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組詩）

監 考

看過考生的身份證

和準考證之后

我才突然意識到 下面坐著的

是一群穿便裝的

警察叔叔

下午天太熱

所有的窗子都為叔叔們打開

所有的電扇都向叔叔們狂吹

他們之中

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的人都有

為了一紙文憑 逼得他們

像辨別罪犯的腳印一樣

挑選著——

A．

B．

C．

D．

去年市里公務員資格考試

我負責批改作文

有幾疊公檢法系統的試卷

批改了兩天半

居然只有一篇像樣兒的文章

簡直就是荒草中躥出的一只兔子

我當老師十三年了

但在心理上總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始終對威風凜凜的警察叔叔心存敬仰

可今天看到他們考試時

那苦不堪言的模樣 只能

搖頭嘆息

其中的一個忍受不了煎熬 交卷了

很快 就有第二、第三個人效仿

——不到半個時辰

警察叔叔們都繳械投降了

最后一個繳械的跟我說

“如果當年功課好，

我就不來做警察了！”

我突然感覺他們穿便裝時

跟普通人

甚至跟一般意義上的罪犯

好像也沒有太大區別

社會角色的變換

靠的就是一身裝束嗎？

警察叔叔們鉆進警車揚長而去

對于他們來說

參加一次高等教育自學考試

比抓一名逃犯

痛苦多了

空蕩蕩的教室里——

我一邊收拾試卷

一邊 對他們深表同情

因為我發現他們答的題

大半都驢唇不對馬嘴

我掂在手中的紅筆

此刻肯定是一柄鋒利的鐮刀

必須浪費時間

去刈大片大片的荒草……

陣雨擂擊下的鉛皮屋頂

剛才還晴天

“咔嚓”一聲雨就下來了

雨水像兇猛的箭

那氣勢讓我不停地想到兇猛這個詞

被它射中

被它裹挾和糾纏

木然地呆在鉛皮屋頂下

聽任千萬只手猛烈地擂擊著

平坦干凈的街衢頃刻間大水沸騰

雨水順著車輪激情四射

有人躲在的士的胃里

有人把腰和傘一起向天空張開

有人像樹一樣 被狂風揪住長發

兇猛的聲浪自上而下

寒氣和自卑自下而上

反復點擊我 點擊每一個

在外刨食的人

這是2002年8月31日午后

廣東省順德市大良鎮

一家飯店的鉛皮屋頂下

我和一起來求職的朋友

像要倒伏的晾衣竿兒

一手扯住鐵絲 一手扯住岌岌可危的

前途和命運

我們去過

一個又一個人才交流中心

參加過一個又一個人才招聘會

感覺命運那只黑手 總是惡狠狠地

扔回或撕毀

一份份可憐的推薦表

衣衫單薄 褲腿都濕透了

心里莫名地無奈和蒼涼

懼怕冷遇和絕望 我們

縮手縮腳地蜷著身 喘著氣

可憐巴巴

護住懷里那一紙文憑……

從九華山里出來

山前山后

燈光穿梭的池州公路

我看到左側的路段

不斷有車輛超越我們

雨水還打濕了一輛

后半身罩著帆布的大卡車

我們追在它的屁股后 追了好遠

聲音像黑夜下的大地一樣沉重

穿過天堂下來的雨水

淋透了九華山上的廟宇和誦經聲

也淋透了公路兩側的人工樹

樹的下半身

被車燈齊刷刷地照亮

加大油門兒 加大黑色液體的力量

我們這輛大巴

開往市區

開往市區一家星級賓館

而對面那些逆向的車 開往外省或鄉村

開往前方未卜的命運

很多車里都關著燈

擦肩而過時

我們無法看清雨簾后 司機們

疲憊的面孔

從九華山里出來

從廟宇和誦經聲里出來

從佛祖的心性里出來

心緒像黑夜下的大地一樣沉重

又像香火和飄帶一般輕松

穿過天堂下來的雨水

讓我和身邊的她再一次相逢……

一個人的車站

就是說

車站里 只有一個人

車站里 其實 有很多人

只是你視而不見

你只想著

你心里的

那個人

那個人 看不見

那個人 沒有出現在你眼前

那個人 不可能出現在你眼前

所以 你對現場的每一個人

視而不見

一個人的車站

一個寂寞彷徨的車站

一個擠滿了形同虛設的人的車站

一個販賣靈魂寫真的車站

一個沒有人的車站

火車載著落日開進車站

火車的喘息聲

揪住你的心

揪牢每一個人的心

你默數著 一個個下車的人

陌生的面孔里面

沒有你期待的

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