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鷗從天際飛來,在他的船旁宛轉徘徊。在這窮陰的歲暮,月影寒流,兩岸凍葉不翻,何處飛來一白鷗?驀地,他想起了自己早年的詩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在唐代的詩人中,杜甫是個活得最累最累的人,杜甫是個活得最苦最苦的人,杜甫也是個活得最迂最迂的人。一千多年后的我們,即使進入不了杜甫的精神世界,也會明白無誤地得出一個結論:做杜甫真難!
杜甫是一個悲劇性人物——其實人大都是悲劇性人物,這是因為人生無所謂正劇,也無所謂喜劇,大抵只有悲劇才是人生永恒的主題。杜甫一生最大的悲劇在于他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巨人,而時代、皇權和社會對他的認同卻基本上等同于一個侏儒。這種巨大的反差折磨了他整整一生,最后使他燈枯油盡,抱負未展,死在蒼茫寒水中的一條破船上,一了百了,不完亦完。杜甫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爭取時代、皇權、社會的認同上了。當然這種認同不是指他的詩才,而是指他的政治才干。就其詩才,杜甫這樣評價自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他死后,同樣是大詩人的元稹這樣評價他:“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茍以其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此說確非虛譽。唐代是詩之華圃,詩如三月紅錦映水,萬花迷眼。詩亦如一天煙霞,海內飄香。當時風氣,從天子到庶民,無不重詩。而杜詩則是這媚人紅錦中最靚麗的一抹。但即便如此,詩人也不能以詩立世。唐以詩賦取士,但詩賦只是一塊敲門磚,門敲開后,還是一朝拜公卿,還是學詩覓封侯,還是“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當然最好的境界是亦官亦詩,亦有堂前珠璣,亦有案上文章;亦有手中執笏,亦有墨飛五彩;亦有彎弓明月,亦有華屋賦詩。至于是先官后詩還是先詩后官,這步驟上的問題一點不打緊,關鍵是高官吟詩,吟詩覺膽壯,高官吟詩,吟詩覺氣雄。而窮酸老儒,潦倒書生,青袍布鞋,蹇驢瘦馬,癟著肚皮,于枯藤老樹昏鴉的鄉間路上,尋得多少好詩,還會被人認為是個失敗的人,一個不足稱道的人,一個缺乏安身立命之事做支撐的人,這種看法正確無比。時至今日風氣也是如此,男人頭上若不扣一官帽,怎么看都質地不佳,怎么看都像假冒偽劣產品。無官帽,盡管這個人的品德如梅花般香潔,才華如云霓般燦爛,寫出的詩句如長河傲蛟般騰風掀浪,沒用,白搭。因為在任何時代,才華與品德都無法與權力和金錢抗衡。權力和金錢加在詩身上的附加值,在一定時間內,往往會大于詩自身的價值。這事誰也無法怨艾,天下的人有幾個不是長著一雙富貴眼的。也許歷史將來會給詩人一個準確定位,也許藝術女神會還詩人一個公道,然而當昏昏沉沉的歷史和姍姍來遲的藝術女神來下結論時,當事人早已朽成一堆枯骨,這定位這公道就像在老處女的墳前送嫁衣一樣,徒增凄涼。沒有人能活得像歷史和藝術女神那么長久!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聰明的杜甫不會不認識到這一點。因而他人生的第一要務是求官,而且還不是求一般二般的官,是求大官。他以要做大事的人所特有的大膽精神,認為自己天生就是一個做大官的料。他對自己的評價是“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四句詩最妙之處在于“自謂頗挺出”中的“自謂”二字。“自謂”就是自己認為,自我感覺,自我評價。也就是無人贊賞,自己鼓掌,拍得群山響。卻不是社會公論,社會認同,社會評價。這一點極其吃緊,人是社會動物,他的生命之光要在為群體為社會為他人的服務中閃耀。他的生命價值自我評價與社會評價不能相距過遠,而個體生命價值的最后確定,還是取決于社會評價。否則搞文學的都以為自己是李白、杜甫(在他的文學才能上,社會還是給了他公允的評價)、蘇東坡、曹雪芹,搞軍事的都以為自己是拿破侖、蒙哥馬利、巴頓,搞哲學的都以為自己是康德、黑格爾、尼采,這世界除了自說自話的狂人外,還有什么公正的社會尺度呢?所以誰的“自謂”都不能算數,杜甫的“自謂”也不能算數。從他“自謂”開始到今天一千多年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認為他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超凡絕代的政治能量。不是人們的眼光苛刻,而是他著實沒有這種能量的。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說自己曾“竊比稷與契”,雖說是孔夫子教我們“見賢思齊”,但也不能“思”的太過離譜,“思”的太過離譜往往會給人一種吹牛皮說大話浮躁空泛好高騖遠的感覺。因而《舊唐書》說“甫性褊躁,無器度”。
“自謂頗挺出”也好,“竊比稷與契”也罷,要實現這偉大的政治抱負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官,在杜甫生活的時代,官位是人格尊嚴的基礎,是人格尊嚴的依傍,是人格尊嚴一面嘩嘩作響的旗幟,或者干脆說,官位就是人格尊嚴。這沒有什么可指摘的,他生活在那樣的時代,他是杜甫,他只能有那樣的世界觀,他從來不會也不可能考慮另外一種世界觀的可能性,比如說做個隱士。他自己雖然也說過“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但那是牢騷話,當不得真的,杜甫這時還不是白鷗,還沒有白鷗自由翻飛追濤逐浪的靈性。“官”這條繩索緊緊地套住了他的脖頸,在牽著他走。他的靈魂囚在官字里,且是心甘情愿地囚。如果說官場是一個祭壇,他就是一個自愿的犧牲——當然我們也沒有多少資格說杜甫,魚樵杯酒說人,自己也被人說。其實,人都是某個祭壇上的犧牲,清醒的與混沌的,睿智的與愚蠢的,高貴的與卑賤的……都是如此,漫漫人生路,回頭望去,只見祭壇上的一個個游魂,想來令人驚心。杜甫是被這“官”字纏住了,“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這太陽不就是皇帝嗎!杜甫一生都往皇帝那兒傾,這已經成了他的一種生理性基因了。
但杜甫的求官之路卻十分坎坷,坎坷得可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就是“乞”。其實杜甫的一生都可用一個“乞”字來概括。一是乞官,二是乞食。二者也是互為連帶互為因果的。先是乞官不成,衣食無著,就得厚下臉皮,放下架子,自毀尊嚴去乞食。由乞食之難,又想到人還得有一官半職在手,方能解決肚皮問題。所以不管碰多少次南墻,遭多少次白眼,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掙扎著去乞官。人生由這乞字做了主導,這尊嚴二字又從何談起?當然從理論上講,一個乞丐在人格上和一個國王一樣的有尊嚴,抑或乞丐的人格比國王的人格更高尚更潔凈。起碼乞丐伸出的那只乞討的手是干凈的,目標是單一的,純正的,就是要討一兩個小錢和一點殘羹剩飯。而國王的手卻基本上是齷齪的骯臟的陰濕的沾滿他人鮮血的,那只巨靈之掌一揮起來,就會攪得漫天風雨漫天愁,甚至會攪得千百萬人頭落地的。但這只是從理論上講,事實上,人們還是覺得國王會有偉大的人格,有不可搖撼的尊嚴,這不僅是巨大的惡所形成的壓力會使人判斷失常,還因為人格這種東西光憑嘴說太過虛幻,太不好把握,它要求對象化,要求有外在的顯現物。一個男人——此處女人絕對可以忽略不計——能把自己的人格對象化為自己屁股底下的金交椅,他能沒有尊嚴?他的尊嚴,嚇死你!一個男人就是把自己的人格對象化為科長處長廳長以及其他任何一長,都可為官一任,威風一方,擺官派,撇官腔,邁官步,說官話,淋漓盡致地嚇唬百姓,欺負草民。“自謂頗挺出”的杜甫,也急需把自己的人格才華對象化成一個官,從平庸的麻袋中脫穎而出,脫穎而出后精光四射,所向披靡。但當時似乎也沒有這樣一個好的平臺使他“挺出”,使他“立登要路津”。甚至他于二十歲至三十五歲這段人生最寶貴的時間里,都在漫游,結交名流,飲酒射獵,游山玩水。即所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他在二十三歲那年曾經從漫游嬉樂中抽出身來,回到洛陽參加一次進士考試,但沒有考中,沒有考中,那就再考。皇家進士的那頂桂冠也不是照著你杜甫的腦袋做的,你來參加一次考試,就嚴絲合縫地給你戴在頭上。你想登“要路津”,就要有具體的實施步驟,就要有長期的作戰準備,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看起來杜甫沒有這個耐性,大約也不屑再走寒窗苦讀桂院秋風的老路了。唐不是以詩賦取士么,詩賦可是杜甫的強項。“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緣何不再來考場?有朝一日,蟾宮折桂,春風得意,心中有多少鳥氣也都出了。要想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得有韌勁。我們在此處是假設杜甫有政治才能的。因為他“一生襟抱未曾開”,他沒有做過重量級的官,所以他除了是一位“詩圣”外,他的政治才能只能存疑。這里我們不妨厚道些,先假定他有。他可是自比稷與契的。稷是周之始祖,堯舜時的農官,教民種植。契是商之始祖,舜時任司徒,管教化。可見這二人一是農耕文化的開拓者,一是倫理文化的開拓者。都應是中華民族的奠基人。過去文人想做國之棟梁時往往自比伊尹姜尚、子房諸葛,而這幾人卻不能入杜甫的青眼,他要比的是稷與契,是后人根本無法超越的高度中的一個高度。所以實事求是地講,他做不了稷,也做不了契。目標定得高不可攀,實現目標的具體方法子虛烏有。一次進士沒考中,就掉頭不肯住,又擔風袖月嘯傲高歌去了。二十歲至三十五歲,這是人生中金子般寶貴的時光,無人能駐西山日,無人能堰東流水,時光逝去了就永不回歸。也許杜甫當時心中另有盤算,他要走一條結交名流,擴大名聲,炒作自己,直接沐浴圣恩,恩遇皇帝,睡醒一覺起來就青云直上的路。這在唐代也不是不可能,而當時這確也是一種風氣。所以這時的杜甫一點不著急,好像高官厚祿唾手可得,指日可待,只要他愿意,一切都會主動地走到他這個大才子的面前似的。可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天真、錯誤、可笑。他在這種虛幻的沒來由的良好感覺中,度過了十五年的光陰。杜甫大約在三十五歲時來到了長安,這回他拉開架式要進入官場,大展鴻圖,大顯身手,進而紫袍,進而峨冠,進而執笏,進而稷契,進而致君堯舜上了——地道的書生意氣,極品的政治幼稚病,純粹的洗臉盆子扎猛子——不知深淺。大唐江山自有人把持,用爾指點?李姓王朝自有“賢才”濟濟,缺爾一夫?所謂“大丈夫應以天下為己任”,在封建社會,那都是統治者需要炮灰堵槍眼時,需要送死的冤大頭時,需要為自己獻身去赴湯蹈火還慷慨激昂的傻瓜蛋時才亮出來的冠冕堂皇的口號。太平時代,吃喝玩樂,曼舞輕歌,月下飛觴,花前醉臥,賣官鬻爵,貪贓枉法,刮民脂民膏,養肥自己的大肚皮,那是極少數人的特權,是極少數人的俏活兒,不是誰都能分得一杯羹的。
杜甫的雙腳終于踏上長安的土地了。長安,富貴金紫的長安!紅塵暗天,金鞭絡繹,將相豪雄,春風紫燕。然而這一切奢華,這一切香艷,這一切咄咄逼人、炙手可熱的權勢是別家的繁華,是別家的熱鬧,是別家的顯赫,這與早已過了而立之年仍是白丁一個,急需一個官職來確定自己社會地位,確定自身價值的杜甫又有何干呢?而此時他的需要一個官職又不僅僅是為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了,而更是要找一個能夠糊口的飯碗了。因為這時他的任奉先縣縣令的父親杜閑去世了,靠父親的奉祿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結束了,縣太爺公子的清狂生活也結束了。三十五歲,還沒就業,還沒有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飯碗,這事,十萬火急!令人撓頭!
杜甫此時的急需一官,就像枯苗之需雨露,饑嬰之需母乳。當是時,李唐王朝朝政昏暗腐敗,奸人當道。唐玄宗李隆基自冊封楊玉環為貴妃后,貪她那花解語,玉含香,便暗自思量,現在是四海波靜,天下太平,韶華好,春光媚,行樂又何妨。因而金屋妝成,玉樓歌徹,錦云中一對鸞凰,日日廝混在后宮。天下蒼生,軍國大事統統拋于腦后。唐玄宗沉湎于酒色,朝政先后由李林甫、楊國忠把持。李林甫陰險狡詐,口蜜腹劍。楊國忠小人得志,外戚弄權。這樣的荒唐家國,這樣的黑暗政治,有哪一條進賢之路是給杜甫之流準備的呢?沒有門路自己就硬著頭皮去撞去找去求去乞。杜甫開始乞求了。先乞求高官。他投詩韋濟,韋濟當時任尚書左丞,正四品上。便做《贈韋左丞丈》一詩,表示“老驥思千里,饑鷹待一呼”。杜甫此時卻是饑鷹了,只要權貴一呼,他就會側側隨人飛了。但韋濟卻沒有“呼”他,他除了比較喜歡杜甫的詩之外,在仕途上,他并沒有向杜甫伸出援助之手。大約不是無其心,就是無其力。自古才士汲引難,堂上書生遞盡秋波,盼白雙鬢,終是佳音杳杳,沒個頭緒。沒有頭緒,那就再求,杜甫這回是準備打持久戰了。他于是又作《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這首詩做于天寶七載,是杜詩中極其重要坦誠自我的一首詩。讀之可見繁富長安城,冠蓋京華中,一失意客大落寞也。此人雖才過子建,筆驚鬼神,風雅聰慧,襟抱蒼生,但望眼世間,俱是庸人俗眼,哪個知他肩上可擔道義,妙手可著文章。英雄不遇,龍馬混同蹇驢,蒼鷹混同燕雀,徒為一飯,做賤狗般人物,諂媚富兒,追塵隨馬,觀其驕奢惡態,聽其叫囂之聲,大丈夫七尺之軀,為討得殘杯冷炙,縮做侏儒。雖是人情翻云覆雨,人闊臉變,渺如風影,脆如薄冰,他仍不甘心,如餓蟻一只,行走……嗟乎!可嘆我千年詩圣,困厄如此,自賤如此,空叫人惱恨腹中藏萬卷書,筆下有千首詩,何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就是人格,資本就是尊嚴。封建社會官位就是人格,官位就是尊嚴。沒有官位,人格何來?尊嚴何來?讀詩至此,真恨不得手中拎一大大官帽扣于我們詩圣的頭上,讓他也過上兩天“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觥 若飛,燭氣熏天,巾簪委地,皓魄入幃,花影流衣”的快活日子。然而這樣,世間只多一庸官,一闊人,一紈绔而已。又白白地糟蹋了扼殺了一位偉大的詩人。沒有杜甫的“三吏”“三別”這樣凝聚人民血淚歌哭的時代篇章,整個唐代的文學史都會黯然失色。繁華褪盡,浮花浪蕊都去,這樣的詩才是唐詩中最堅實最基礎最樸素最高貴的精神所在。然而這種詩篇的得來又和詩人半生蹭蹬,官小人微,合家饑聲嗷嗷,兒女幾個餓死,江山滿目瘡痍,人民生靈涂炭連在一起的。思至此,不知是要詩好,還是要人間南風之薰,舜日堯天,人人達到溫飽,進而小康,進而大康好!
這首《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呈上后,杜甫的境遇沒一點改變。求高官不成,那就只好去求皇帝了。為了乞得一官杜甫還會顧得什么臉面,臉面是富人的特權,窮人可不知道臉面是什么玩意兒。可如何開口向皇帝要官呢?書生所倚,惟手中一支凌云筆,腹中數篇錦繡文而已。杜甫開始向唐玄宗李隆基獻賦。他獻的第一篇賦是《天狗賦》,贊美皇帝動物園中的一只瘦狗的。那贊美瘦狗的賦寫得也可謂是筆勢汪洋,花團錦簇。
澹華清之莘莘漠漠,而山殿戍削,縹焉天風,崛乎回薄。上揚云 兮,下列猛獸。夫何天狗嶙峋兮,氣獨神秀。色似狻猊,小如猿 。忽不樂雖萬夫不敢前兮,非胡人焉能知其去就。向若鐵柱欹而金鎖斷兮,事未可救。瞥流沙而歸月窟兮,斯豈逾晝。日食君之鮮肥兮,性剛簡而清瘦。……
杜甫精心做出的這篇《天狗賦》如輕塵落水,蜓翼擊天,沒引起皇帝的一點反響。所以文人光會寫文章還不行,還要學會揣摩皇帝的心意,猜度出皇帝需要什么樣的文章,說出皇帝想聽的一片至情至理,這才是合格的好文人。這樣才能入作協,得大獎,當文化官僚,出國訪問,上電視夸夸其談,出全集,進入文學史。杜甫此次獻賦失敗,有人歸結為他贊美的對象—— 一條狗不對。竊以為,大謬也。漫說是皇帝身邊的一條狗,就是皇帝身上的虱子、疥瘡、腳氣、牛皮癬都可贊頌。贊頌好了都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杜甫之錯在于他不了解皇帝此時的興趣聚精會神地在胖妃玉環的身上,而不是在“性剛簡而清瘦”的這條瘦狗身上。識時務者為俊杰,他不識時務,皇帝也不可能認為他是俊杰。要不說還是我們的謫仙李白聰明,會寫“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等爾香艷的詩句,雖然因而得罪,但畢竟有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的風光,還有賜金放還的榮耀。唐以后,李杜之優劣,一直是人們爭論不已的話題,別的不說,單就聰明瀟灑講,李絕對勝于杜。
杜甫這人數奇不偶。明代另一數奇不偶的大才子徐渭曾感嘆:“余讀書臥龍山之巔,每于風雨晦暝時,輒呼杜甫。嗟乎,唐以詩賦取士,如李杜者不得舉進士;元以曲取士,而迄今嘖嘖于人口如王實甫者,終不得進士之舉。然青蓮以《清平調》三絕寵遇明皇,實甫見知于花拖而榮耀當世;彼拾遺者一見而輒阻,僅博得早朝詩幾首而已,余俱悲歌慷慨,苦不勝述。”此說大抵不錯。說杜甫數奇不偶,并非是空穴來風,杜甫為皇帝的一條瘦狗大唱頌歌,皇帝卻一點也沒有聽出弦外之音,他哪里是在頌狗,只不過是借狗生情,向皇帝表忠心而已。但當時,唐玄宗著實是酒色過度,天聰雍滯到家了,弦外之音根本聽不出來。
杜甫以一條瘦狗為敲門磚求官出師不利。
行文此至,倒想起了明嘉靖朝禮侍學士袁煒的一段“奇遇”。說那日,嘉靖帝所寵愛的一只獅貓死在了西苑萬壽宮,這獅貓是嘉靖帝的寵物、愛物、寶物。因此聽到獅貓的死訊,嘉靖帝如喪考妣,哭的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于是就頒下了圣旨,令人打制金棺一具,將獅貓隆重裝殮,并葬于風光與風水俱佳的萬壽山西麓。想來世上的動物千萬種,能如這只獅貓得到皇帝的寵愛與列位臣工一樣,聽龍音,瞻龍容,得龍寵,傷龍心者,絕少。生而為獅貓,夫復何求?我們的嘉靖帝把獅貓風風光光地埋葬后,還不罷休,他還要為這只獅貓開個追悼會,還要為獅貓寫悼詞——歷朝歷代的皇帝們,整天都在忙些什么?荒唐啊!可是皇帝的這個荒唐的舉措卻使朝野震動,多少文章經綸手,相如子建才都文思奔涌,忙的團團轉。他們知道在皇帝面前露兩手,取悅皇帝、效忠皇帝、安慰皇帝的最佳時機由一只死獅貓給他們提供出來了。誰的心里都明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次誰能為獅貓寫一篇絕妙悼詞,讓青山黯然,江河流淚,舉國同悼;讓吾皇既悲哀又節哀,既流淚不止,傷心不已,又能御幸美人,又能有胃口吃西餐大菜,誰就算中了頭彩,誰就能得到皇帝的青睞,極有可能進入朱姓王朝的核心領導班子。
在那些日子里,嘉靖的臣子們,忙!可是為一只獅貓寫悼詞,是他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臣子們普遍感到這事很棘手,自己很被動,很無力,明顯地凸現了文化與知識儲備不足的弱點。六經、騷賦、子史百家,全都沒有教他們怎樣為一只獅貓寫悼詞。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不管他們怎樣地鼓舞精神,旁征博引,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張皇幽眇,旁搜遠紹……反正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悼詞也就雪片般飛到了金鑾殿上。可那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嘉靖帝沒有一篇是看上眼的。“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時禮侍學士袁煒寫的悼詞飛到了嘉靖帝的面前,這悼詞別的詞句也都平淡,惟一句“化獅成龍”,叫嘉靖帝龍顏大悅,滿朝朱紫貴,袁煒是知音。這獅貓只有“成龍”才叫嘉靖帝放心稱心。嘉靖帝肯定是龍了,嘉靖帝的獅貓也得是龍。獅貓與吾皇的關系親如父子,獅貓與吾皇羽毛一色,獅貓怎能還是獅貓呢?那些一直把獅貓僅僅當做獅貓來思維而不是把獅貓當做“龍”來思維的人,失敗在于缺乏政治智慧而不是缺乏文學智慧。而袁煒卻能妙筆生花,超度這只獅貓飛升而去。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袁煒如果沒有在長期的官場生活中練就的超人的政治智慧,過人的政治膽識,敏銳的政治目光,博大的政治家胸懷,誰敢把一只灰涂涂皮塌塌令人惡心的死獅貓與吾皇比做同類?可袁煒做到了。嘉靖帝用袁煒的悼詞追悼了獅貓,并認為國家有袁煒這樣的棟梁之才,是大明之幸,是蒼生之幸。這樣的人才不重用,難道去重用那些只知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傻干、苦干、實干,而為朕的寵物寫一篇悼詞吭哧癟肚十天半月也不見得吭哧出半句錦繡文章的呆瓜笨伯嗎?像袁煒這樣的干部肯定有執政能力,得挑更重的擔子。嘉靖帝干起不正經的事,最是雷厲風行,從不拖拖拉拉,左顧右盼的。未幾,袁煒升少宰;未幾,袁煒升宗伯;未幾,袁煒加一品入內閣。這三個“未幾”加起來統共還不到半年的時間!這是多少文臣殫精竭慮運籌帷幄、多少武將碧血黃沙腰斬樓蘭打拼一生都得不到的。
這真是異世不同調,人各有命爭不得。同樣是歌貓頌狗,袁煒半年三升遷,最后加一品入內閣。而杜甫卻如此時乖命蹇,唐玄宗那廝連正眼都沒一他一下。沒辦法,我們的詩圣只得抖摟精神,重整旗鼓,再向皇帝獻賦。天寶九載,杜甫獻了《雕賦》,但這塊敲門磚仍沒有敲開“官門”。青云滿眼不干祿,于杜甫是不可能的,飯碗問題是越來越迫在眉睫了,父親杜閑的去世,使他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雖然他自己說:“杜曲幸有桑麻田”,大約這桑麻田是既不多也不腴,否則,桑麻雨露,碧濤萬頃搖風送香,足為子美歡,為何躑躅長安,奔走富兒之門,驅馳塵土之境,三餐并艱,一飯難得,落魄到以街市賣藥糊口?杜甫這回韌勁上來了,他的求官之心是摧不垮,拖不爛的。官本位的社會,人的一生榮辱都系在這個官字上了,“官位”就像一個爛泥潭,會把人的一生都漚爛了,會把人的尊嚴都漚掉了。杜甫的氣質天生的不是政治家,而是一位詩人,但在萬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的社會里,誰甘心一輩子做詩人,與泉霞魚鹿為伍,這樣他怎么生活下去呢?只可惱那巍巍大唐,廊廟宏闊,偏沒有杜甫一個站位。那上林如許嘉樹,郁郁蔥蔥,偏不能有一枝借與杜甫棲。杜甫還不信這個邪,所以他一邊賣藥長安,一邊揣摩到底獻什么樣的賦,才能感動吾皇李隆基。凡事都怕揣摩,揣摩出智慧,揣摩出真知,經過幾年的揣摩,杜甫開竅了,他第三次向皇帝獻賦,這次他獻的是《三大禮賦》,贊美皇帝,贊美權臣,歌功頌德,表盡忠心。這次杜甫有長進了,“玄宗奇之”,命待制集賢院候用。此時已是天寶十載,杜甫已流落長安六年了。這一“候”又“候”了五年。在他“候”的時期,天寶十二載他寫了一首《醉時歌》,雖是贈廣文館博士鄭虔的,但也最能說明他這一時期的心境及窘迫的生存狀態,完全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
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德尊一代常坎坷,名重萬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鄭虔是杜甫的好友,此人亦海內名士,詩書畫俱佳,唐玄宗愛之,稱為“鄭虔三絕”。就是這樣的大名士、大才士,皇帝也沒給他個肥缺、美差,因為玄宗雖愛其才,還是認為他“不事事”。這“不事事”大約就是人脈差勁,關系學不通,強項耿介,不會諂上媚上,不能四面見光,八面玲瓏,遇事不會湊趣,不活泛。因而那命運也只能是“官獨冷”和“飯不足”了。廣文先生可謂是位薄命人了,然而杜甫更是薄命人。他這時連個“冷官”也沒混到手。“廣文先生飯不足”,而杜甫自來長安到他死在耒陽的一條破船上,他一直都處在“飯不足”的困境中,“飯不足”整整困擾了杜甫大半生。最后他的死也與“飯不足”有絕大關系。皇皇大唐,浩浩家國,就是這樣對待生活在她那個時代的中華民族最值得驕傲最偉大最杰出的兒子的!時代總是把一些渣滓、一些糞土、一些垃圾樣的人物當成黃金美玉驕子精英擺在最顯赫最高貴最風頭的地方,比如說唐玄宗時代的李林甫、楊國忠。時代把他們最優秀的兒子,如玉之瑩,如金之剛、如瓊之貞的杜甫似的人物踩入泥潭,混同塵埃。這種悲劇在歷朝歷代都存在多多,不足為奇。“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人更嗤”中的一個“嗤”字,其中多少辛酸!這年杜甫已經四十四歲了,前途茫茫,鬢衰路遙,展才則無官,喝粥則無米,養家則無祿,仕進則無門。已經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了,因此只能去“日糴太倉五升米”。據《舊唐書·玄宗本紀》載:天寶十二載,“八月,京城霖雨,米貴,令出太倉米十萬石,減價糴與貧人,每人每日五升。”杜甫就是這饑腸轆轆面有菜色的“貧人”中的一人。
天寶十四載,杜甫苦苦等待的官職終于有了音訊,他被授與河西尉。河西為今云南省通海縣,縣尉是管理一縣治安的官,大約相當于現在的縣公安局長吧。去國千里,官小如豆。這與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抱負,真是霄壤之別。杜甫不去。并做詩《官定后戲贈》:
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故山歸興盡,回首向風飆。
河西尉未作,又改任為右衛率府兵曹參軍。這個官職是做什么的呢?是負責看管兵器甲仗的。看管兵器甲仗看管的再好,再肝腦涂地,盡職盡責,也只能保證這些打仗的家伙不丟失,能看出其他大的作為來?癡心妄想了!恰如東方朔所言,士人的前途“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淵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杜甫自謂是一只奮擊青霄的蒼鷹,骕驦一骨的駿馬。而皇帝和當權者卻統統是二五眼,在他們的二五眼里,杜甫是賤士,是蛙蠅,是庸才。讓他去看管兵器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這就是杜甫艱難漫長的求官路,在這條路上他跋涉、輾轉、掙扎、打拼了將近十年,才弄到了一個看管兵器甲仗的芝麻官。在這十年里,他的人格尊嚴幾乎被皇權、高官糟蹋殆盡。
杜甫磕磕絆絆地總算是踏上了仕途,此后他在肅宗朝做過左拾遺,是個八品官,但因上書為“安史之亂”中兵敗的房琯辯解,惹的肅宗大怒,幾乎被下獄治罪,后經人相救得免,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以后還做過嚴武的幕僚和其他的小官。而他的被貶華州卻是他生命的轉折點。于杜甫,他從此遠離了鳳池,遠離了天顏,遠離了廊廟,但這種沉淪下僚的日子,使他更加接近苦難,接近人民、接近草根階層、接近生活真相。從而催生他寫出了“三吏”“三別”等光輝的詩篇。使他成為一位“一覽眾山小”、“光焰萬丈長”的偉大“詩圣”。這種偉大是什么皇帝、宰相、公卿、上大夫、下大夫、大將軍、小將軍等爾官職根本無法與之比擬的。如果歷史是一架天平,這邊放著杜甫的一千四百五十多首詩,那邊并沒有任何官職可做等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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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后,洞庭波濤中的一條破船上,杜甫寫下了自己的絕筆《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滯淫。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生涯相汩沒,時物正蕭森。……
這位幼諳詩書,長習儒術,襟抱闊于山河,忠誠可愧葵藿,腹藏萬卷佳作,落筆一天云錦的詩人,面對他鄉的凄慘群云楓樹,炎瘴白屋,戰火中漂泊多年的客子,思起那故國前塵,家山寒夢,眼見這淫雨蒙蒙,慘淡歲陰,四顧蒼茫,他無語問天,也無語問地。破船在湘江上游漂蕩,他不知道這滾滾波濤中哪里才是他可停泊的港灣?這時他的風痹病日益嚴重,右半身正在枯萎,一家人困頓在船上,寒霜凜水,濕汽滿艙,敝被無溫,死燈無焰,衣食無著,求借無門……他病弱、疲憊、憔悴、潦倒、破碎,他僵臥艙中,眼已無淚,僅有心哭。一只白鷗從天際飛來,在他的船旁宛轉徘徊。在這窮陰的歲暮,月影寒流,兩岸凍葉不翻,何處飛來一白鷗?驀地,他想起了自己早年的詩句“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也就是了,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公元七七○年,中國歷史上一位最偉大的詩人杜甫,雄心未遂,壯志未酬,赍志而沒,死于耒陽的一條破船上。他終于掙脫塵世的一切名韁利索,羈絆囚籠,如一只自由翱翔的白鷗,沒入萬里波濤。死亡對于他遠比活著溫暖,遠比活著人道(鬼道?),遠比活著輕松,遠比活著幸運。死亡舒展開了他那常攢“萬古愁”的眉頭,死亡將他一生的苦難、屈辱、憂患、掙扎、逢迎、不甘、白眼、窮困、饑餓、懷才不遇、自視甚高卻少人贊賞等一切痛苦都消解掉了!
死亡真是偉大,它是最盡職盡責最鐵面無私最干凈利落的痛苦消解機制,它給了杜甫人世間從不曾給過的安慰和自由。
浩蕩白鷗沒,萬里誰能馴!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