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瑞芳從包里拿出一件紫紅色的羊絨衫。她對佟滿貴說,這是鄂爾多斯今年的新款,剛上市,你試試好看不?佟滿貴瞅了媳婦一眼,說我都四十來歲的人了,還講什么新款老款的,有一款穿著暖和就行了,你當我是大款呢?說著還是從沙發里站了起來,把手中的半截香煙抿在煙灰缸里。
佟滿貴剛把身上的這件羊毛衫脫下來,扔到沙發上,他家的電話響了。佟滿貴家的話機是語音報號的那種,來電話時,先自動播報兩遍來電號碼,之后才響起《回家看看》的音樂。
電話第一次報號,佟滿貴沒太在意,他以為又是找他談生意的。佟滿貴經銷裝飾材料,這個季節,大部分樓房都剛剛竣工,各家各戶都開始裝修,找他談生意的人特別多。今天一天,他就接了不下四十個電話,有生產裝飾材料的廠家,有購買裝飾材料的顧客,還有一些拿不準怎么裝修房子,來向他咨詢的朋友。接電話接得他手腕子都酸了,他對電話的鈴聲也有些麻木。
電話第二次報號,佟滿貴剛把毛衫從瑞芳手里接過來,才穿上一個袖子。這次他聽清楚了,是老家打來的。
自從佟滿貴父親去世后,老家就剩母親一個人。佟滿貴雖然每周都和母親通三到四次電話,但都是他打給母親,母親很少打電話給他。在母親看來,說會話兒就花去好幾塊錢,有點不值。
佟滿貴記得,去年一年,母親總共打過五次電話,其中三次,是在他家這三口人生日的前一天打來的。母親只是提醒一下,說明天誰過生日。孩子和他過生日,母親就跟瑞芳說,囑咐瑞芳別忘了。等瑞芳過生日,母親就跟他說,囑咐他別忘了。另外的一次是他父親燒二周年的前幾天,母親告訴他,你要是忙就別回來了,她去墳地燒點紙就算了。佟滿貴說我們不忙,就是再忙,這事也得回去。母親說要是回來的話,你就自己回來吧,留瑞芳在那給孩子做飯,孩子的功課可耽誤不得。還有一次,就是春節前幾天,母親打來電話,她告訴佟滿貴,說前院他二大爺得了肝癌.疼得要命,城里能不能掏弄到大煙,要是方便的話,想法給他弄點,春節帶回來。母親說二大爺沒幾天活頭了,給他買啥好吃的他也吃不下去了,買點大煙是給他最好的禮物,別心疼錢。母親說話時用的是商量的語氣,但佟滿貴知道,這就是命令,就是讓他必須弄回去。因為母親知道他能弄到那東西,佟滿貴的父親也是這種病,在治療無效的情況下,佟滿貴就是用這種東西,給父親維持了將近三個月的生命。
佟滿貴沒有顧得把毛衫穿上或者脫下來,便跑到茶幾前接起電話。以往他跟母親通電話,第一句總是問母親吃飯了嗎?接下來再問母親吃的什么。他每次給母親打電話,也總選擇吃飯這個時間段前后。他知道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不樂意像模像樣地做飯了,每天總是做一頓,吃一天。他怕母親這樣將就下去,把身體拖垮了,所以經營得很緊。用母親的話說,佟滿貴光經營她吃飯,每月用去的電話費,就能夠她這個月買菜的了。
這次佟滿貴沒顧得問這些,他開門見山地問,媽,你咋的了?母親說,我沒咋的,我挺好的..佟滿貴問是不是家里有啥事?母親說是有點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佟滿貴聽母親的口氣,知道應該不是什么大事,他懸起來的心也就放了下了。他對母親說,媽,你等一下,我穿上衣服。母親說這才幾點,你就睡了?佟滿貴說我剛吃完飯,還沒睡。母親說沒睡你脫衣服干啥?是不是吃飯吃出汗了,那更不能脫衣服,會感冒的。
佟滿貴把聽筒放在茶幾上,趕緊把那件新毛衫穿上。瑞芳過來幫他正了正肩,拽了拽后襟,說挺合身的,也挺好看的。
佟滿貴再次拿起聽筒,他說,媽,你說吧,啥事?
母親說,這兩天你抽空回來一趟吧,咱們莊上要修高速路了。現在各家各戶都忙著蓋房子,你看咱們家咋辦。
佟滿貴沒聽明白母親的話,他笑著問,媽,你說啥呢,咱們莊上還修得起高速公路?
母親在電話的那頭也笑了,她說,你看我這嘴,說事都說不明白了。不是咱們莊上修,是上頭修,打咱們莊上走。
佟滿貴應了一聲,說這是好事啊,我正好想買車呢,要是修了高速,以后回家方便了。
母親說還回什么家啊?聽說高速穿過咱們莊子,到時候房子都拆了,哪還有家啊?
佟滿貴聽后,竟高興得大叫起來。他說好啊,真是太好了。媽,你聽誰說的,消息準嗎?
母親說好什么呀,這幾天都急死我了。村長說飛機打年前就在咱們莊上邊轉悠,早就看好咱這塊地方了,前兩天,又有人扛著儀器來這里測量過。現在家家戶戶都在忙著蓋房子搭屋,西院你二叔家今天就動工壘墻了。
佟滿貴聽后不解地問,不是都要拆了嗎,還蓋房子干啥?
母親在電話那頭又笑起來,她說,我的傻兒,虧你還是個買賣人,這點腦瓜都沒有。現在多蓋出一間房子,到時候就能多賠不少錢。現在全莊子的人,連地都懶得種了,都在忙著蓋房子。
母親停頓了一下,佟滿貴聽到母親吧嗒了兩下嘴,可能是說得口干了。
佟滿貴剛想問母親啥打算,還沒等開口,母親又接著說,我就是想和你商量這個事,咱家院子里已經有六間房子了,想蓋也沒地方蓋了。聽人家說,上邊賠錢是按著房子的好壞賠的,咱家的房子是老房子,值不了幾個錢,你不是賣裝修材料嗎,有沒有賣不了的庫底子,要是有,你拉回點來,咱把這三間正房里外重新裝修一下,讓它變成新房子,到時候不也能多給點錢嗎?
佟滿貴聽了母親的話,他皺了一下眉頭。家里的房子他清楚,還是二十年前蓋的那種土坯房。父親原來沒打算佟滿貴能考上大學,他是想等兒子畢業后,像合莊的其他人家那樣,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完成一個父親的使命。可是一紙錄取通知,打亂了父親所有的計劃。父親知道兒子這一走,以后再也不可能回合莊了。因此家里的房子,也就沒有再蓋的必要了。
在當時,哪戶人家出了一個大學生,這在十里八村的也算是一件新鮮事。人們上集趕店從合莊路過,遇見認識人,總要打聽一下,說你們莊子考出去的那個狀元,是哪家子的?莊上的人就指著佟滿貴家的那幾間土坯房告訴人家。問的人就嘖嘖嘴,搖搖頭,說這真是雞窩里飛出個金鳳凰。這話傳到父親耳朵里后,父親覺得再讓金鳳凰住這樣的雞窩,面子上有些過意不去了。他圍著房子轉了一天,第二天就開始拉磚買瓦,第三天就找來了瓦工,把原來的土墻四周又包了一層青磚,把屋頂上扣了紅瓦,只用了五天,一棟磚瓦結構的新房就這樣產生了。
對于母親提出的方案,佟滿貴并不感興趣。他知道母親能想出這么個辦法來,也是受他父親當年土房改磚房的啟示。這些年來,值得母親炫耀的就這么兩件事,一個是他的兒子,一個就是這棟房子。母親之所以不樂意來城里,就是留連這棟房子。母親曾對佟滿貴說過,看著這房子,就像看你父親一樣。
在父親剛去世那會兒,佟滿貴為了接母親進城,他幾乎每個月都回合莊一趟,給母親講城里怎么樣好,吃水不用去井里打,只要一擰籠頭,水就到了;上廁所不用出屋,掀一下座便蓋,就可以了;冬天不用生爐子,天一冷,暖氣就來了;出門不用走著,一招手,就有車停在身邊。母親聽后搖了搖頭,說城里再好也不如她的小院,好歹還有個菜園子,想吃啥就種點啥,每天給菜澆水,施肥,有個營生。沒事的時候,和老鄰舊居的說會兒話,這一天也就稀里糊涂地過去了。后來佟滿貴在母親面前哭過,把他家里的親戚找來做說客,甚至給母親下過跪,都沒管用。最后,母親說,多咱這房子塌了,她多咱進城。
這兩年,佟滿貴一想到母親在鄉下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他就恨這房子,恨不得讓這房子早一天塌了。其實他也知道,母親不上城里來,她留戀老家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給兒子來添麻煩。但佟滿貴覺得,母親這樣想是毫無道理的,是不理解兒子的苦心。他在外面飄蕩這些年了,從情感上需要有老人在身邊。他雖然在市里有房子,有事業,但時時刻刻處于沒家的感覺里。在他的意念中,家就是媽,媽呆的地方那才是家。母親不到她這里來,他有怨氣,但這種怨氣又不能跟母親去撒,最后都集中到了鄉下的那幾間房子上。現在母親提出裝修那幾間房子,他打心眼里不贊成。他對母親說,媽,要我看這么著,明天我再托人打聽一下,要是真的,到時候咱們再說行嗎?
母親猶豫了一下,她說那你得快點打聽,現在家家戶戶都行動了,就剩院里沒地方蓋房子這幾家了,要是哪天上頭真定下來了,咱們再裝修就不趕趟了。
放下電話,佟滿貴還沉浸在興奮中,他認為,這條高速公路的出現,一定會加快母親進城的進程。他對瑞芳說,這回好了,不用再等了,媽不是說等房子塌了才來嗎?這次不用咱們費心了,政府替咱們解決了難題,真要把老家的房子拆了,到時候媽自己主動就來了。
瑞芳也顯得很高興,她說,到那時候,咱這個家才算個真正的家了,也省得這里一半外一半的,老的天天惦記著小的,小的又天天惦記著老的,都不省心。
佟滿貴的門市在南山大街正中的位置上,總共有五間屋子,是他花七十萬買下的。西邊的四間打通了,擺上了他經銷的商品。東邊留了一間,請全市最有名的裝修隊進行裝修,用的全是他經銷的裝飾材料。這里既是他的辦公室,也是他的樣品展示廳。
第二天早上,單位剛上班,佟滿貴就關起門來,給他在市政府工作的一位同學打電話。他同學說,這條高速公路就是錦赤線,的確從你們老家那里經過,至于占不占你們莊子,現在還不好說,不過,兩個月后就定下來了。
佟滿貴在門市里接電話或者打電話有個習慣,不管那邊電話鈴怎么響,也不管這件事有多著急,他總是先把門關好,這個習慣是瑞芳給他養成的。
在瑞芳還沒跟佟滿貴結婚之前,她就在一家建筑裝飾材料商店打工。那家商店數她的學歷最高,是學理科的高中生。老板沒啥文化,算賬時總是忘記進位,老板娘就讓瑞芳管賬,因此,啥事也就不背著她。幾年之后,瑞芳對這個行業的貨源,銷路,價格比老板都清楚了。那時佟滿貴剛剛大學畢業,他是學民建的,分配到市六建公司,他常常去這家商店購買材料,一來二去的,跟瑞芳就混熟了。老板為了叼住佟滿貴這塊肥肉,千方百計地給他們提供相處的機會,瑞芳請假,只要說是和佟滿貴去約會,老板不但照發工資,還給算加班。
他們結婚后,正趕上佟滿貴在公司紅火的時候,他負責公司的各種材料購進。他們兩口子一商量,就繞開瑞芳的老板,直接跟廠家聯系起業務。后來六建越來越瘦,被胖起來的二建一口吞掉了。二建吃了六建后,吐出一些骨頭渣子,佟滿貴就是二建當骨頭渣子吐出來的。佟滿貴下崗后,兩口子就大張旗鼓地干起了裝飾材料。從他們倆干裝飾材料那天起,佟滿貴每次打電話,瑞芳就過來把門關上,她不能讓她的那些打工者知道他們的進貨渠道,進貨價格。久而久之,佟滿貴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佟滿貴打完電話,便扒著門口喊瑞芳,瑞芳進屋后,隨手又帶上了房門。
佟滿貴對瑞芳說,這真是天遂人愿。我剛給我同學打完電話,咱媽說的那事可能是真的,錦赤高速的確打咱家那里經過。這下好了,不用兩個月,媽就能來了。說完,他沖著瑞芳打了個響指。佟滿貴每次談成一筆生意或是有了什么高興事,他在跟瑞芳說完后,都會把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在瑞芳的眼前劃一個半圓,發出一聲很清脆的響聲。
瑞芳雖沒像佟滿貴那樣喜形于色,也欣然地笑了一下。她問佟滿貴,家里的房子,你真不打算裝修?佟滿貴說不裝。如果裝修了,一旦不拆,媽看到房子比原來好了,更不肯來了。瑞芳說要是真像媽說的那樣,到時候別人家都多得了錢,你不后悔?佟滿貴那有啥后悔的,別說還給點錢,就是一分不給,現在就把那房子拆了,對于我,政府也算是為民造福了。瑞芳看了佟滿貴一眼,她說這話要是讓媽聽了,不罵你才怪呢?佟滿貴說,媽要是來了,她一天打我一頓,我都高興。
瑞芳從佟滿貴的老板臺上拿起計算器,坐到沙發上去了。她邊用手按著鍵盤邊說,即便是不裝修,六間房子加上那個院子,政府好歹也得給十萬塊錢,前些時候,我姑家拆遷,也是和咱家這么大個院子,才五間房子,政府還給十萬呢。到時候咱們再把現在這套兩居室的房子賣了,正好換一套三室的。這樣,媽來了,住著也寬綽此。
只要是涉及到數字,瑞芳手中總愛拿個計算器擺弄著,這也是她多年形成的一個習慣。
瑞芳的話剛說完,佟滿貴的臉立時沉下來了。他瞪了媳婦一眼,用食指點著桌子說,我警告你,這錢到手后,就讓媽自己管著,她愿意干啥就干啥,想咋花就咋花,你千萬別打這筆錢的主意,這是咱爸留給媽最后的念想了。
佟滿貴說到最后一句時,語氣明顯有些傷感,不像是警告,倒有了一些哀求的意思。
這兩年來,接母親進城一事,都成了佟滿貴的心病了。有時候家里改善伙食,瑞芳這邊剛下廚,佟滿貴就去給母親打電話。等再回到飯桌上,他就開始埋怨瑞芳,說就這么三口人,不年不節的,你弄這么多菜干啥。每次這個時候,瑞芳只得笑臉相迎,她說咱們也不是天天大魚大肉的,只是偶爾一次,這不是孩子饞了嗎,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如果伙食跟不上去,會影響學習的。這個理由一開始提出來時,還蠻管用的,佟滿貴便不吱聲了,只是低著頭吃飯。瑞芳心里清楚,這要是母親在這兒,別說做三五個菜,就是做十個八個的,佟滿貴也不會說什么的。幾次之后,佟滿貴就開始拿孩子和他小時候比起來,他說他小的時候吃的是苞米面大白菜,不是也長這么大了嗎?不是也沒擋住他考大學嗎?現在哪家的伙食,不比他那時候強百倍,也沒見有幾個孩子長成姚明,也沒見有幾個孩子考試科科一百分。端芳不愿意跟他頂對,她知道佟滿貴這個人,一經較起真來,十條老牛都拉不回來。從他們結婚到現在,家里有什么大事小情,都是瑞芳想著并提出來,而最終必須由佟滿貴定奪。對于佟滿貴不同意的事情,瑞芳從不強求。就像現在,瑞芳剛說到母親的這筆錢,佟滿貴就急了。瑞芳便不再提起了。她知道,這件事情永遠不能再提了,再提就是想找不自在了。但不去強求并不等于放棄,瑞芳每次有她自己獨特的處理辦法。她不跟佟滿貴去頂對母親的這筆錢,那是她覺得這筆錢已經是她的了,只是在誰手上放著的問題。但那并不重要,就像把錢存到銀行里一樣,同樣的利息,存到哪家不是存啊。母親就佟滿貴這么一個兒子,這錢不給他給誰?瑞芳若是想買房子,可以去銀行支他們的錢,回頭等母親的錢來了,再存到銀行里去嘛。瑞芳做生意已經二十年了,對于這點事,她還是計算開了的。
當天晚上,還沒等佟滿貴吃飯,母親又來電話了。
母親問兒子打聽了嗎?佟滿貴說打聽了。母親問是從咱們這里走嗎?佟滿貴說是。母親說,哪你還尋思啥呀,還不趕快想法子。佟滿貴說,高速是從咱們那里穿過,但占不占咱們莊子,還沒定下來。母親說,那你就去再打聽啊,你不是有同學在市政府當干部嗎?佟滿貴說,這個消息就是從他那里打聽來的,在沒公布之前,這事誰也說不準。母親說,看來這官越大越完蛋了,還不如村長知道得多呢?村長說這事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佟滿貴說,你別聽村長瞎掰,他要是說話有譜,何必從副鄉長當到村長。母親說,這次他好像不是瞎掰,他家也蓋了四間門房子呢。佟滿貴說,那也不能信,這事別說是個小破村長,就是縣長也不一定知道那么準確。母親又問,那你打算怎么著?佟滿貴說挺著啊,拆就拆了,給多少算多少。不拆就不拆,反正再過兩年,他們不拆我也把它拆了。母親說你敢,要是政府給拆了咱沒說的,你敢動一磚一瓦,我跟你拼命。佟滿貴不想因為這個事情惹母親生氣,他馬上討好母親說,媽,你別著急,我再托人打聽一下,要是有了準信,我再回去。
母親說那可不行,我都跟莊上的人說了,說你要回來裝修房子。他們也跟著要裝修,都想找你給參謀一下,還想找你弄些便宜材料呢。從昨天,東頭你七嬸,你四叔,西場院你三姑夫,還有老葛家小民,葛六子都來打聽你,他們可都等著你呢,你得盡快回來。
聽母親這么一說,佟滿貴有些動心。他的庫房里存著很多積壓的材料,這兩年裝飾材料大變臉,原來的那些瓷磚,扣板,人造理石什么的,在城里早都沒人用了,堆在庫房里,不單占地方,還壓著本錢。如果能拉回老家去,仨瓜倆棗地處理給他們,也算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想到這里,佟滿貴便滿口答應,說明天他就趕回去。母親聽后,說,那我就掛了,有事等明天你回來再說吧,好幾塊錢又造出去了。
佟滿貴在臨回老家之前,他讓瑞芳把那些積壓貨物的原始發票找出來。他說,我得帶回去,到時候跟鄉親們好有個交待。
老家的情況和母親說的一模一樣。院里多少還有一塊地方的人家,都在忙活著蓋房子。家里有西廂房的,又蓋了東廂房,家里有一頭牛的,也蓋了三間牛棚。地方小得實在是沒啥可蓋了,好歹地壘個雞窩。在他們看來,只要是砌上幾塊磚,扣上一個蓋,那里面盛的可就是人民幣了。佟滿貴回到家的當天,母親就催著他裝修。
佟滿貴圍著房子,里里外外地轉了幾圈。他圍著房子轉的時候,母親都一直地跟在他的身后,目光像小孩子一樣,流露著期待。母親的這種神情,這兩年表現得愈發地明顯,每次說話的時候,總看著別人的臉色行事,這讓佟滿貴心里感覺分外的酸楚。在佟滿貴眼中,母親以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年輕的時候,還當過莊上的婦女隊長,辦事非常干脆利落,有時還有點專橫。什么事情,她認定之后,就一定得那樣做,不準許別人有異議。父親在世時,母親是這個家真正的一把手,父親同意的事情,還需要再請示母親,而母親同意的事情,就不必再問父親了。自從父親去世后,一夜之間,母親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包括跟孩子說話,都改用商量的口吻。本來是想經營孫子該學習了,話剛說到半截,看到孫子沒心情,就馬上改口說,你再多玩一會吧。這兩年里,母親除了堅持住在鄉下這件事情外,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是按照佟滿貴的意圖去做。這也讓佟滿貴在做事情的時候,無法不依從母親的意愿。但面對這幾間房子,佟滿貴也實在是沒地方下手。房子外面貼的那層青磚,因為和里面的土坯墻不能融合勾結,有些地方鼓起了個大包。像了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勉強地站立著,很可能輕輕地一碰,就會塌下來。屋子里面,原來抹的那層墻皮也與墻體之間形成了間隙,佟滿貴用手指按了一下,就凹下去一個坑,像是得了浮腫病一樣。
佟滿貴最終還是回過頭來,他習慣地攤開兩手對母親說,媽,這房子實在是沒法收拾了,里里外外連一個水泥釘都釘不上,要想變成新房子,唯一的辦法就是拆了重蓋了。
母親抬眼看著兒子,她身體矮胖,兒子瘦高,母親和兒子說話時,總是仰著臉。母親說,照你的意思,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佟滿貴無奈地搖了搖頭。母親也搖了搖頭說,要是你爹還在,他一定會有辦法的,當年他只用幾天的工夫,就把土房變成瓦房了。
佟滿貴聽母親又提起了父親,知道母親對他的做法并不滿意,或者說,根本不信他沒有辦法。他分明看到了母親低頭的時候,眼中噙了洞。但佟滿貴還是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他想,只要這件事情現在能堅持住,再過兩個月,房子拆與不拆,母親都會原諒他了。
第二天,家里果然來了一幫人。這些人和佟滿貴家一樣,是那種院子里實在沒地方蓋房子的人家。他們聽說佟滿貴要回來裝修房子了,都好像盼到救星似的。他們都沒裝修過房子,對裝修更是一竅不通,面對著幾間老屋,他們就像猴子捧著一個大西瓜,不知道從哪下口了。突然回來一個懂裝修的老板,他們覺著心里一下子有譜了。
佟滿貴根據各家各戶的實際情況,為他們制訂了裝修方案。這些人家的房子盡管也是老房子,但畢竟里外都是全磚,可以抹水泥,刷涂料,粘瓷磚,釘扣板。他根據各家的需求,給他們拉出了材料清單。
那些忙著蓋房子的人家,看到有人裝修房子,也分兩步走了。他們留男人在家里蓋房子,女人也來找佟滿貴商量裝修,誰都想在摟草的時候,順便再打著個兔子。
佟滿貴是按照進貨價把這些材料賣給他的鄉親們的。在賣之前,他向鄉親們出示了原始的進貨發票。你別看合莊的這些農民不會裝修,但他們對裝修材料的價格了解得卻很清楚。在佟滿貴沒回來之前,他們早就去過了鎮上的建材商店打聽過了。當佟滿貴一報出材料的價格,他們一致地夸贊佟滿貴仁義,說從小就看出他是一個有出息的人。
當天晚上,佟滿貴給瑞芳打電話,讓她找車把庫存的那些材料趕緊運送過來。一場史無前例的裝修運動,在佟滿貴的推動下,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
兩個月后,母親又打來了電話。母親說高速公路的路線確定下來了,是從西邊的劉村后面斜穿過來的,順著合莊的前面插了過去。高速的路基,離合莊的前街,也就是百十來步。
佟滿貴聽后很失望。他說,看來我沒裝修是對的吧,這要是裝修了,也是白費勁了。
母親半天沒吱聲,過了一會,她問佟滿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高速不打咱莊上走啊?
佟滿貴說沒有啊,我也是才聽你說的。
母親在那邊嘆了一口氣,佟滿貴問母親怎么了?母親說,這下我闖了大禍了,莊上的那些裝修的人家,都在背地里罵咱們娘倆,說咱們家早就知道高速不打咱們莊上走,是為了賣給他們積壓材料才故意隱瞞消息的。那些蓋房子的人家,也跟著瞎起哄,大伙都罵你是奸商,見著我也都不說話了。
佟滿貴拿著聽筒瓷在沙發里,他嘴里喃喃地說道,怎么會這樣?
母親在電話的那邊哭了起來,她說,看來——在合莊——我以后——怕是呆不下去了。
母親最后的這句話,在佟滿貴聽來,應該算是一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