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研究是從猶太教問題出發的。我們只有從他的政治哲學研究與他的猶太教傳統的關系入手,才能對他的政治哲學思想的內在理路有一個清晰的把握。這對于我們思考現代性問題和自己的民族傳統問題無疑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猶太教;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B5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2-0067-06
目前,對列奧·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的研究逐漸成為顯學。由于他的思想充滿了多義性和吊詭性,一般都認為他是古希臘原教旨主義者,但是這忽視了他的猶太教背景。作為一個猶太哲學家,他如何看待自己的猶太教傳統?猶太教傳統與他的致力于復興古典政治哲學有什么關系?如果從猶太教問題人手,我們就可能對他的政治哲學的內在理路有比較清晰的認識。
一、現代猶太教思想的分裂
我們知道,猶太教是最古老的宗教之一,而且是當今兩大一神論世界宗教即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來源。但是自古以來,猶太人就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在世界各地都受到周圍人的歧視,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猶太人更是受到史無前例的屠殺和迫害。但是不論在什么情況下,他們都始終極力保持自己的傳統信仰,維護自己的獨特性。面對現代文化的沖擊,猶太教也同樣面臨前所未有的世俗化問題,面臨喪失自己的宗教特性的危險,如何看待自己的命運,如何爭取自己的權利和尊嚴,就成為現代猶太人面臨的一個突出問題。在此情形下,猶太教思想也發生了極大的分化,產生了改革派、保守派和正統派三大思潮,出現了自由主義、神秘主義,新康德主義、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等不同解決方案。在此,我們首先對具有代表性的猶太教哲學思潮進行簡要論述。
猶太教自由主義的代表是斯賓諾莎。他認為要使猶太人得到承認和尊重,就必須接受現代文化觀念以改造猶太教傳統,并同時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的現代猶太國家。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斯賓諾莎借助于理想化的基督教即精神的普遍的基督教來攻擊猶太教,認為與基督教相比,猶太教是狹隘的地方性的民族宗教,是肉身的宗教,所以猶太人只有超越自己的宗教信仰,才能在自由民主的社會中獲得公民權。斯賓諾莎的關于猶太人的解放的自由主義思想受到了現代猶太人的高度崇敬。在他們看來,西方自由主義已經解決了猶太教問題,他們開始普遍接受現代文化哲學,按照現代學術原則建立了“猶太教科學”、“現代圣經研究科學”。但是這種圣經研究必然把圣經對象化和世俗化了,圣經不再是信仰的對象和一種生活方式。經歷了二次世界大戰的施特勞斯指出,自由主義不可能解決猶太人問題,即使猶太人自己放棄了自己的傳統信仰,異族也可能并不接受他們,在其思想自傳性的《斯賓諾莎的宗教批判》的英譯本導論中,他指出:“正如自由國家確定無疑不會‘歧視’自己的猶太公民,它也無能或不愿在憲法上防止個人或者團體對猶太人的‘歧視’,……自由國家并不能為猶太問題提供解決方案,因為這樣的解決方案要求在法律上禁止每一種‘歧視’,這就取消了私人領域,否認了國家與社會的區別,毀滅了自由國家。”可以說,斯賓諾莎的自由主義在一定程度上背叛了猶太教傳統信仰。
馬克思進一步推進了斯賓諾莎的同化主義路線。他認為要徹底解決猶太人問題,就必須消滅所有國家,建立一個純粹世俗的由自由人的自由聯合組成的大同世界。他敏銳地看到,猶太人的真正崇拜對象是金錢,對金錢的崇拜是對上帝的崇拜的世俗根源,只有消滅金錢,才能消滅猶太教。所以他力圖通過消滅宗教的世俗根源來解決猶太教問題。于是馬克思從宗教的批判轉向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從天上的批判轉向地上的批判。如果消滅了宗教產生的根源,也就消滅了一切宗教,在一個完全世俗的世界上,猶太人就不會因為宗教原因受到歧視和迫害了。所以在馬克思看來,猶太人只有首先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自己,“猶太人的社會解放就是社會從猶太人手中獲得解放。”但在資本主義世界中,馬克思不能求助于散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只能求助于被資本主義遺棄和鄙視的無產階級,這個階級具有和猶太人相似的處境,于是無產階級成為猶太人的代表。柏林就明確指出:“馬克思之所以走向以‘人類解放’為目標的共產主義,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馬克思不能接受自己生為猶太人這一在歐洲歷來被鄙視的族群,而他對自己的族群即猶太民族的自卑感使他認為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解放猶太人,亦即只有猶太人和其他所有族群都不再存在,所有人都只是‘人類一員’才有可能。”由此可見,猶太人問題在馬克思的思想中也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猶太教神秘主義早在12、13世紀就已經出現,在20世紀由于對理性主義的失望又有復興的趨勢。索勒姆在《猶太神秘主義舉要》中就認為,雖然神秘主義者和哲學家都改變了古代猶太教的框架,但是哲學家只是把猶太教的具體形式轉變為一些抽象概念,而神秘主義者沒有像理性主義者那樣破壞猶太教的活生生體驗的根源,所以猶太教神秘主義比猶太教哲學更加可取。對此施特勞斯指出:“若以為神秘主義者的特殊體驗足以打消哲學或科學提出的疑問,那便是忘記了這些體驗確證律法為絕對真理的方式完全無異于它們確證基督教教義或伊斯蘭信條為絕對真理的方式;這意味著,三大一神論宗教的義理沖突無關緊要。”所以在他看來,正是出于不同宗教的教義沖突,哲學研究才顯得極為必要。例如在中世紀的基督教和猶太教的三大論爭中,正是猶太教哲學在捍衛猶太教的正統性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比神秘主義更加頑強地抵抗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影響。所以,讓猶太教退回到神秘主義有可能使猶太教淪落為民間宗教,使猶太教的獨特性徹底喪失。
猶太教新康德主義以柯亨為代表。在施特勞斯看來,柯亨是當代最偉大的最虔誠的猶太教思想家,是德國猶太教的指引者、捍衛者和提醒者。他一生致力于在猶太教與現代哲學之間進行新的“綜合”,以便使猶太教適應現代文化哲學。為此,柯亨對斯賓諾莎哲學進行了激烈批判,這對于解除德國猶太人對斯賓諾莎的錯誤景仰至關重要。但施特勞斯認為柯亨對斯賓諾莎的批判仍然是不徹底的,他仍然以斯賓諾莎的圣經批判為前提。這表現在柯亨的上帝觀仍然以斯賓諾莎的上帝觀為前提,“沒有柯亨所理解的‘上帝觀’,他所理解的道德就沒有根基。這種觀念構成了他對無限進步的信任、對歷史的信仰,或者他的‘樂觀主義’,以及他對善(‘不存在邪惡’)的最終勝利的確信的基礎。但是,永恒進步也要求在現實國家和應當意義上的國家之間存在永恒的張力:不道德和道德同時存在。”也就是說柯亨的上帝觀本質上也是一種自然神論的上帝觀,是與圣經的上帝觀截然對立的,所以柯亨仍然不能夠達到為猶太教辯護的目的,他的猶太教哲學仍然屬于現代理性主義的范疇。同樣,施特勞斯也反對柯亨在現代哲學與猶太教之間進行的綜合,這種綜合必然導致猶太教的獨特性的喪失。由此可見,他一生所強調的“哲學與神學的沖突”本質上是指啟示宗教特別是猶太教與現代哲學的沖突和不可調和性,是針對現代以來,企圖對猶太教進行現代改造的改革派或者西化派而言的。
產生于19世紀末的猶太復國主義也是現代猶太教思想的重要代表。猶太復國主義首先出現在利奧平斯克的《自動解放》和黑爾茲勒的《猶太國》中。施特勞斯在年輕時曾經參加了政治猶太復國主義運動,雖然他很快推出了這種運動,但一直對猶太復國主義保持尊敬。猶太復國主義產生于自由主義政治理念在現代政治實踐中的失敗,它認為猶太人要獲得尊嚴和解放,不能寄希望于任何人,不能通過把作為個體的自己同化于他們所生活的國家而獲得尊嚴,猶太人只有建立屬于自己的猶太國家才能獲得尊嚴和權利。如黑爾茲勒指出“我們是一個國家,無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的敵人使我們成為一個國家。”可以說,猶太復國主義實際上是世俗化的民族主義運動,是現代猶太民族主義的產物,它對以色列國的建立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施特勞斯認為猶太國并不能夠保證猶太人的“猶太性”,因為政治猶太復國主義實際上是把猶太人問題作為一個單純的人的問題來看待的,這實際上背離了猶太人與上帝信仰之間的獨特關系,背離了猶太人作為上帝的選民的根本教義。在他看來,政治猶太復國主義必然依賴文化猶太復國主義,沒有植根于猶太文化的猶太國只能是一個空殼。而如果僅僅把文化看作是人的創造物,文化猶太復國主義同樣是錯誤的。因為猶太教的上帝信仰根本不能被看作是人的創造,“猶太傳統的基礎以及其權威的地層都表明它絕不是人的心智的產物,而是神賜的禮物,是神圣的啟示。”因此文化猶太復國主義就必然回溯到宗教猶太復國主義。對于宗教猶太復國主義來說,猶太教首先是猶太教信仰,其次才是猶太國家。所以猶太復國主義企圖通過建立猶太人國家解決猶太人問題,必然以接受現代文化哲學,放棄猶太教信仰為代價,因為它把地上的猶太國作為維護猶太教及其律法的基礎,而不是把律法看作是猶太國的前提,這必然違背猶太教正統而成為偶像崇拜。
綜上所述,這些現代猶太教思想都力圖協調猶太教與現代文化哲學的關系,或者致力于用現代哲學思想改造猶太教,使猶太教傳統迎合現代哲學,甚至完全放棄猶太教信仰,或者寄希望于建立一個完全世俗的沒有宗教的世界,以此來消除宗教沖突帶來的對抗和歧視,為猶太人贏得平等公正的自然權利和人之為人的尊嚴。這個偉大的設想曾經構成了現代性規劃的根本出發點和根本目標,曾經給現代猶太人帶來了希望。但由于親身經歷了二次世界大戰對猶太人的空前大屠殺,施特勞斯認為這些現代性方案只能存在于哲學家的頭腦之中,是不可能實現的。從這種歷史經驗出發,他認為猶太人仍然必須忠誠于自己的猶太教信仰,不能被現代性規劃的夢想所誘惑。但是,如何在現代文化處境中堅持猶太教傳統信仰就成為現代猶太哲學家面臨的首要難題。
二、猶太教理性主義的復興
那么,什么是猶太教的本質特征呢?根據猶太教正統觀點,猶太教的核心是律法或者托拉(Torah)。正如邁蒙尼德指出的:“作為我們的信仰的準則,《律法書》是唯一的。我們堅信除了我們的導師摩西的《律法書》外,從來沒有過,也絕不會再有其他什么神圣的律法書。”而且在他看來,摩西律法是萬世不易的,“讓律法的根本原理依從時間、地點而改變就會很不恰當;相反,依神之所言,各種律例和典章必須是確定的、無條件的和普遍的”。同時邁蒙尼德還對人的律法和神的律法作出了區分,他認為摩西律法之所以值得遵守,乃是因為律法的唯一的和最高的根據是上帝的啟示,也就是說摩西律法絕不是人為的產物,而是來自于上帝的啟示。由此對律法的遵守是絕對的義務,是無條件的。正是通過摩西律法,猶太人被統一到一個宗教共同體之中。正如猶太學者塞爾茨所說:“律法是一種自愿接受宗教義務的制度,這些宗教義務把民眾束為一體,尊奉律法與否決定著其將來的福禍。”摩西律法體現了猶太人與上帝的獨特關系,是猶太人獲得了上帝的選民的獨特身份的表現,猶太人由此嚴格區別于其他民族。如果猶太人不能堅持律法的神圣性,試圖在猶太教信仰與世俗文化哲學之間進行調和,他們就無法把自己的神圣律法與一般人為的世俗法律區別開來,而隨著律法的神圣性喪失了,猶太教也必然隨之喪失。由此可見,摩西律法構成了猶太教的核心,對摩西律法的共同信仰和遵守構成了猶太人的基本生活方式。
猶太教的這種獨特性使它與基督教區別開來。由于猶太教更加重視人們是否在實際生活中按照律法的要求去生活,并不特別看重人的內心的虔誠或者信仰,因此我們可以把猶太教稱為律法宗教。而基督教雖然也接受了猶太教的律法,但是基督教認為僅僅遵守律法是不夠的,必須更加重視律法背后的意義,正如耶穌所說,“人稱義是因著信,不在乎遵行律法。”基督教更加重視人們的內心信仰和虔誠,更加看重人們的靈性生活和靈魂得救,所以基督教是一種信仰主義和道德主義的宗教,具有很強的唯靈論和內在化特征。由此可見,猶太教的核心特征是強調遵守由上帝所啟示、由摩西制定的律法和祭祀,而基督教的核心是強調由耶穌所揭示的內在的道德和信仰。所以對如何看待耶穌成為基督教和猶太教的沖突的根本原因。正如海姆·馬克比在《猶太教的審判》中所指出的:“猶太教與基督教之間論爭的要害在于,基督徒是將耶穌作為一位神性人物來崇拜的,而猶太教對此難以接受,因為他們的宗教禁止他們對任何凡人進行神性崇拜。”正是出于這種差異,自基督教產生以來,猶太教與基督教的沖突就沒有停止過,基督教為了證明自己取代猶太教是正確的,逼迫猶太人改信基督教,對猶太教徒進行了持續不斷的迫害。
與基督教一樣,猶太教在自身的發展過程中也借鑒了希臘哲學理性主義,猶太教也是一種理性主義的啟示宗教。在施特勞斯看來,猶太教具有更高的理性主義特征,“猶太正統教義從一開始就把它的高于其他宗教的優越性的主張建立在它的更高理性的基礎上。”這種理性主義表現在猶太教的一神論信仰和對偶像崇拜的堅決抵制。但是由于基督教和猶太教對宗教生活的看法的根本分歧,它們借鑒哲學理性主義的方式也是完全不同的。大體說來,由于猶太教認為上帝的啟示主要體現在律法上,人與上帝的關系就體現在對上帝的律法的順從上,哲學理性主義被用來為律法的合理性進行論證,所以猶太教的理性主義可以稱為律法主義的理性主義。而由于基督教更加看重內心的信仰和虔誠,認為上帝的啟示主要體現在對上帝的內在信仰和愛的行為中,所以基督教的理性主義可以稱為信仰主義的理性主義,具有內在化的主觀化的特征。因此,是側重于公共的律法還是側重于內在的信仰構成了基督教哲學和猶太教哲學的根本區別。在《迫害與寫作的藝術》中,施特勞斯指出:“猶太人和穆斯林所理解的啟示的特征是律法(Torah),而非信仰。相應地,伊斯蘭和猶太哲學家在反思啟示時首先關注的不是一個信條或者一套教義,而是一種社會秩序,如果這種秩序是無所不包的話,它就不僅規范行為,而且規范思想或者意見。如此理解的啟示就把自身交由忠誠的哲學家來將之解釋為完美的律法和政治秩序。”在《如何進行中世紀哲學研究》一文中,施特勞斯又指出,“在穆斯林和猶太人眼中,宗教首先是律法。相應的,宗教首先作為一種政治事實進入哲學家的視野,因此討論宗教的哲學科目不是宗教哲學,而是政治哲學或政治科學。”同時施特勞斯看到,這種借鑒哲學理性主義的不同方式導致了哲學的地位在猶太教世界和基督教世界中的根本差異。在伊斯蘭一猶太教世界中,律法高于哲學,哲學必須服務于公共律法,哲學的自由活動的合法性始終受到了政治一神學因素的制約,哲學的地位正如它在古希臘世界中一樣是含混的不確定的,必須在政治一宗教法庭上為自己辯護。所以猶太教哲學和伊斯蘭教哲學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政治宗教社會中的地位,自覺維護了神圣律法的崇高性和必要性,從而沒有發生哲學對于宗教的公開反叛。而在基督教世界中,由于對內在理智和靈性生活的過分重視和對外在公共律法生活的過分輕視,哲學由于成功地為基督教進行了辯護,從而獲得了官方的認可而更加穩固,哲學的合法性問題或者說哲學與政治的關系問題被忽略了,由此導致托馬斯在哲學的法庭上為宗教神學辯護。正是因為基督教沒有把宗教理解為律法和政治的統一體,由此蘊含了宗教退出了公共政治生活而成為私人事務的可能性。所以我們可以說基督教對于現代性的政教分離原則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施特勞斯看來,基督教這種推崇哲學,重視內在性和主觀性的傾向為現代哲學理性主義的產生準備了條件。雖然現代理性主義是以反對基督教理性主義為出發點的,但現代理性主義仍然依賴于基督教理性主義,是基督教理性主義的世俗形式。在他看來,整個現代理性主義的前提即“啟示不存在”是一個未經證明的錯誤前提。首先現代哲學是在反對基督教啟示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它力圖排除啟示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不再把啟示看作知識的來源,致力于建立一個沒有啟示的完備的封閉的哲學知識“體系”,在這個哲學體系之中,一切都得到了理性的解釋,一切都處在人的把握之內,而且在這種理性主義的指導下,人們可以建立一個沒有宗教啟示的純粹世俗的世界。因為現代哲學竭力反對啟示,否認啟示,所以它也不可能正確對待理性,其力圖建立無所不包的理性主義體系的結果就是最終陷入否定理性的歷史主義和虛無主義的困境。這在尼采和海德格爾的哲學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施特勞斯認為理性與啟示并不是截然對立的。上帝的啟示絕不是非理性的(irrational),而是超理性的(superarational),即超出了人類的自然理性的認識能力之外,理性憑借自身并不能夠證明啟示不存在。“啟示始終是當前的一個可能性”,所以哲學力圖駁倒宗教啟示的企圖只是一種虛妄的企圖,哲學的自我封閉的知識體系是不可能完全實現的。但是理性可以服務于超理性的啟示,可以通過人類的理性對上帝啟示的律法作出最好的解釋,所以啟示也是我們的知識的一個來源。他認為啟示與理性是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只有正確對待啟示才能正確對待理性,同樣,只有正確地看待理性才能正確地看待啟示。而現代理性哲學既沒有正確地看待啟示,也沒有正確地看待理性。也就是說,現代政治哲學沒有正確處理哲學與宗教一政治的緊張關系。所以,施特勞斯堅決拒絕在猶太教與現代哲學之間進行任何“綜合”。
施特勞斯認為猶太教只有在古典理性主義中才能找到自己的理論根源。他明確指出:“官方的猶太教是律法主義的并因此是理性主義的。這種理性主義從外來的哲學理性主義中獲得了最強有力的支持,其在柏拉圖關于上帝的概念中找到了完美的表達,他把上帝看作是一個通過仰望不變的無生命的理念創造出宇宙的工匠。”在施特勞斯看來,雖然在柏拉圖時代,哲學理性還沒有與啟示相遇,但是柏拉圖已經正確對待了哲學與神學一政治的關系,把神的存在和啟示看作政治哲學的一部分。比如在《法律篇》中,柏拉圖就探討了法律的來源問題,并且把神看作是法律的合理依據。這就為后人處理哲學、政治與宗教的關系確立了方向和原則。所以古代猶太教哲學家和伊斯蘭教哲學家都把柏拉圖的《法律篇》看作是杰出的先知書,把柏拉圖看作是最大的先知。中世紀猶太哲學家、律法學家邁蒙尼德繼承了柏拉圖的這種理性主義,同樣正確處理了哲學與政治一神學的關系問題,這突出表現在邁蒙尼德的“隱微說”中。所以施特勞斯第一個提出了“回到邁蒙尼德”的觀點,并由此出發進一步提出了復興古典理性主義的觀點。正如格林指出的:“面對當代既不相信理性也不相信啟示的現狀,施特勞斯轉向邁蒙尼德的智慧,把他當作向導,既可用來回答西方哲學思想所遇到的真正挑戰,又可用來表明如何真誠地為那些猶太教最為本質的東西辯護。”
三、總 結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正是出于他與猶太教的特殊關系,施特勞斯畢生致力于對現代性的批判和對古典理性主義的復興。因為對現代哲學的批判關系到如何看待猶太教與現代哲學的關系的問題,而這個問題又關系到如何維護猶太教傳統的根本問題。在他看來,猶太教與現代哲學的沖突是不可能調和的,認為現代文化提供了一個非宗教的非政治的自由世界的看法是幼稚的,任何企圖在猶太教與現代哲學之間進行調和的做法都會威脅到猶太教的根本信仰。正如他經常說的,只有相對的問題才有答案,而絕對的問題沒有答案,這個絕對的問題就是理性與啟示、哲學與宗教律法的關系問題。而猶太教問題不過是這個問題的一個表現。他認為只有古典理性主義才是猶太教理性主義的根基所在,所以復興古典理性主義同時也是可以復興猶太教理性主義。因此,施特勞斯對現代哲學的批判,對古典哲學的研究正是出于他對猶太教傳統的看法,而他的這種思路比任何企圖通過借助于現代哲學發展猶太教哲學,使猶太教哲學合乎時代潮流的做法更加高明可取。所以如果施特勞斯自比為蘇格拉底,那么他同樣期望下一個邁蒙尼德的到來,只有新的邁蒙尼德才能重建猶太教理性主義。所以格林評價柯亨的話也適用于施特勞斯,他“是現代猶太哲學家的楷模,其原創性當之無愧,而且畢生浸淫于西方的哲學和科學傳統,同時,又始終在最高的意義上忠誠于猶太思想,以知性的誠實和知性的一致性為基礎,試圖通過嚴肅的學術思考來協調自己對兩個傳統的承擔。”
施特勞斯面對現代性文化的沖擊,堅持發展自己民族傳統的態度和方法同樣能夠給我們提供積極的借鑒意義。首先我們應該看到,由于現代文化具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現代文化理想在當代已經遭到普遍的質疑,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性的終結”,其結果必然是各個古代傳統包括儒家思想傳統的復興,以此隨之而來的各個傳統之間的沖突與對話。其次我們應該看到儒家思想的復興不能通過盲目借鑒現代西方文化哲學,因為儒家思想同樣與現代西方哲學處于對立和沖突的關系中,而應該從古代思想特別是古希臘哲學中尋找新的思路。再次我們不能像當代新儒家那樣側重于從內在的道德來理解儒家思想,而應該更多從政治制度和禮法方面來理解,使之能夠在公共政治領域發揮自己的作用。唯如此,作為我們傳統思想核心的儒家思想的復興才是可以設想的,我們的民族文化和民族身份才不會在現代文化的沖擊下最終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