身子往后一傾,問了一句,大妹子,你叫我什么來著?
媽媽臉紅了,低聲叫了一聲,劉隊長。
噯——!被叫做劉隊長的人響亮地答應了一聲。
媽媽推了哥哥和我一把,說,問劉叔叔好。
我搶在哥哥前面,干脆地叫了一聲,劉叔叔好。
小鬼,滿機靈的。劉叔叔俯下身子,摩挲著我的腦殼說。這時,我看見劉叔叔的眼里閃動著一圈淚光。
在劉叔叔的后面,還有一位阿姨和胖胖的女孩。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老伴兒——老戴,這是我的閨女——小輝。劉叔叔轉過身,介紹著身后的阿姨和女兒。
大妹子。戴阿姨親熱地叫了一句,老劉聽說找到你,樂得年輕了好幾歲,推了好幾個重要會議呀。
接著,劉叔叔在大家的簇擁下走進我們家。從后面看過去,劉叔叔矮胖胖的,脖子短短的,還堆著肉褶兒。戴阿姨身材細長,脖頸細白,耳邊別著發卡,露著雪白的耳朵,顯得干凈利落。戴阿姨叫媽媽“大妹子”,但是長得卻比媽媽年輕。而他們的女兒則東張西望的,嘴里含著糖果什么的,不停地嚼動。
我們家的屋子一下子變得窄巴了。我和哥哥被爸爸支到屋外。我們趴在窗臺上,看著屋子里的場面。
一晃,快三十年啦……三十年啊。劉叔叔拍著大腿,感嘆道。
老劉,你血壓高,別太激動啊。戴阿姨提醒他。
劉叔叔摸出一包紅色的卷煙,掏出一根——帶著黃色的過濾嘴,遞給爸爸,而且親自給爸爸點上火。
我和哥哥都注意到,劉叔叔進屋后,司機從小轎車的“屁股”里拎出兩個花花綠綠的大網兜,走進屋里,放在桌子上。
從司機的動作看,那是兩個沉甸甸的網兜。
網兜有著大大的扣眼,從扣眼里,我和哥哥基本看到和掌握了里面的內容——有八個或九個大紅蘋果;有六個或七個鴨梨;至少有兩聽罐頭—— 一個是糖水黃桃,另一個看不清楚;至少有兩包點心,具體內容不詳。此外,還有一個扁扁的紙盒,里面的內容更加不詳啦。
有機會,到我家坐坐,認認門,我們要像親戚一樣走動。劉叔叔大聲地說,家里有什么困難,盡管開口。
沒有困難,沒有困難,現在比舊社會好多了。媽媽連聲說。
大妹子還是那么有覺悟。劉叔叔夸獎道,說著,還歪了一眼戴阿姨。
你的身體還是那么好。劉叔叔對媽媽說,不像老戴,老是病病歪歪的,現在就開始吃老本啦。
不能忘記人家。最后,劉叔叔斬釘截鐵地對戴阿姨說,不論什么時候,我們都不能忘記這一家人啊!
爸爸一直在抽煙,當然不是平日的“老旱”,而是劉叔叔那包紅色的卷煙。屋子里彌漫著好聞的煙味——一股高級香煙的香味。
我工作忙,以后就由老戴代表我來看望你們。說罷,劉叔叔轉過頭,跟戴阿姨布置道,這可是一項任務啊!
這時候,我和哥哥都盼著劉叔叔趕快走了。我們急切地想靠近并占領那些禮物。就在這時,屋子里也談到了禮物。
劉書記,你工作那么忙,能來看望我們,我們就知足了。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收。媽媽懇切地說。
戴阿姨已經開始把禮物往外拿了,一時間,花花綠綠熱熱鬧鬧地擺滿了桌子。媽媽則趕緊站起來,把罐頭、水果什么的往網兜里塞。
戴阿姨愣住了,吃驚地看著媽媽。
劉叔叔呼地站起來,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高聲說,救命之恩吶,這點東西算個球?!
媽媽指著桌子上的扁紙盒說,那么,我們就收下這一個,別的說什么也不能收。
這是老劉的一片心意啊。戴阿姨在旁邊說。
說什么也不能收。媽媽堅持說,而且翻來覆去地重復這句話。
你啊你啊,還是那么倔。劉叔叔晃著碩大的腦殼,又是感嘆,又有點表揚。
劉叔叔是怎么走的,我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劉叔叔剛一離開家門,我和哥哥的四只手就撲到紙盒上了。
這是一盒紙盒點心,比書包小一點,比磚頭薄一點,前臉兒上好像還印著一行最高指示。點心盒用紙繩十字包扎,上面打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
我們已經記不得是誰最先打開紙盒的。先是一層粗粗的黃色包裝紙,揭去,又是一層薄薄的黃色包裝紙,只是這一層紙上已經有了星點的油花。揭去這層包裝紙,露出一團四四方方的白色紙包,而且這團紙包已經被里面的點心浸得油汪汪的,有點暈乎乎的透明……還沒打開這個油包呢,一股猛烈的香味像鮮花開滿了屋子。
三
我們家怎么會有這樣的親戚,這是我最不明白的事情,也是我一直在琢磨的問題。爸爸和媽媽當然知道,但是他們從來也不對我們說。
紙盒點心早就吃完了。奇怪的是,點心的滋味卻忘得一干二凈。不僅我忘記了,哥哥也忘記了。我們努力去回憶和回味點心的滋味,但是一回憶,就回到了我們曾經吃過的桃酥、蛋糕和江米條什么的味道里了。我們都知道,紙盒點心的味道比桃酥、蛋糕和江米條什么的好一千倍一萬倍,但是我們就是回憶不起紙盒點心的滋味。
點心沒了,紙盒還在。紙盒非常結實,媽媽舍不得扔,就在里面放著戶口簿、房產使用證、糧油供應證、布票、糖票什么的。我經常打開紙盒,使勁兒嗅著邊邊角角殘留的點心香味。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暗暗地想,劉叔叔和戴阿姨什么時候再來呢。
大年三十,天上飄起了零星的雪片。從上午開始,家家戶戶都飄出了油炸食物的香氣。零零星星的,街上也響起了鞭炮聲。
下午,戴阿姨來啦。
她是一個人來的,手里拎著一個沉甸甸的網兜。
我代表老劉來看望你們了。戴阿姨說,然后把網兜放在桌子上。網兜在桌子上一攤,里面的禮物馬上嘰哩咕嚕地占滿了半張桌子。
我迅速地觀察了一下,戴阿姨的禮物是這樣組成的:一包糖果,兩聽罐頭,一盒點心,還有幾個蘋果和幾個梨。
雖然家里準備許多的年貨,餃子、豆包和炸魚都可以敞開吃了,但是戴阿姨的禮物還是不同尋常的。因為,那都是一些即使過年過節我們也難以吃到的高級食品啊。
劉叔叔第一次來的時候,戴阿姨不怎么說話。現在劉叔叔不來了,戴阿姨的話就多了,而且說話嘎巴溜脆,右手總是在半空里揮動,每揮動一下,就說一個話題。
——老劉現在主抓城市引水工程。咱們這個城市可是個嚴重缺水的城市哦。
——大上個月,老劉跟他的老戰友聚會了,樂的呀,喝了一斤茅臺啊。
——下個月,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要來渤海訪問了,老劉忙得已經三天沒回家了。
——小輝參軍了,前線歌舞團的文藝兵。
…………
小輝是劉叔叔的女兒,胖乎乎的,比哥哥小,比我大。我們想像不出她穿上軍裝會是什么樣子……當然,我和哥哥關心的是戴阿姨的禮品。
但是,媽媽依舊跟上一次一樣,沒有接受戴阿姨的禮物。甚至,媽媽還不如上一次呢——上一次還收下了一盒點心,這一次,媽媽硬是一件禮物也不收。
戴阿姨當然不答應。于是,媽媽就會把鍋蓋一一掀開,露出里面的大棗饅頭、豆包和炸魚什么的。
媽媽反反復復地說,心意我們領了,心意我們領了。
從大年三十的早晨開始,你會感到,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時刻,就像大幕一樣徐徐地拉開了。現在,因為劉叔叔和戴阿姨,我們日子里又多了一份美好。
幾年下來,我和哥哥已經掌握了,大年三十這一天——一般多是上午,戴阿姨總會來到我們家,手里總是提溜著一個網兜,而網兜里也總是沉甸甸的禮物。
每一回,戴阿姨都會說,老劉囑咐我來看望你們,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啊。
每一回,要走的時候,戴阿姨都會說,這回你一定要全部收下啊。
而每一回,媽媽都要說著相同的話,心意我們領了,心意我們領了。
戴阿姨當然不同意,于是兩個人就要你推我讓的,與其說是推讓,看起來倒更像是一場“爭奪”……媽媽沒有戴阿姨高,但比戴阿姨有勁兒,所以最后的勝利者一定是媽媽。
記得有一回,媽媽手里拿著鍋蓋,指著她剛炸出來的馓子說,這是劉書記最喜歡吃的,我給他準備一點吧。
老劉血壓高,醫生說少吃點油炸食品。戴阿姨說。
從前,劉書記可喜歡這個了。媽媽遺憾地說。
心意我們領了。戴阿姨說。
四
時間長了,我和哥哥知道媽媽不會收下戴阿姨的禮物了。開始,我和哥哥都非常悵惘。當然了,我和哥哥的悵惘沒法阻止媽媽的行動。慢慢地,我們非但不悵惘,反倒挺高興的。至于為什么高興,我們就不知道那么多了。
被媽媽推辭的禮物是那么多。我和哥哥經常想,如果媽媽收下這些禮物,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
這些禮物來到了我們家,我們看到了這些禮物,我們聞到了這些禮物的氣味,甚至,我們有機會摸到過這些禮物。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被媽媽推辭的禮物曾經被我們擁有。它們雖然離開了我們,但是它們依舊是我們的財富。所以每一回,我和哥哥都要回憶被媽媽推辭的禮物,并且像帝國主義列強一樣瓜分著他們。憑著氣味、形狀和包裝的顏色,我們差不多一眼就能分辨出網兜里的禮物。每一次,我和哥哥都能比較妥善地分配這些禮物。
——大蝦糖給你,高粱飴給我。
——蘋果給你,鴨梨給我。
——菠籮罐頭給你,豬肉罐頭給我。
——油炸青魚罐頭給你,鲅魚罐頭給我。
…………
但是,我們也會碰到撓頭的問題。
戴阿姨每一次來,網兜里都有點心,而且經常是高級的紙盒點心。紙盒有時候是扁的,有時候是方的。不論是扁還是方的,紙盒前臉兒都寫著“高級點心”四個美術字。遇到我們沒見過的紙盒點心,我和哥哥就跑到副食品商店,尋找并落實紙盒里面的內容……現在,不論是扁盒還是方盒的,我們都基本掌握了里面的內容。
有一次戴阿姨拎來了一盒特殊的點心。這是一盒鐵盒點心,一盒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鐵盒點心,四四方方的,像一個小鐵桶,上面大大寫著“高級點心”四個浪漫主義的美術字,而且四個字還描著金邊兒呢。
鐵盒里是什么點心呢?
這個問題迅速地困擾了我們。當然是高級點心,但是,什么樣的點心才算是高級點心呢?什么樣的高級點心,才放在這樣的鐵盒里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是黃桃味兒的還是香蕉味兒的?是香草味兒的還是什錦味兒的?是硬得像江米條似的還是軟得像蛋糕一樣的?是黏得像油炸糕一樣還是酥得像桃酥一樣的呢?
這些問題統統困擾著我們。
我們又一次去副食品商店。在柜臺后面高大的貨架上,我們看到了扁的紙盒點心,我們看到了方的紙盒點心,我們甚至看到了我們吃過的那種紙盒點心,但是,我們就是看不到我們想要找的那種鐵盒的高級點心。于是我們來到比副食品商店更大的商店——市中心的東方紅商場。像偵察兵一樣,我們在食品柜臺轉了好幾個來回,也沒有看見那種小鐵桶一樣的高級點心。
我們相信,在這個城市,是沒有賣這種鐵盒高級點心的。
每當我和哥哥講起甚至爭議起戴阿姨的禮物時,媽媽臉上都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同時責怪說,你們兩個小饞鬼兒啊。
趁著媽媽高興,我們一般都會央求她說,下次阿姨來,我們就留下一點兒吧。
媽媽總是堅定地說,一點也不能留!
為什么不能留呢?你不是救過劉叔叔的命嗎?有一次,哥哥嘀咕了一句。
媽媽正埋頭縫補衣服,聽到哥哥的話,抬起頭來說,媽媽當時救劉叔叔的時候,也沒想著有什么報答。現在,人家沒有忘記我們,我就知足啦。再說了,收了人家的東西,我們拿什么東西給人家呢?
是啊,我們拿什么東西給人家呢?我們是貧下中農,我們又沒機會再救劉叔叔一次。我和哥哥都不說話了。
媽媽縫補時,不時用針劃一下頭皮。我們發現,媽媽的頭發已經開始白了。
做人要有骨氣!媽媽伸出指頭,挨個指點著我們的鼻尖兒。她的手上戴著粗大的頂針,顯得這句話非常有重量。
五
飛行員的事情,一下子把媽媽難住了。
哥哥九年級了,正趕上空軍挑選飛行員。全校六百多個適齡學生,空軍只要兩個人。先是體檢,再是政審,然后又是一遍體檢,又來一次政審,篩子一樣蕩來蕩去,最后只剩下三個人了……這其中就有我的哥哥,而且我的哥哥還排在第一位。
開始家里還沒當什么事兒呢,但剩下三個人時,家里的氣氛就變了。爸媽整天喜滋滋的,晚上閉燈后也在嘀嘀咕咕說個不停。哥哥更是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又是照鏡子擠粉刺,又是抻啞鈴練肌肉。我呢,已經跟哥哥預先申請了一頂新軍帽,而且哥哥已經原則上同意了。
就在這個時候,風云突變了。本來排在第一位的哥哥,不知怎么就成了第三位了,而原來排在哥哥后面的兩個人突然發軍裝戴紅花了,學校當天就敲鑼打鼓開了歡送會。
他們走后門,他們走后門!哥哥大聲抗議道,聲音里已經有了哭腔。
我們是不是找劉書記反映一下,爸爸說。
對啊,媽媽。哥哥重新看到了希望,堅決地表示道,我要保衛祖國的藍天!
媽媽有點為難,瞅了瞅日歷,說,等春節的時候,他阿姨……
我提醒媽媽說,劉叔叔不是說有什么事情跟戴阿姨說嘛。
哥哥大聲嚷著,小輝有一口四環素牙,不是也當上文藝兵了嗎?
爸爸感嘆道,救命之恩啊!
在我們的撮弄下,媽媽收拾利落,換上那套過年才穿的黑色對襟毛衣,磨磨蹭蹭地去了劉叔叔家。我們相信,只要媽媽張口,哥哥就能飛上藍天了。我們喜洋洋地等待著媽媽的好消息。
但是媽媽很快就回來了。我們一齊盯著媽媽的臉。媽媽的臉陰沉著。
怎么樣啊?我們一起問道。
沒見到劉書記,也沒見到你戴阿姨。媽媽表情有點怪,聲音顫顫地說,劉書記……給貼大字報了。
哥哥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們決定自己去找劉叔叔。
劉叔叔住在一個大院里。大院的四周環繞著高大的圍墻,圍墻里面是莊嚴的松樹。大院里有八個或十個、或者更多的小樓,每一個小樓里住著一戶劉叔叔這樣的人家。大院有多大,我們誰也不知道。曾經有膽兒大的孩子翻了進去,出來后說,里面樹粗,遍地鮮花。
我和哥哥站在大院的門口。大門的一邊有一個崗亭,崗亭里站著一個哨兵。哨兵探出頭,警惕地盯著我們。我們去的時候正是傍晚,天剛擦黑,墻上白花花的一片顯得非常醒目。走近一看,我們發現墻上貼滿了標語和大字報,一層壓著一層,而且讓雨水和漿糊什么的弄得臟兮兮的。在臟兮兮的墻面上,最上面的一張大字報上寫著“打倒劉德厚”。劉德厚的名字上面還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名字的后面還刷了三個大大的驚嘆號—— 一個比一個寫得大。
天黑,看不清哥哥的表情,我聽見哥哥說,劉德厚就是劉叔叔。
沒有想到,媽媽沒有見到戴阿姨,戴阿姨自己倒來了,而且是在離春節還有好幾個月的時候,還是在黑燈瞎火的大半夜。
那天停電,我們全家人早早就上炕了。窗子上傳來了輕微的卟卟卟的聲音……我們誰也想不到是戴阿姨來了。
媽媽馬上點上蠟燭,全家人趕緊起床疊被子。不一會兒,戴阿姨走了進來。
我們有很長時間沒看見她了。戴阿姨神色慌張,沒有別發卡,頭發蓬亂,顯得腦袋大大的,松松的。
老劉……去干校學習了。戴阿姨囁嚅著,說這話時,臉上竟然有一種要哭的表情。我想干校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怎么辦呢?媽媽急得直搓手。
四七年的事情,你能不能給證明一下?戴阿姨低聲問。
媽媽馬上點點頭,問,怎么證明呢?
你把事實經過寫一下就行啊。戴阿姨說。
燭光一搖一晃的,屋子里有點地下工作者的氣氛。媽媽不讓我聽,把我支使到屋外。我坐在門口,湊近窗戶,斷斷續續地聽到屋里的講話。媽媽說,劉書記是武工隊長,腿傷了,在我們家的地窖里躲了半個月,村里住著中央軍。戴阿姨說,什么中央軍,是蔣匪幫。媽媽說,對,是蔣匪幫。戴阿姨說,他們說老劉思想動搖了脫離革命隊伍了。媽媽高聲說,胡說,這是胡說!
戴阿姨低聲說,大妹子,你……真是個好人啊。
媽媽說,劉書記不是說過嘛,我們要像親戚一樣啊。
戴阿姨出門時,突然站了下來,自責地說,事情緊急,我也沒準備什么禮物……老劉知道了,要怪罪我的。
這時候,戴阿姨看到我一個人坐在門口,問到,老大哪去了?
媽媽頓了一下,說,下鄉插隊了。
戴阿姨說,廣闊天地啊。
六
今年過年,媽媽蒸了格外多的大棗饅頭。
白面分為精粉和標準粉。精粉是最好的白面,蒸出來的饅頭雪白雪白的;標準粉是一般的白面,蒸出來的饅頭有點發黃,有點發舊。雖然白面分為精粉和標準粉,但是饅頭卻不只這兩種,至少還有一種叫做“兩摻”的饅頭。“兩摻”,就是白面跟苞米面攙和在一起蒸的饅頭,比標準粉的饅頭差點,比黃乎乎的大餅子卻強多了。
不管是精粉還是標準粉,都是限量供應的,需要用糧證來購買。所以說,平時改善生活,我們家大都吃標準粉的或是“兩摻”的饅頭。只有在春節,媽媽才會把平日積攢下來的精粉統統拿出來,包餃子、炸馓子、包包子……當然,媽媽最拿手的是蒸大棗饅頭。
在饅頭入鍋之前,媽媽翹著兩個小拇指,在饅頭的頂部挑出一個面眼兒,然后慢慢插進半個紅紅的大棗。接著,媽媽從上往下,依次挑出一串面眼兒,再一一插上一小半紅棗……雪白雪白的饅頭上,媽媽種出了十字型的棗花。
隨著一陣濃密的熱氣,饅頭出鍋了。饅頭變得又大又暄,上面的大棗變得又紅又艷。大饅頭像活了一樣,一拍,嘭嘭直響,有的饅頭中間還開縫兒了呢。
饅頭裂縫了,我說。
媽媽拍了拍我的手背,更正道,這是饅頭笑啦。
這是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臘月二十九,媽媽蒸了比以往更多的饅頭。媽媽像挑選西瓜一樣,又拍又掂的,挑選出八個“哈哈大笑”的饅頭。接著,媽媽把饅頭放進墊著干凈蒸布的筐子里,又在上面蓋了一層紅布。怕饅頭涼了,媽媽還用一件棉衣包在筐子外面。
媽媽把筐子一 ,對我說,走,媽媽帶你走親戚。
雪花在空中快活地旋轉著。一想到能進入站崗的大院里,我心里高興得直緊張。
這是我和媽媽第一次去劉叔叔家。我們來到了大院。崗亭還在,但是里面卻不是站崗的哨兵。里面坐著一個穿著一身藍棉襖的老師傅。老師傅正在打盹,花鏡滑在鼻尖兒上,一張報紙掉落在腳下。
媽媽把報紙撿起來,放到老師傅的手邊。老師傅醒了,摘下花鏡,大喝一聲,干什么的?
我們……我們是來找劉書記的。我和媽媽都嚇了一跳。
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劉書記的親戚。
親戚?老師傅的胳膊上戴著皺巴巴的紅袖標。
聽口音,咱們是老鄉啊。媽媽試探地問。
我是煙臺的。老師傅嘟囔了一句。
俺是萊山的。媽媽高興地說,咱們是老鄉啊。
你來這里干什么?老師傅左右瞅了瞅,低聲問。
俺是劉書記的親戚。媽媽說,劉書記呢?
搬走啦,搬走啦。老師傅聲音更低地說。
怎么就搬走了呢?媽媽茫然四顧,把筐子從右胳膊倒到左胳膊上。旁邊的大墻上,依舊刷滿了標語和大字報,寫著“打倒”、“油炸”什么的,名字上依舊打著叉叉。
快走吧,能少一事兒就少一事兒……老師傅又拿起了報紙,向外揚揚手。
雪花猛烈地撲打著臉龐,媽媽把筐子 得緊緊的。
七
從外面回來,我就直打噴嚏,晚上開始發燒了。
大年三十的一大早,大雪漫天。街上早早地便傳來了零星的鞭炮聲。面對一年之中最熱鬧最美好的夜晚,在滿街的油炸食物的香味和熱鬧的鞭炮聲里,我卻躺在炕頭上。為了讓我多出汗,媽媽把炕頭燒得像鍋底一樣,又在我身上捂了好幾層的被子。
誰也沒想到,下午,戴阿姨來了。
有人敲門,媽媽就推開門。一開始,媽媽還沒認出來人呢。戴阿姨的頭上嚴嚴實實地圍著一條駝色圍巾,穿著一件又舊又肥的藍色棉猴,兩個肩頭被雪花洇出了兩團更深的藍色……她的手里。依然拎著一個網兜。只是,這回的網兜里面只有一件禮物—— 一盒小鐵桶一樣的鐵盒點心。
我的印象里,這是戴阿姨帶禮物最少的一次了。
媽媽趕緊拿起掃炕的笤帚,在炕上掃出一片干凈地方,招呼戴阿姨坐下,然后又拿出了過年招待客人的糖果和瓜子……媽媽顯得特別高興,但是卻絲毫沒有提到昨天去大院的事情。
網兜放在桌子上,發出鈍鈍的沉重聲響。鐵盒用紙繩打著十字結。鐵盒的一面印著高樓大廈,另一面寫著四個漂亮的美術字:高級點心,四個字還描著金邊兒。在美術字的上方,還有三個小字:幸福牌……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就是我和哥哥在副食品商店沒有發現、在東方紅商場也沒有發現過的高級點心啊。
我發現戴阿姨變樣了,面色蠟黃,說話也沒有先前干脆了,而且也不像過去那樣揮動右手了。跟媽媽坐在一起,不像以前那么年輕了。
這么冷的天,你怎么……媽媽歉疚地說,把熱乎乎的暖水袋,遞給戴阿姨暖手。
節前,組織上批準我,去看了看老劉。老劉一再叮囑我,一定要來看看你們一家。戴阿姨的話沒有先前多,話說的斷斷續續的,都是圍繞著劉書記。
——干校的伙食改善了,元旦還吃了一頓餛飩呢。
——老劉在里面能聽廣播了。
——老劉的一個戰友出來了,又開始工作了。
……
老劉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你們放心吧。戴阿姨站起身來,做出要告別的姿勢。我知道,圍繞著鐵盒點心,又要展開一場“爭奪”了。
我猜得出戴阿姨將要說的話——這回你可得收下。果然,戴阿姨說話了,這回你可得收下;我也能猜得出媽媽將要說的話——不能收,心意我們領了。而且,我還能想像出媽媽的動作呢——一邊說,一邊把禮物往外推。
但是,這一回,卻出乎我的意料,戴阿姨說完話后,我許久沒有聽見媽媽的聲音。我感到奇怪,欠起身子去看媽媽。這時候,我發現媽媽正皺著眉頭望著我呢。我每一次生病,媽媽都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媽媽掉轉目光,然后低下頭,嘟囔了一句,要收……頂多收下點心的一半兒。
我渾身一震,不敢相信這是媽媽的話。我看到媽媽站在戴阿姨的對面,紅著臉,垂著頭,像一個闖禍的學生。
戴阿姨愣在那里,似乎沒有聽到媽媽的話。
媽媽耷拉著眼皮,又說了一遍,要收……頂多收下點心的一半兒。
戴阿姨一怔,身子似乎哆嗦了一下,雙手捧著鐵盒點心,愣在那兒。
媽媽依舊低垂著頭,沒有注意戴阿姨的表情。
怎么能收一半兒呢?戴阿姨突然提高了聲音,這是老劉和我的一片心意,要收就全部收下嘛。
頂多收一半兒。幾乎看不到嘴唇動彈,媽媽的聲音更低了。
怎么能收一半兒呢?要收就全收下!戴阿姨態度堅決地說,同時把鐵盒點心往媽媽懷里塞。
戴阿姨往媽媽懷里塞,媽媽便往外推……纏繞在鐵盒上的紙繩嘣地一聲斷開了,接著咣鐺一聲,鐵盒點心掉在地上了。
戴阿姨和媽媽幾乎同時蹲了下去。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趕緊說,同時伸出手準備收拾地上的東西。但是,媽媽伸出的手卻怔在半空了——鐵盒的蓋子摔開了,從盒子里滾出了幾團皺皺巴巴的報紙,其中一團報紙里露出了半塊磚頭。
審問
派出所是一幢兩層小樓,樣子普通,年代久遠,原先的紅磚已經發黑了。門口的上方,貼著“把批林批孔的斗爭進行到底!”的標語。標語紅底黑字,字體粗壯有力。
吃過晚飯,大劉便來到派出所。今天他值班。
在大劉眼里,值班就是睡覺——換個地方睡覺。除非有人報警,值班也確實沒有什么事兒,翻翻報紙,聽聽廣播,磨蹭磨蹭,差不多就該上床睡覺了。
天氣悶熱,大劉站在門口風涼。他跟路過的鄰居打著招呼,又望著一群孩子在玩“老鷹抓小雞”什么的。遠處的電線桿子下面,有一伙人在扎堆兒,也許是下棋,也許是打撲克,不時爆發出一陣打架似的歡笑。
天色灰暗起來了,大劉關上燈,敞開門窗。沖過涼水澡,心情也清涼起來。他挽著褲子,露出牛腿一般結實的小腿,趿拉著拖鞋,穿著背心,肩頭搭著一條毛巾。辦公桌上,放著帶著黑色皮套的半導體收音機,金屬天線拉得高高的。
收音機里,正在播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中國自行設計、建造的黃河青銅峽水利樞紐工程已經基本建成并投入使用;中國單機容量最大的水電機器——30萬千瓦水輪發電機在哈爾濱制造成功;毛里塔尼亞總統莫克塔烏爾德達達赫訪問中國;外交部發表聲明,強烈譴責印度對錫金進行殖民兼并……就在這時,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請問,我……可以進來嗎?”門口站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什么事啊?”大劉問。
“你是……派出所的?”這個人站在門口。
“有什么事兒?”
“你……是值班的?”這個人依舊站在門口。
“你有什么事兒吧?”
“你是打更的?”這個人的語氣不掩飾地懷疑著。
“我是警察,今天我值班。”大劉寬厚地笑了笑,同時朝他招招手。天氣悶熱,值班也不是執勤,大劉的樣子更像一個壯年更夫。
“怎么證明……你是警察呢?”來人邁了兩步,進了屋里。
我是警察還用證明嗎?大劉氣惱地想,隨即啪嗒一下拽亮電燈。不用看,他也知道身后的墻上有一排掛鉤,上面掛著自己的警服和大蓋帽。掛鉤的上方,還掛了一溜獎狀和錦旗。只是,不論警服還是獎狀、錦旗,上面都沒有他的名字。
大劉拍了拍桌上的玻璃板,說:“你看這是誰?”
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報紙。照片上,穿著警服的所長帶著穿著警服的大劉正在給軍屬王大娘家修理窗框。這是春節前夕開展擁軍擁屬活動時,報社記者拍的。
照片挺大,可不太清楚。來人探過脖子,鼻尖兒快抵著玻璃了,仔細地看。當他抬起頭時,如同橡皮一蹭,臉上的懷疑已經消失了。他顯然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更夫”與照片里的警察是同一個人。
他重重地坐了下來,然后直直地盯著大劉,突然說:“我掌握了重大的機密。”
“什么?”大劉似乎沒聽清楚,但是身體卻不由地繃直了。
“我掌握了國家機密。”他又重復了一遍,語速加快了一點,還瞟了窗外一眼。
國家機密?!就像戰士聽到了槍聲,大劉頓時警醒起來了。
身材中等,有點單薄,圓臉白凈——右邊嘴角有一顆黑痣,單眼皮細長,整齊的分頭像一本展開的書,大熱的天兒,還穿著一件白長袖襯衣,襯衣掖在藍褲子里,趟絨面的黑板鞋有一圈潔凈的白邊,左前胸的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左手腕戴著一只不銹鋼手表,說著一口普通話……大劉仔細地打量著來人。
“你知道什么國家機密?”大劉把椅子朝他眼前拉了拉。
“我睡不著覺啊!”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大劉的問話,而是蹙著眉頭,四下觀望著,“我睡不著覺啊,吃了兩片安眠藥,還是睡不著。我知道這樣的國家機密,我就不能呆在家里了。”
大劉從抽屜里摸出一沓信紙,攤開,拿起桌子上的蘸水筆,深深地蘸了一筆墨水,在上面寫下日期,然后問道:“你貴姓啊?”
來人沒有吱聲。
“你叫什么名字?”大劉提高了聲音。
“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他輕輕地嘆口氣,目光充滿憂郁,“重要的是我心里窩著的國家機密怎么辦?”
“你說出來,不就好了嗎?”
“但是,我說出來,你能保證我的安全嗎?”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大劉用蘸水筆比劃了一下,一滴墨水噗地甩到紙面上,像一個吃飽了的大蒼蠅。他把這張信紙嘩啦一下撕下來,然后敲敲桌面,“這里是派出所!派出所是專政機關,誰敢到這里搗亂?!”大劉這句話說得鏗鏘有力,而且話里帶刺兒。
“但是一旦敵人來了,就你一個人,怎么保護我呢?”來人憂慮地說。
“哪有什么敵人啊?”大劉脫口而出。
“你這是什么覺悟啊?!”來人猛地挺直腰桿,幾乎是在訓斥大劉了,“國際形勢風云變幻,蘇修在我國邊境上陳兵百萬,美帝國主義更是亡我之心不死,你怎么還能這么說話呢?!”
這些在報紙和廣播里經常出現的話,說起來和聽起來都大氣磅礴,大劉一時啞口無言。只是,這些話放在今天,放在他們倆之間,怎么有點別扭呢?
“你怎么保證我的安全呢?”他的喉結動了動,目光更加憂慮了。
大劉打開抽屜,在里面劃拉了一把。他的手碰到了一件硬物。他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咣鐺一聲放在玻璃板上,盯著來人說:“這個東西怎么樣?”
這是一個精鋼的手銬。大概覺得手銬還不能徹底鎮住他,大劉又把手伸進抽屜里,嘭嘭嘭地拍了拍里面的一件東西,從容地說:“這里還有槍呢。”
大劉關上抽屜,鎖上。抽屜里,其實是一本紅塑料皮兒的《毛主席語錄》。
已經挺晚了,周圍的居民依舊在街上乘涼,高一句低一句地嘮著家常。不時傳來孩子們嘹亮的嬉鬧聲。大劉站起來,把門窗關上,又把窗簾拉上。做完了這些事,大劉覺得可以開始工作了,他重新拿起了蘸水筆,鄭重地說:“說吧。”
“怎么……說呢?”來人遲疑地說。
“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大劉爽快地說。
“如果這么輕易地說出來,我不就成叛徒了嗎?”來人的表情很嚴肅,看樣子不像是開玩笑。似乎看出了大劉有點犯難,來人馬上寬慰道,“你琢磨一下,有沒有別的辦法?”
大劉還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兒呢。小問題自己處理,大問題向區局匯報,這幾乎是大劉的本能了。他拖過黑色的電話機,抓起手柄,他的食指甚至插進了冰涼的撥號孔里了。可是……怎么匯報呢?說這個人神經兮兮的?說這個神經兮兮的人掌握了國家機密?大劉有點犯難了,但是他知道這個電話不能打,至少現在不能打,至少在理出一個頭緒之前不能打。
當然,大劉也有一點私心。他在基層工作了這么多年,接觸的無非是一些偷雞摸狗的瑣碎案件,更多的是鄰里糾紛——少一棵白菜丟一塊煤坯什么的。在這個派出所,自己不算老警察,但也不是小民警了,也許,今天是自己立功露臉兒的時機啊……大劉不愿意想得更多了——那樣太卑鄙了,但是這個想法又確實讓他緊張和興奮起來了。
“好,我琢磨一下。”從這時開始,大劉已經感到今晚將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了。
大劉給來人倒了一杯涼開水,又拿著蒼蠅拍子,東一下西一下地拍打著蚊子,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走到門口,趁來人不注意,大劉把門反鎖上了——保證關門打狗嘛,然后借口檢查窗戶,來到了樓上。
一到樓上,大劉的表情立馬嚴峻起來了,嚴峻到能嗅得著硝煙的味道。
大劉當過兵。當兵的經歷里有許多難忘的記憶,新兵連、拉練、實彈射擊……但是真正讓他難忘的是那次捕獲敵特的經歷。兩個特務——隸屬蔣匪情報局駐韓工作站,還有一只美制橡皮船、兩支卡賓槍、自發信號彈三發……特務不是他們連隊捕獲的,他甚至沒有見到特務的樣子,但是他畢竟是這場戰斗的親歷者。盡管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當年的小劉已經變成了今天的大劉,但是對戰斗的向往卻依然如故。今天,在這個燠熱的夏夜,他似乎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派出所一共兩部電話,樓下樓上各一部。大劉照著電話簿,給周遍的幾個派出所打了電話,他要了解一下兄弟派出所近期有沒有遇到這樣的“國家機密”……該打的電話都打過了,沒有任何結果。大劉有點茫然,還有點隱隱的興奮。
想來乘涼的人們都散去了,外面寂靜無聲。遠遠的,午夜電車發出的咣當咣當聲響,顯得沉重而又冰涼。大劉瞥了一眼墻上的鐘表,這大概是最后一班電車了。
“要不是……你明天過來一下?”大劉臉上表現出一籌莫展的神情。
“就這么點困難,你想打退堂鼓了?”來人直視著大劉,批評里還帶著幾分循循善誘呢,“要取得國家機密,必須不畏艱險,甚至得經過艱苦的努力。”
“那么,我怎么努力呢?”大劉嘟囔一句。他心里知道,自己開始誘敵深入引蛇出洞了。
一只蚊子,圍繞著大劉,發出細密的嚶嚶聲響。大劉拿起蒼蠅拍子,撲打了幾下,但蚊子聲依然不絕。這時候,坐在大劉對面的他猛然伸出手,在空中一抓,攤開手,掌心里有一只扁死的蚊子,猩紅。
雖然被批評了一句,而且還打死了蚊子,但是大劉卻不難過。思維正常,動作敏捷,心理素質也不錯……這至少證明他是一個正常人。他是正常人,他的國家機密就不是假的,這是讓大劉暗自喜悅的事情。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很久沒有這種緊張刺激的感覺了,但是在表面上,大劉依然穩穩當當的,甚至還帶著一點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的神情呢。
“你想一想啊。”來人用食指指了指太陽穴。
顯然,大劉的樣子讓來人有點失望,他的臉上顯出落寞的神情:“你知道,我這心口里窩著國家機密是什么滋味嗎?我就跟得病了一樣啊,是膿包,是癤子,是毒瘤……我難受啊!我心里的國家機密,讓無產階級知道了,就是無產階級的了,可是,讓資產階級知道了,就是資產階級的了。一句話,誰掌握了國家機密,誰就會為自己的階級服務。”
他的目光迅速暗淡下來了:“高山流水覓知音,既然你對國家機密這個態度,我也不勉強啦。”來人站了起來,做出要走的樣子。
大劉沒想到對方竟然順坡下驢。這里是公園嗎?這里是劇場嗎?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啊?大劉趕緊站起來,攔住來人:“再坐一會兒,我一個人值班,也沒什么事兒,就算你陪陪我了。”
來人順勢坐了下來,還有點忿忿不平呢。
“你要是沒有地方睡覺,你就在這里睡吧。”大劉試探道。
“我怎么會沒有地方睡覺呢?我有家啊。”
“家里還有什么人呢?”大劉又試探道。
大劉注意到他的眼皮一耷拉,嘴角抽搐了一下。來人又站起來了,開始朝門外走了,一邊走一邊說:“我……還是走吧。”
大劉呼地站了起來,一把抓過來人的胳臂,大聲說:“直說了吧,你不說出國家機密,我是不會讓你走的。”這時,大劉真的急眼了,郁積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話也挑明了,也不用繞圈子了,他的心里反倒輕松起來。
面對激怒的大劉,來人非但不氣惱,反倒顯出高興的樣子:“這就對了嗎,警察嘛,就應該有個警察樣子嘛。”
“那么,怎么才能讓你說出國家機密呢?”大劉直奔主題了。
“你看過《紅燈記》了吧?”他突然問道。
“那還用說。”大劉至少看過三十遍了。
“賊鳩山怎么對待李玉和的?”
“……”大劉更不明白了。
“你看我的吧。”來人抬起胳臂,把手指伸向了領口。
來人把襯衣脫下來,折疊了幾下,放在桌子上,又把腕上的手表擼下來,還上了上弦,放在襯衣上面。現在,他只穿著一件背心了——前胸還有兩個淡紅色的美術字“前進”。背心洗得發黃了,有幾處破洞,用粗大的針腳縫著。砰地一下,來人把背心的一條背帶扯斷了,露出了一半瘦白的胸脯。他抬起手,在頭上胡亂地撓了幾下,于是整齊的分頭馬上就東倒西歪了。接著,他伸出食指,用指頭蘸了蘸紅墨水,在肋骨處抹了長長的一道紅。他擎著食指,低頭端詳了一下紅道,顯出滿意的神情,又把指尖兩側剩余的紅墨水,涂抹在嘴角上……他從容不迫地做這些動作,像一個工人在機床上一樣自如,像一個農民在菜地里一樣熟練。做完了這些,他得意地問大劉:“你說,我是不是一個鋼鐵戰士啊?”
這不是一個膘子嗎!?大劉一直驚詫地注視著他的舉動。膘子是本地的一句罵人話,指人行為乖張甚至精神不正常。
就像一雙新鞋踩上一泡熱氣騰騰的牛屎,大劉心里泛起一陣沮喪和失落。他幾乎是哄著來人說:“好了好了,你是一個鋼鐵戰士,現在可以說了吧。”
“你不是在污蔑我嗎?鋼鐵戰士能輕易招供嗎?”來人高傲地說。
“你要是再不說,你就走吧。”大劉不耐煩地說。他不想跟他糾纏了,他有點困了,他想把他趕走了。
來人倏地支棱起脖子,單眼皮跳動了幾下,兩個黑眼珠直直地盯著大劉,像兩只持續瞄準的槍口。瞄了一會兒,他突然高聲說道:“我這樣出去算怎么回事情呢?大熱天兒里,我們在屋子里呆了這么長時間,不論我渾身干干凈凈的,還是遍體鱗傷,我能說得清楚嗎?說出去別人能相信嗎?說我潛伏在革命隊伍里吧,你就得背上內外勾結、同流合污的罪名;說我是打入敵人內部吧,你不就成了叛徒、內奸了嗎?如今國際形勢一片大好,但是在一片大好的背面,卻也是變幻莫測波濤洶涌,如果有個風吹草動——你知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敢保我不把你供招出來嗎?”
很顯然,來人被大劉的態度激怒了。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有幾點唾沫星子甚至迸到了大劉臉上。唾沫星子涼涼的,濺到臉上還有點麻酥酥的。但是,這時候的大劉還感覺到另一陣涼意,那是一股從骨頭縫里陡然生出的涼意,而且在全身一節一節地彌漫開來……大劉被他的話震懾住了,甚至,他為自己剛才的麻痹和松懈感到深深的后怕。
“怎么,遇到困難就灰心啦?”看到大劉沉默不語,來人往他這邊湊了湊,口氣也溫和起來,有點救死扶傷的意思。
大劉猛地一拍桌子,隨即做出了一個挽胳膊擼袖子的姿勢——其實他正光著膀子呢,壓低嗓子說:“我嚴正警告你,你別以為我們好欺負!”
“你這樣乍乍唬唬地有什么用啊?!”他斜了大劉一眼,目光里滿是不屑和輕視,“做事情要有耐心,講究一個循序漸進。”
“怎么漸進呢?”大劉努力壓抑著憤懣,他恨不得把他傲慢的神情從臉上剝下來。
來人站起來,活動活動兩臂,然后彎下腰,撅起屁股,兩臂后舉,十指沖天……他的臉沖著地,嗡聲嗡氣地問:“這叫什么?”
大劉認識,說:“這叫噴氣式。”
來人抬起身子,整個臉部都控紅了。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頭上做著剪發的姿勢,說:“這叫什么?”
大劉認識,說:“陰陽頭。”
來人拽過桌子上的報紙,左翻右折地疊出一個大三角,戴在頭上,說:“這叫什么?”
大劉認識,說:“這叫戴高帽兒。”
大劉的流利回答,讓來人有點寡淡。他拿起桌子上的暖水瓶,高高地舉在自己的頭頂,一邊緩緩地傾斜著,一邊說:“拔下瓶塞,把水——最好是開水,從脖頸子倒進去……這叫什么?”
大劉不認識了,說:“這是什么啊?”
“這叫高山流水。”來人說,接著,他又從掛鉤上摘下一條皮帶,抻拉了幾下,又從褲兜里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手絹,用手絹把皮帶的銅扣包纏上,然后在空中揚了揚,同時用目光考問大劉——這是什么呢?
大劉又不認識了,說:“這是什么啊?”
“這叫金蛇狂舞。”來人幾乎是在炫耀了。
大劉已經意識到什么了,看到他還要繼續比畫,馬上制止道:“要文斗不要武斗。”
“但是,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啊!”來人反駁道。
來人說的是最高指示,大劉有點氣短了,但嘴上依然說:“最好是主動交代,爭取寬大處理。”
“主動交代?不行,那樣不就成了叛徒了嗎?”他馬上搖搖頭,“再說了,哪有主動交代的叛徒啊?”
大劉還是有點猶豫,他遲疑地說:“但是,也要注意區分矛盾性質啊。”
來人一怔,啪地拍了自己腦袋一下,恍然道:“多虧你提醒了我,我們應該用反革命的辦法啊!”
“反革命的?”大劉覺得更糊涂了。
來人伸出干瘦的五指,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數落著:“鞭刑、老虎凳、辣椒水,煙頭燙,壓杠子、竹簽釘手指……可以一個一個進行,也可以交叉進行。你是警察,還用我來教你嗎?”他的表情簡直有點不屑了。
“那不是……白色恐怖嗎?”大劉質疑道。眼睛像驢蛋子一樣,露著豬鬃一樣的胸毛,火炬把面孔照得半陰半陽……他的腦海里迅速出現了一些面目猙獰的打手形象。
他們陷入了瞬間的靜默,但這顯然沒有難住來人,他的目光注意到墻上的警服,他興奮地說:“你穿上警服。”
大劉迷惑不解。他又重復了一句,語氣更加堅定了:“聽我的,穿上警服!”
穿上警服總是不錯的,于是大劉伸手摘下白色警服,披上。
“你說,你現在還是白色恐怖嗎?”來人問道。
這句話提醒了大劉,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啊。他穿上警服,把綰起的褲腿放下,拖鞋換成了黑亮的皮鞋,端端正正地戴上大蓋帽,又把腰帶系上……雖然有點熱,但是穿上了警服,大劉頓時斗志昂揚精神抖擻起來了。
“這樣行了吧?”大劉問。
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眉心一緊,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的喉頭處捏了一下。
大劉見狀,趕忙把自己的風紀扣系上。來人又努努嘴,“你手里該拿點東西啊。”
“什么東西?”大劉四下看看,操起桌子上的蒼蠅拍子。
“這算什么啊?”
“就算是皮鞭吧。”大劉把手里的蒼蠅拍子抖了抖。
“哪有這樣的鞭子啊?拍馬屁啊?”
“那……就算是烙鐵吧。”大劉想起了某部影片的一個鏡頭。拍子的前面是一塊帶眼兒的皮子,軟耷耷的,沾了一些黑紅的血跡。
“不行,不能這樣假用刑,假用刑得到的只能是假機密,而且假用刑還能暴露自己。”
“那……怎么辦呢?”大劉有點著急了。這時候,他已經感到自己是在執行任務了,而且是一個艱巨的任務。
來人歪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手銬,似乎是在提醒大劉——你還有這個家什呢,又似乎在藐視它——這算個什么東西呢。
“要是來真格的,你得寫個保證書。”大劉冷靜地說。
“保證什么?”來人有點兒不耐煩了。
“保證你是自愿的。”
“可以。”他爽快地回答,拽過桌上的信紙,唰唰唰幾筆就寫完了。信紙上面寫著流利的兩行字:“本人因為掌握了國家機密,自愿接受專政機關的審查,后果自負。”
“你的字寫得真好啊。”大劉拿著信紙贊美道,“怎么沒署名啊?”
來人輕藐地笑了笑,催促道:“你別想糊弄我了,我的名字也是機密的一部分。快點吧,我吃了安眠藥,我現在有點困了,一旦藥性發作,我說胡話怎么辦啊?”
“你真的想好了?”
“人是需要一點精神的。”
“你不后悔?”
“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要開追悼會。”
不能再猶豫了,大劉一只手抓著來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抓過手銬,腕子一抖,喀嚓一下便銬住了來人。
來人非但沒有反抗,而且還積極配合,把兩只胳膊插進靠背之間的空隙里,身子往后使勁兒地倚著,兩個骨節突出的肩頭搖動著,然后,一只腳尖踩著另一個鞋跟兒,麻利地脫掉鞋子,抬起雙腿,艱難地搭在寫字臺上……這時候,他的身子已經成了一個大大的挑鉤,就像作業本上老師表揚的紅鉤。
“這怎么事兒?”大劉有點懵。
“你抓住我的腳脖子。”他說。
大劉遲疑地伸出手,抓過他的腳脖子。
“對不起,我有點腳氣。”來人嘟囔道,接著說道,“往上抬。”
大劉的手大,所以只用一只手便抓圍攏了他的兩個腳跟。隨著他的手往上一抬,大劉的心里恍然大悟:這像是老虎凳啊!
“響鼓也得重錘敲……這對我也是一個磨練的機會嘛。”來人的襪子已經破了,后跟兒打著補丁,一只襪子的前面還露出了腳指甲。他有點羞怯地繃直腳背,盡量遮掩著補丁。
“你不疼嗎?”大劉有點好奇了。
“不疼。”來人堅定地說,但是額頭的汗珠卻一層一層地浮現出來。
大劉的手勁有點松緩了。
“你要是對我好,就使勁兒點。”
“你要是疼,你就喊喊吧。”大劉開導說。
“如果因為……疼,我就說出來了,你會瞧得起我嘛?”燈光靜靜地籠罩著來人的汗臉。
他為什么這么堅強呢?他憑什么這么堅強?你要是堅強我怎么辦啊?大劉大聲說道:“你到底是說不說?”
“不說!”他硬邦邦地回答道,隨即閉上眼睛,嘴上還嘟嘟囔囔地背誦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一不怕苦……”
“不準胡說!”大劉一驚,就差去捂他的嘴巴了。
“你說我背誦‘語錄’是胡說嗎?”來人身子一歪,兩只細長的眼睛瞪圓了。
“我穿著警服,你再背誦最高指示,這不成了……”大劉只是覺得別扭,一時間又不知說什么。
“哪我說什么呢?”
“你應該貪生怕死,苦苦求饒。”
“你才貪生怕死呢!”來人毫不客氣地駁斥道。
大劉不再說什么了。他也不想說什么了。他知道自己也說不過他,于是他更牢固地抓住腳脖子,一點一點地往上抬著他的腿,同時留意著來人的表情。突然傳來悶悶的一聲喀嚓聲,像是從誰的身體里發出的。大劉趕緊活動了一下四肢,沒有異樣的感覺。這時,他看見來人痛苦地張大著嘴巴,一只胳膊無力地耷拉著——他的胳膊竟然脫臼了。
“你的胳膊……斷了?”大劉沒想到自己竟然使出那么大的勁兒,他愣在那里,不知道是停止,還是繼續。
“沒事兒,是脫臼,不礙事。”他安慰并鼓勵著大劉,“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說著,他昂起頭,瘦小的身材繃得緊緊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脖頸上血管蚯蚓一般凹突起來,汗珠撲通撲通地冒了出來,但是表情卻異乎尋常地鎮靜。
豈止是鎮靜,簡直是優雅啊。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片幸福甜蜜的景象:眼睛瞇縫著,嘴巴微微張開,嘴角微微上翹……他優雅的樣子與其說是在準備忍受,還不如說是正在享受呢。與此同時,他的喉頭微微蠕動著,嗓子里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像嗓子被一股濃痰堵住了一樣。大劉還以為他要招出什么呢,趕緊俯下身子,側著耳朵聽了一下。
這小子竟然是在唱歌,而且還是《國際歌》,雄渾而又低沉,下頜還一頓一頓地打著節拍。大劉也不由地跟著哼唱起來。這時候,大劉的手已經停不下來了。他不僅抬高了來人雙腿的高度,而且在自己的手上也加了勁——緊緊地掐著他的腳脖子……看不出來嘛,這個白白凈凈的家伙還挺堅強的啊。這家伙真像哪個電影里的英雄人物啊。是哪部電影呢?大劉的大腦里翻動著無數的黑白和彩色畫面——剛強不屈的革命者,貪生怕死的反動派,嘩啦嘩啦的鐵鐐和沾滿血跡的皮鞭……這個念頭一出現,大劉就立即批評自己了,這個家伙怎么會頑強堅貞呢?他這是頑固不化,他這是自絕于人民,就像廁所里又臭又硬的石頭,對付石頭的唯一辦法就是——你比他更硬!
遠處,傳來了電車咣咣鐺鐺的聲音。厚實的窗簾遮著窗戶,大劉無從判斷天色。這大概是今天的第一趟電車了。
就在這沉重的聲音里,大劉的手底下發出了輕微的哼唧聲。
是來人發出的聲音。是在《國際歌》的哼唱里發出的聲音。聲音非常微弱,而且還被盡力壓抑和掩飾著,就像水里悄然冒出的一個氣泡,但是這個氣泡卻在大劉心里激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投降的前兆啊!這是大劉一直期盼的聲音。只是大劉不太滿意,畢竟這個聲音太微弱了,而且來人的臉上依舊充滿陶醉與堅毅之類的神情,雖然這個神情已經不太完整了——他的嘴唇有點哆嗦了嘛,就像一塊出現了裂縫的玻璃。
大劉裝出什么也沒聽見的樣子,手上的力量非但不減,而且另一只手也握住了腳跟。現在,他的兩只手分別抓住了來人的兩個腳根,緩緩地往上抬高來人的雙腿——得搶在同志們上班之前,審出結果來啊,大劉想。
突然間,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這種時候,有誰會來電話呢?現在正是他意志松動的節骨眼……大劉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去接這個電話。
“別耽誤工作……”來人示意大劉快接電話。
大劉緩緩騰出一只手,拿起電話。電話是西山醫院值班室打來的電話,說有一個病人跑出去了。西山醫院是全市唯一的精神病醫院,老百姓又稱其為膘子院。
大劉愣住了,呆了一會兒,才問這個人有什么特征。
“患者說普通話。”電話里的人說,“對了,患者的嘴角長了顆痦子。”
大劉的一只手攥著話筒,另一只手依然擎著來人的腳后跟。也許擎得時間太長了,他的手腕開始抖動起來了。就跟傳染病一樣,隨著手腕的抖動,他的胳膊、肩膀甚至全身也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了。
“喂喂,你在聽嗎?”電話里的人嚷嚷著。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