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山后（組詩）

逢遇駱駝

駱駝高昂它的頭

目不斜視地走過注視者

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慢

在高原上

使我肅然起敬地看見了

沉默

我無法不停下來目送它遠去

它背上的雙峰

漸行漸遠

這時我記憶中的山

都凝成了兩座

我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張開嘴

表達那種

令我壓抑的巍峨

卻一次又一次地無話可說

掂一掂肩頭上的水囊

嘩嘩的水聲

將走過的遙途一瀉千里

而我知道

我真實的感覺

并不是口渴

楊木林

楊木林：清朝闖關東時一個農(nóng)民的名字。后為地名，也是車站名，位于吉林境內京哈線

一個名字占四個木的地方

一個名字占四個木的人

楊木林

楊木林

蔥蘢于長白山遠去的年代

長白山遠去的年代

其實也很近

火山噴發(fā)的余溫

還能烤出一黃昏一黃昏的火燒云

百姓趙、錢、孫、李

遍地流著風韻

槐樹下

柳樹下

煙鍋里爆出一個土匪

或大名鼎鼎的將軍

一片葉落而為土

一條枝插而生根

即便蟬翼都飛成斧斤

仍有不倒的

楊木林

楊木林

狼的遠方

聽說有個遠方

曾經(jīng)活過和正在活著的狼中

沒有誰能夠抵達過

它們卻無一例外地

反復描繪那個遠方

給自己看

從每只狼的眼睛中

都可以看到那個遠方賜予的光芒

月亮被烏云遮蔽的子時

曠野上也常有藍黝黝的躍動

那便是它們在晝夜兼行

它們饑腸轆轆的時候

它們轉悠久久空手而歸重臥洞穴的時候

那個遠方的誘惑

便更加入骨入髓

這使它們常常從夢中躍起

再一次狂奔而去

直至火輪似的太陽飛旋而來

擋住它們的去路

它們有時的嗥叫

并不是出于無聊

或讓那些逃匿的獵物瑟瑟發(fā)抖

那嗥叫如泣如訴

它們企圖從回音中聽聽那個遠方

為那個遠方之故

它們苦于來日無多

于是所有的狼

都不斷成為創(chuàng)造新狼的狼

面對一棵寧靜的樹

隱沒的日頭

斂去了地上的枝影

葉片細碎的低語

也消逝在遠山的傾聽中……

我們從來不曾

如此認真地看過一棵樹

平素對風應酬最多的

是這樹

它以搖曳的身姿

證明風的存在

而最終不肯隨風而去

真正抗拒輕浮的

也是這樹

虬團的根須

如同毫不猶豫的五指

握緊巖石的泥土

那不是一種禮儀

那是生命的相依

洪水的沖刷赤裸了這一切

風暴和大水過去了

面對一棵寧靜的樹

我們重新溫習著

如何逃避災難

和喧嘩

從何而來的水

這是從何而來的水

此時在我們的杯中

平靜地接受容器的形狀

茶葉漸次綻開

清雅的名字幽香撲鼻

水拂動它們

如在溪中拂動那些普通的水草

這不是水的敵意

這是水認識植物的一種方式

我們曾經(jīng)趟水過河

那都是一些從遠方來

還要到遠方去的水

那時我們的許多個遠方

沒有一個

是眼前盛水的杯子

我們從來不曾同樣對待過

赤腳舌頭

這使我們有異于水

使我們對這水陌生

或故作陌生

其實

我們也從未想過

這是從何而來的水

五行稗史

“五行”之一解：指木、火、土、金、水五種物質，用以說明世界萬物的起源和多樣性的統(tǒng)一。

——《辭海》1980年版30頁

一些被蠱惑的樹想入非非

結伙為船

那棵不肯倒下的

充任桅桿

人們借以離開水

壓迫水

要看遍水能抵達的地方

都是些什么好去處

水久攻不下的特洛伊城被人占領

水在島嶼的四周

做歡呼的群眾

人們沒有搜尋到海倫

便讓遺棄在遠方的那些女人

重新向他們微笑

對他們說她們喜歡金子

金子遍地卻都藏得絕妙

一如人們揣著的心思

于是大家都躲在各自的面孔后面

看暗箭傷人

看火鐮私自野媾

將那些酣夢付之一炬

最后默默的土

默默地掩起了這一切

遲來的草木

將耽誤的時光

生長得蔭天蔽日

另外的目光

月在山后呼之欲出

嬰兒輕易不肯睜眼

他小小的眼瞼

是蔽天的大幕

蛙聲敲著濕潤的小鼓

小蟲的奏鳴曲在草叢中反復

年幼的螞蟻翻越了最后一顆紅草莓

看它匆忙而又快樂的是露珠

等它歸去的家就在不遠處

拾穗者

同是背負青天

拾穗者不能如鷹那樣

對土地一掠而過……

他們俯身向下

虔誠地

面向莊稼的故居

沒有自矜的神情

不能超脫于任何一個穗頭

將田垅上呈現(xiàn)的籽粒

以感恩的心情

一一拾起

此時的他們

不望高處

也不默吟所謂的遠方

這一類寓意

早春的風沙

和夏天的烈日

已教會了他們

怎樣去理解

一塊田疇

仿佛熟悉過又陌生了

很近的路

卻要反復多次地走

一切都很像

人認識自己的方式

鐘 聲

重新提起仰望

天空已變得如此陌生

那些鍍滿金輝的面龐

瓷一樣寧靜

我們薄如絹紙

在凄厲的風中戰(zhàn)栗不已

不僅僅是恐懼

那些綿亙于天際的山脈

已被我們忽略得太久

不曾想到會有無法走近的一日

湮滅的呼救聲

使我們本能地四顧

一切都已逃離

遺我們

在無以言說的空曠中

這時我們想到鐘

我們總是把鐘懸掛在高處

置身恍若隔世的背景

我們的心中

第一次充滿如此的渴望——

隨悠揚的鐘聲而去

作一次

哪怕僅僅一次

虔誠的遠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