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點燃寫作激情
1935年,為了贍養貧病交加的母親,14歲的杜鵬程經人介紹,來到故鄉陜西韓城縣西莊鎮學校半工半讀。正是在這里,少年杜鵬程很快加入由一些進步教師在該校組織的“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當了一名小隊長,從事抗日救國宣傳,并接觸閱讀《共產黨宣言》和列寧、斯大林等人的著作,心靈上受到革命愛國思想的沖擊。1938年6月,適值延安抗日軍政大學招生,他便積極前往報名。由于年齡太小,不久他被抗大分校選送人魯迅師范學校讀書。當年底畢業后,先是被分配在延川縣農村工作幾年,后又奉調回延安大學學習,并參加大生產運動和整風運動。其間,他有幸讀到許多世界文學名著,在心底里埋下酷愛文學的種子。1944年夏,他被派到延安城關的陜甘寧邊區被服廠工作,并于次年10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從此,他開始有意識地練筆,為工人們編過不少秧歌劇,也寫過大量消息、通訊、報告文學等,其中一部分還在《解放日報》發表,這更大大激發了他的創作熱情。1947年初,他被調到陜甘寧邊區群眾報社工作,半年后又被派赴前線,深入到王震指揮的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獨立第四旅第十團二營六連,做了一名戰地記者。
西北野戰軍著名的戰斗英雄王老虎就在六連這個英雄的集體里。在此,杜鵬程和戰士們同吃同住,一起放哨站崗,除了講政治課和教戰士們識字外,還替戰士們寫決心書、寫家信,與連里的許多干部、戰士結下友誼,逐漸熟悉了他們的身世、經歷、性格、生活習慣以及戰斗中的表現等等。與此同時,他又得以有機會經常與營、團、旅各級指揮員以至縱隊司令員王震接觸。
當時,裝備很差的西北野戰軍,以區區不到3萬人的兵力與20余萬裝備精良的國民黨胡宗南部在陜北周旋、拼殺,形勢異常險峻。杜鵬程到連隊才幾個月,二縱即減員過半,他所在的六連竟由原來的90多人銳減為10多人。長期與他住在一起的王老虎,以及第一次見面時送給他一條新毛巾的營長蓋培樞,在榆林三岔彎的戰斗中壯烈犧牲;在沙家店戰斗中,曾經給過他很多鼓舞的團參謀長李侃,為了使山溝里的數千名戰友脫離險境,和一些戰士英勇無私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戰友們的崇高思想、英雄行為和光輝業績,給杜鵬程以深刻的教育。在黨中央正確領導下,通過廣大人民群眾和戰士們的艱苦卓絕的斗爭,我軍不斷發展壯大,并很快進入戰略反攻的巨大變化,又給杜鵬程以極大鼓舞。再加之通過閱讀有關的材料、文件等,使他更加充分地認識到人民解放戰爭思想的偉大。
戎馬倥傯之中,杜鵬程除了及時采寫通訊報道,并如饑似渴地看書學習外,還長期堅持寫日記,舉凡人物印象、生活感受、心得體會,以及各地的地貌、歷史、風俗民情乃至生動鮮活的語言等等,他都一一不落,忠實地記錄下來。他的寫作幾乎不受時空限制,有時是將裝日記的包袱放在膝蓋上寫,宿營以后趴在老鄉的鍋臺上寫,即使在硝煙彌漫、子彈橫飛的陣地上,他也是照寫不誤。每當行軍時,他就把寫得密密麻麻的許多日記本用包袱裹起來,貼身纏在腰間,視若生命。如此天長日久,杜鵬程竟磨練得文思敏捷、立揮而就。一次,旅政委楊秀山偶爾發現他的寫作“武器”竟是一根將鋼筆尖捆扎在以樹枝削成的筆桿上的東西,需要不停地蘸墨水,很費時間,就關切地對他說:“筆對你來說,和槍桿子一樣重要。”于是當即批條子給旅供給部,指示為杜鵬程發一支好筆。很快,一支嶄新的“金星牌”鋼筆便到了團里,團政委將這支筆轉交給杜鵬程時,感慨萬端地在杜鵬程的筆記本上寫下這樣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一支筆,抵得上一支勁旅。”
倍受感動的杜鵬程更加勤奮,數年之間,竟寫下近200萬字的日記,此外還有幾十萬字的消息、通訊、劇本和報告文學等。其中他寫于1948年初的歌劇《宿營》,不僅被當時西北戰場上的很多文工團上演,并被延安《群眾文藝》發表,而且還于新中國成立初期由西北人民出版社發行了單行本,這是他正式出版的第一部作品。
1949年7月,杜鵬程被任命為新華社第一野戰軍分社主編。10月,新疆和平解放后,他又隨同一野一兵團司令部全體干部乘飛機由甘肅飛抵迪化(今烏魯木齊)。
正是這段戰火紛飛、激情燃燒的歲月,豐富了杜鵬程的生活積淀,提高了他的政治覺悟,升華了其思想感情,使他不禁萌生了要將這一偉大的人民解放戰爭以及革命先烈們的英雄事跡訴諸于筆端、昭示于后人的強烈沖動。正如他自己所說:“難道這些積壓在我心里的東西,不說出來,我能過得去嗎?……也許寫不出無愧于這偉大時代的作品,但是,我一定要把那忠誠質樸、視死如歸的人民戰士的令人永生難忘的精神傳達出來,使同時代人和后來者永遠懷念他們,把他們當做自己做人的楷模。這不僅是創作的需要,也是我內心波濤洶涌般的思想感情的需要。”
橫空出世在新疆
1949年11月下旬,杜鵬程與張文彬在迪化成婚的次日,夫婦倆便隨同一野一兵團二軍進駐南疆重鎮喀什,杜鵬程被任命為新華社野戰二支社社長兼記者。夫婦倆在剛剛接收的舊軍營的一間10多平方米的平房里安下家來。而這間八面透風的房子,也是杜鵬程的辦公室。
杜鵬程整日陷于采訪報道、籌辦維文報紙、舉辦新聞訓練班為地方培養新聞工作者以及帶領支社記者深入少數民族地區開展社會調查等各項工作之中,簡直忙得不可開交。每逢夜深人靜時,他才能有片刻安閑,并總要習慣性地打開那個從陜北戰場上帶來的馬褡子,取出那些充滿壯烈故事的烈士遺物和信件,凝神觀看。其中一條被子彈打穿燒了一片的毛巾,是蓋營長送給他的禮物;兩封紙已發黃的信件,是一位叫許柏齡的烈士寫給黨支部和他的孤寡母親的信,臨上戰場時留給杜鵬程的……如今睹物思人,浮想起他曾經在戰場上,在犧牲的戰友面前,多次在內心里默默下定的決心和許下的諾言——將來一定要把這一切寫成書告訴后人,就不禁心潮起伏、激情難抑。于是,他便抓緊時間開始構思,在列作品提綱時,前后反復折騰了四次,其間他還到戰爭年代經常隨軍采訪的原獨四旅幾個團做了一次深入走訪。二軍政委、喀什軍區政委兼南疆區黨委第一書記王恩茂得知情況后,給予他極大的關懷和支持,并當面熱情地勉勵他說:“不管有多大困難,也要把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延安、保衛陜甘寧邊區這部具有偉大的歷史意義的書寫出來,讓它安慰死者,鼓勵活者,教育后者。”
由于喀什紙張奇缺,杜鵬程夫婦倆就像拾荒者似的留心搜羅,甚至還托人從各處收集來一些舊報刊、舊標語、舊簿冊以及老百姓用于糊窗戶的麻紙等。當他在這些花花綠綠、大小不一的廢紙上創作時,就不得不把字寫得如花生米粒般大小。自1950年初動筆,杜鵬程每日通宵達旦,與昏暗的小煤油燈相伴達150個日日夜夜,終于完成一部上百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初稿。關于當時寫作的艱難情景,他在該小說的《重印后記》中寫道:“寫著,寫著,有多少次,遇到難以跨越的困難,便不斷地反悔著,埋怨自己不自量力。可是想起了中國人民苦難的過去,想起了我們腳下的土地,想起了那些死去和活著的戰友,撫摸烈士的遺物,便從他們身上汲取了力量,又鼓起勇氣來……鋼筆把手指磨起硬繭,眼珠上布滿血絲,餓了啃一口冷饅頭。累了頭上敷上塊濕毛巾……寫到那些激動人心的場景時,筆跟不上手,手跟不上心,熱血沖擊胸膛,眼淚滴在稿紙上……”以至于草稿完成當天,還未及畫上最后一個句號,杜鵬程即死沉沉地倒頭便睡,直至兩天兩夜后,才從睡夢中驚醒。由于幾天未吃東西,他饑餓至極,便邀上幾個記者一同去街上吃羊肉包子。他的飯量令同事大驚失色,過后有位記者告訴張文彬說:“你這老杜可了不得,一下子吃了那么多包子,這哪兒叫吃,簡直是在喝油。”
1950年秋,當第一稿修改正在進行時,二支社被撤銷,杜鵬程夫婦接到回烏魯木齊參加新華社新疆分社工作的一紙調令。在新華社新疆分社工作期間,隨著杜鵬程活動范圍的擴大,工作也更加忙碌。即使在深入天山南北、農村牧區的那些日子里,他也要隨身帶上作品手稿,在圓滿完成采寫任務的前提下,千方百計擠出時間作進一步的修改。直至1953年,他被調離新華社新疆分社社長時,這部名為《保衛延安》的長篇小說才進入送審階段。四年間,這部作品先后歷經9次刪改,由最初上百萬字的報告文學,修改為6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繼之又壓縮為17萬字,最終又變為30多萬字。前后被杜鵬程涂改過的稿紙,足足可以拉一大馬車。
歷經風雨垂青史
1954年春,杜鵬程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在得到著名文藝理論家馮雪峰的肯定,并順利通過終審后,作為“解放軍文藝叢書”,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公開出版。而杜鵬程也由此步入文壇,成為陜西省作家協會的一名專業作家。迄今為止,該小說一版再版,發行達數百萬冊,好評如潮、聲名鵲起,甚至還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流傳海外。其中僅1959年以前,就重印了三次,發行上百萬冊。
1959年廬山會議后,彭德懷遭批判。由于《保衛延安》“在當代文學史上第一次成功地塑造了彭德懷元帥的藝術形象”,自然受到株連,被誣為“利用小說反黨的活標本”。自1963年9月2日起,該書被通令在全國范圍內停售并停止借閱;不久又被通令就地銷毀。杜鵬程也被“批倒批臭、七斗八斗,再踏上千萬只腳”。“文化大革命”期間,更是倍受折磨、身心俱損。盡管如此,他依然在時斷時續地暗中堅持創作。
與此同時,“杜鵬程專案組”還試圖逼迫已身陷囹圄的彭德懷,交代杜鵬程是如何為他樹碑立傳的。彭德懷以傷殘多病之軀,于1970年1月9日寫下一份襟懷坦白的證言:“我從朝鮮停戰簽字后,于1953年8月底回到北京,住在中南海永福堂。宿舍辦公室桌上,放著《保衛延安》。秘書告訴我,看完提意見退還作者。《保衛延安》是草稿,書中有我當時生活艱苦的一段,我刪去了一些字句……我個人沒有書上寫得那樣好,是個‘李逵’式的粗魯人……在當時我覺得《保衛延安》那本書,在政治上沒有問題,是一本軍事紀實小說。以后我沒再看了,如有問題,這個責任應由我負,因為他是送給我審查的。”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粉碎“四人幫”后,隨著彭德懷冤案的平反,《保衛延安》及杜鵬程也被恢復了名譽。此后,《保衛延安》在國內文壇上的聲譽和地位一路飆升,被認為是“我國建國初期第一部謳歌人民解放戰爭的名著”,“我國描寫現代戰爭的長篇小說的里程碑”。杜鵬程也因之享譽中外、名垂青史。
(責任編輯 劉榮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