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門悄沒聲兒地閉著,像生氣抿緊的一張嘴。秋雨打在任伍身上,密密匝匝的。他不覺得冷,咋會冷呢?心底正忽簌忽簌跳著一叢火苗子呢。——門砰地一關,火苗子就騰一下點著了。火苗子紅艷艷地熱烈,任伍的五臟六腑就要烤焦了,難受得吱吱尖叫,直往一疙瘩擠。任伍揪著心,在屋門前踅摸了一頭晌;火苗子沒有歇息,也撲騰了一頭晌,且越燒越旺,有徹底燒壞任伍之勢。街坊們見慣不怪,都知道小男人任伍又被雙秀攆出來,在家門外反省呢,就沒有多看他一眼。大胡子馬三也是,只在鼻孔深處哧了一聲,像跟他打招呼,也有點像擤鼻涕。任伍一見馬三過來,就抹一把臉,眨巴幾下小眼睛,窄條臉上換上水一樣的表情。
中秋主要是過黑夜哩,白天算甚,是不是?任伍說。
馬三好像沒聽見,咳嗽一聲,吐了口痰。那口痰浮在爛泥水漬里,像只黑黑的蝌蚪。馬三低頭瞅瞅,就走了。
任伍不怪他,任伍知道他急著回家吃餃子哩。晌午餃子黑夜饃,老輩子傳下來的。至于月餅,那不算飯,是點心。等月爺爺上來,當院擺上方桌,供上香燭,說上三遍月亮月亮你是爺,紅棗月餅嘗個鮮;月亮月亮你是爺,打開家門照平安;月亮月亮你是爺,保佑我家齊團圓……然后,你還不能吃,得等到半夜,約莫月爺爺品嘗夠了,才取出菜刀,將月餅一切幾瓣,有幾口人就切幾瓣。任伍家是三瓣:任伍一瓣,雙秀一瓣,任小伍一瓣。任伍和雙秀卻不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放鼻子底下聞了又聞,都將自己的一瓣丟給任小伍。雙秀說她不愛吃;任伍說月餅不好吃,不如蒸饃有嚼頭。任小伍笑嘻嘻地埋怨雙秀:每年這樣每年還要切?然后被窩里就咯吱咯吱地香好幾晚,一年才一回,她不舍得一黑夜就香沒了。
任伍這么想著,肚子就咕咕地叫喚開了,像口焦急的大鍋。你想呵,鍋下面架著柴火一個勁兒猛燒呢,你任伍卻還不蒸饃?還不下米?還不下面條?還不南瓜豆角西葫蘆的一鍋熬?最不濟你也該添上一瓢水,好讓鍋落個虛飽,是不是?任伍想著,就窩下腰,抱了肚子,地上左右地瞅,瞅了幾圈,沒尋見什么可下鍋的。只有泥做的一只只腳印,也像一口小鍋,盛滿雨水,污濁骯臟,還泡著幾粒黑棗似的羊糞,顯然不好喝。任伍喉嚨蠕動了幾下,張大嘴,仰天叫了一聲。中秋節的雨水窸窸窣窣的,就有些許進入任伍身體,混淆了他一肚子渾濁的心事。
2
任伍第一次打開這扇門是14年前。
那時他還年輕,像只嘴角泛黃的雛雞,但還沒人叫他小男人,叫小男人是進門以后的事。他進這門不是迷路,他此行的目的堅定明確,就是想讓那口大鍋消停些,別老折騰他。那天跟今天一樣,他瘦臉寡黃,耷拉了腰,在這扇門前踅摸了好久。那個時候,土墻只躺倒了一截兒,還有好長一截子站得挺穩。好心的街坊們就蹲在上面。馬三和他的黑臉媳婦蹲在最前頭。馬三直沖任伍擺手,還把手放在褲襠間,做了個曖昧的動作。任伍知道馬三是在給他鼓勁,告訴他,你任伍好歹是個男人,是男人的話就該硬戳戳地行事。可任伍還是硬不起來,還拿不定主意,老在門前轉磨。惹得雙秀娘在屋里直跺腳:
“任伍,你他娘到底進,還是不進?”
任伍覺得,要是娘活著就好了。他就能跟娘商量,到底是進還是不進?可娘死得比爹還早。
爹死時,任伍6歲。他還不會照料自己的鍋,好在有街坊們幫襯。可幫襯也有期限,你長大了,五尺五高了,挨餓不挨餓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可任伍知道,自己身體的某些毛還沒有長全,還稀稀落落的,還軟不溜兒的。任伍這么想著,踅摸著,就晌午了,街坊們陸續失望地跳下墻去,家家戶戶的鍋都陸續鬧騰開了。任伍的心就狠狠地拽他。
任伍一狠心,就推門進去了。
任伍進去還沒站穩腳跟,盤腿坐炕沿上的雙秀娘就一拍大腿:“哎……這就對啦,你進了我的門,就是雙秀的人。雙秀有啥你有啥,雙秀吃啥你吃啥。雙秀,快,做飯!下掛面打雞蛋!”
任伍明白,自己算是做了人家的倒插門。倒插門就倒插門,任伍覺得總比挨餓強,總比做一輩子光棍強。還有一點,任伍沒好意思多想:好歹黑夜有了個使勁的地方。任伍覺得這很重要。可任伍一看見雙秀笨拙地下炕做飯,就有一點點后悔,就覺得街坊們的好意還是打了很大的折扣。
雙秀的肚子挺得老高,老大;高得不合邏輯,大得讓人滿頭霧水。
不過那碗掛面還是讓任伍吃出了親切,它是任伍進門的第一頓飯。任伍吃得有些拖沓,掛面是細掛面,一根一根細溜滑爽,還熗了蔥花。小炕桌上任伍吃了第一碗,荷包蛋沒舍得吃,剩在碗底,捏著筷子看雙秀娘。雙秀就接過碗,沒說話,也沒下炕,就在炕頭欠起屁股,探到鍋里又滿滿撈了一碗。任伍一下子有點感動,覺得女人好,挺著大肚子也好。況且要不是這個大肚子,掰著指頭把全村的男人們數個遍,輪到誰也輪不到你任伍。你看雙秀臉白唇紅地多耐看,一說話臉粉嘟嘟的,不說話毛眼眼垂著,像躲在葉子后頭的兩顆黑葡萄。這樣的女人,你還敢說后悔?你還在門外頭猶猶豫豫的,像沒見過陣勢的小騍馬,讓街坊們笑話?任伍就有點慶幸了,心說這就是咱的命相。命相這東西很日怪,跟天氣一樣,后晌顧不上前晌的。
這命相是好還是孬呢?要是娘活著就好了,就能問問她。任伍想著,筷子就撥拉得慢了。碗里的面模糊起來,不是一根一根的了,一片一片糊成了坨。
雙秀娘看見了,對任伍說,有甚事說出來,說出來就順氣啦。
任伍就忍不住嗚哧嗚哧哭出來,小眼睛一擠一擠地說:我……無能,自賣自身。
雙秀娘一聽,霍地從炕上站起來,瞅著任伍想說甚又不說了,只嘟噥了句“小男人”。又慢騰騰盤腿坐好,不吭氣,從笤帚上揪下根毛刺,挑起了牙。
雙秀給任伍添了一勺熱面湯,低聲說,面涼了。
任伍緩過神來,趕緊三筷五筷把面塞進嘴,荷包蛋又剩在碗底了。任伍的筷子挑過來挑過去,荷包蛋滑溜溜地轉了幾圈,白圪團團很是好看。
雙秀娘噗地吐出點面星子,粘在炕沿上,又用手捉了放嘴里,嚼著說,快吃,吃了跟你說事哩。
任伍就不情愿地用一根筷子扎住雞蛋,往嘴里送。蛋黃湯汩汩地淌出來。任伍趕緊湊過嘴,一滴不漏地接住。雞蛋是好東西,任伍知道。
雙秀娘說,生不生?
任伍看一眼雙秀。雙秀低眉順眼,好像怕雞蛋沒煮熟,任伍會怪怨她。任伍就把蛋囫囫圇圇塞進嘴里,舌頭磕磕絆絆地說,不生,不生。
雙秀娘又是一拍大腿說,哎……這就對啦,有一個就行了,再不生啦,你知道女人生一回多遭罪?過一回鬼門關哩。你知道后爹的心有多硬?只一個娃,后的就是親的啦。
任伍吃了一驚,險些噎住,扭頭看雙秀。雙秀還是低著頭,臉紅紅的。
任伍就又有些后悔,人家說話總有人家的道理,你不該只想掛面雞蛋,不想人家的話。任伍含混不情地說,你……不是說事么,甚事?
雙秀娘說,就這事。
任伍說,就這事?
雙秀娘說,對啦,就這事。
任伍心說這事你說了不算,雞蛋說了也不算。不是嗎?子彈掌握在我手里,我想發射就發射,想甚時發射就甚時發射,射中射不中取決于我的本事,跟雞蛋有甚關系,是不是?再說日子長著哩,本事不本事吧,就碰不中一回?任伍這么想著,卻沒說出來,只把碗高高舉起,對女人說,我還能吃一碗。
雙秀就又給他盛了一碗,但這回沒盛滿,只淺淺地鋪了個碗底。任伍又一次為女人叫好,女人怕自己撐著哩。
那是夏天,黑夜來得慢。任伍出來進去地了好幾回,才將日頭攆下去。
在白天和黑夜的間隙,任伍把院子清理了一遍。把當柴禾的陳年秸稈捆扎好,一捆一捆立在豁墻根,好讓院門真正擔起職責。柴禾墻虛高虛高地垛起來。任伍罵,不守規矩的野狗子,你再試試,還能順順當當闖進來?
任伍還把當院一些粗腰的大甕挪到房檐下,挪的時候他忍不住揭起蓋子,張著鼻孔使勁嗅了嗅,老酒的,香撞得腦門子錚錚作響。雙秀娘很有一手,能用酒曲兌出陳年老酒的沖味來。這個老寡婦就憑這一手,把閨女養得水靈滋潤的。可任伍想,也就是你他娘的這一手,勾引出些鉤子似的眼花花來,一鉤一鉤地把雙秀肚子勾大了。
雙秀肚子是誰鬧大的?任伍想得難受,難受了還想,后來就拍了自個兒一個嘴巴子,不想了。日子長著哩,成了人家的人,看好人家的門就是了。管人家以前的長短作甚。可……到底是哪個野狗把雙秀肚子鬧大的呢?
白天忙起來很快就過去了,黑夜到了。黑夜會有黑夜的事。
任伍圪蹴在地上,摳著磚縫,耐心地用黑垢甲劃著道道,不時抬頭瞅一眼昏黃的燈泡。
雙秀娘在炕沿上說,那搭有只馬扎子哩。
任伍嗯了聲,卻沒有動。
雙秀娘打了個呵欠說,困了就睡吧。
任伍又嗯了聲,還沒有動。
雙秀也打了個呵欠。那呵欠長長的,像一截繩子,繩那頭牽著任伍搖曳的心事。
雙秀說,睡吧。
任伍沒有動,低頭說,嗯。
炕上雙秀早鋪好了三張被窩。任伍盯著三只圓鼓鼓的枕頭愣怔。枕頭是蕎麥皮裝的,其中一只肯定是激動而羞怯的,但是是哪一只呢?屋里就一盤炕,炕上有三鋪被窩。被窩們齊刷刷地躺在那兒,像把新媳婦藏在中間的三個女孩子,她們樂呵呵地瞅著任伍,看任伍挑哪一個。任伍挨個瞄了一遍被窩,站起來。他還沒來得及挑!,就見雙秀娘利索地脫了衣裳,也不避任伍,也不跟任伍客氣,哧溜一下就鉆進了被窩。
任伍一下子就傻了,腿腳哆嗦著,一時上不了炕。
雙秀娘鉆進了中間的被窩。就是說,一邊留給了任伍,一邊留給了雙秀。就是說,你任伍不管!那一邊,都和雙秀挨不著。
雖說在一個炕上,任伍第一次覺得雙秀離他老遠老遠。
黑暗里,他想,日子長著哩。
3
第二天一起來,任伍就想做一件事:把家門拾掇拾掇,弄得結實些。
他跟雙秀和雙秀娘說,夜來有動靜哩,聽見沒?
雙秀搖搖頭。
任伍說,你沒聽見我一個勁兒咳嗽?就這樣,咳,咳……任伍學了幾聲咳嗽。
雙秀低著頭搖了搖,又點了點。
雙秀娘說,怕是野貓饞酒了吧。
任伍說肯定不是,野貓饞酒不饞酒他不知道,可野貓不會那樣叫喚。野貓咋叫喚來?野貓說:雙秀……雙秀……野貓肯定不會敲一下窗戶喚一聲雙秀,是不是?野貓又不是人,是不是?
任伍說完就找斧子去了。
任伍找斧子的功夫,順便看了看昨天的活計。那堆秸稈子還直挺挺豎著,看起來很辛苦,跟昨個兒沒甚兩樣。可任伍一眼就看出了不一樣。任伍有意倒豎的秸稈子,有兩捆轉了回來,又頭上腳下地立著,風一吹,嘩嘩嗦嗦地笑,像是說,這樣站著才對嘛,我們秸稈子都是這樣站的嘛。它們很高興糾正了任伍的錯。可任伍一眼就看出它們犯了錯,它們沒有站好崗。窗臺根的一溜酒甕子就不這樣,任伍一過去,它們就亮出些鬼爪子樣的手印來,爭著亮給任伍看。昨天任伍悄悄往甕蓋子上撒了點灰。現在就能看見,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五個手印子。五個五個吧,任伍知道它們其實是一個。這就夠了。
接下來就該對付門了。那個名不符實的院門已讓任伍徹底失望了,所以他把心思全放在了家門上。
這是兩扇木板柵成的門。木板是好木板,敲一敲,蠻結實,生前住在同一棵榆樹上。任伍沒來由地將它們想象成一對好夫妻,所以它們才會這樣情投意合。白日里各顧各的,一旦不分你我地摟定,就是黑夜了。不是嗎?柵得家牢,絕對是倆口子共同的事情。只是年深日久了,門板難免走樣,配合起來不那么嚴絲合縫。這個時候,斧子就派上了用場。任伍想著,就這里磕磕,那里敲敲,不合卯的讓它合卯,跑出榫的讓它回去。叮叮當當一修正,再看它,就像個正經門的樣子了。推開,是嗡隆隆的厚實聲音;關上,縫隙小得過不去蒼蠅。任伍看著改過自新的門,又抬頭瞅瞅日陽,滿意地笑了,也不過十來分鐘嘛,十來分鐘能作甚?能抽一支煙?能蹲一回茅坑?可任伍十來分就做了一件大事。倒插門的門不是那么好當的,任伍想,一開始把門弄嚴實了,往后就好辦些,日子再長也不怕了。任伍想著,就把斧子一扔,打算進屋到炕上歇歇,順便告訴雙秀門他是柵牢了。臨進家,任伍又沒來由瞅了一眼,這一瞅就覺出了不對勁。哪兒不對勁呢?又說不上來。他伸出手仔細摩挲門,摩挲一會兒,手指頭就抖起來,放鼻子底下聞聞,是種不順心的味,鼻子湊門板上嗅了嗅,這一嗅就更嘔心了。是種嘲弄的味,門在嘲弄他哩,門笑他糊弄自己哩。任伍腿一軟,覺得要倒下,覺得自己在縮小,而門慢慢長大,長高。任伍就看見門上有只嘲笑的眼睛,接著又看見一只,緊跟著一個男人的臉就浮出來,揚著一臉的得意,連絡腮胡子都一根一根扎煞著,像兜頭撒下的一把毛刺,不動聲色地刺痛他;從外邊,一直刺到他里面。很快,任伍的心鉛塊一樣沉了下去。
任伍就那么在門前愣怔著。陽光好像一節節腐爛,苦楚從頭頂罩下來,罩滿他的身體。
4
任伍的苦楚沒能持續多久。
白下去黑上來時,小屋亮出一團柔和。天氣熾熱,任伍光膀子大褲衩地坐在馬扎子上,不時偷睨雙秀。雙秀一手端著肚子,一手端著銅瓢,往鍋里添水,添一瓢,瞅一眼任伍,又添了一瓢,瞅定任伍說,娘,吃甚?雙秀娘正架著胳膊往針眼里紉線,頭也不抬說,你興昏頭了,有甚做甚,做甚吃甚唄!任伍聽見了,就站起來,湊過身,奪過雙秀娘的針線,放燈盞下,只一下就穿好了,然后邊往過遞邊搭訕,還是蒸饃有嚼頭,是不是?任伍沒說是問誰。雙秀娘就不作聲,只管低頭補襪子。雙秀也一聲沒吭。但任伍看見她轉身往箅上放了四個饅頭,臨蓋鍋蓋,又加了一個。四加一等于五,任伍數見了,心里就嘭嘭地活泛開了。等飯好了,小炕桌也擺好了,雙秀又拿了只碗去了院里。任伍還沒醒過味來,一碗嗆鼻子的老酒已擺在了面前。這回,任伍的心豈止活泛,簡直是跳起舞扭起秧歌了。總之是麻酥酥地舒坦,有點要飄起來的意思。
這樣呢,一家三口人就圍坐炕上,很有點一個鍋里混飯香的味道。任伍一口饃,一口酒,然后一咂舌,很是受活。人這東西也日怪,心一舒坦,話就多。半碗酒下肚,任伍直著舌頭說:你說說,甚叫好活哩?
不知道他是跟雙秀說,還是跟雙秀娘說,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跟誰說,只管說就是了:依我看,我任伍就是,一個字——好活。任伍灌了一口酒,小眼睛圓睜:不是么?老婆娃娃熱炕頭,白面蒸饃就燒酒,不是好活是甚?
雙秀又遞過一只饅頭,叫他快吃。雙秀娘一推碗,又拿起了針線,說飯不對脾。好像還嫌襪子窟窿太多,嘴里嘟囔著罵。
任伍打了個酒嗝,接著說,難活不過人想人,缺爹少娘盡饑荒,是不是?這兩樣,都讓我趕上了,是不是?可先苦不如后甜,我任伍就是先苦后甜的命相,是不是?
雙秀借口再給他切點咸菜,下了炕,下了炕就再沒上來。
任伍就把臉轉向炕上飛針走線的雙秀娘,端著酒碗說,今個兒,我拾掇了雞窩,雞窩嚴實了,雞就不會滿院亂刨了,它再亂刨,就是它的不對了,跟人家雞窩沒甚關系啦,是不是?還是今個兒,我抽空拾掇了家門,你曉得,門結實了家才牢靠,家再不牢靠,就不能怨人家門啦,就是人的問題啦,是不是?
說著話,任伍突然很夸張地哎呀一聲,說,你別抖嘛,做針線最怕手抖了,看扎手了不是?還有雙秀,又不是包餃子剁餡,一塊咸菜,你把它剁得咚咚咚咚恁響作甚?
任伍一仰脖兒,碗底朝天咚地一放,說:趕明兒,我再把院墻壘起來,壘得高高的,野貓野狗進不來,饞酒也不行,除非,你花錢買,跟大胡子馬三一樣,是不是?
雙秀猛地一甩菜刀,菜刀啪地扎案板上,嗡嗡地響。雙秀說,任伍,你喝醉了!
任伍一愣,直勾勾瞅著雙秀,頭往后一仰,嗵地倒在炕上。頭一挨炕,呼嚕呼嚕地就響開了。
剩下雙秀在地下涮碗,邊涮邊抽搭地抹淚;雙秀娘在后炕補襪子,罵罵咧咧的,翻出一只又一只破襪子,彌補了一個又一個漏洞。
顯然睡覺是個問題。任伍醉得死沉,她們誰也挪不動,只好一個炕頭一個炕尾地躺下。剛躺下,雙秀娘就叭嗒一下拽滅了燈。任伍閉著眼,聽見炕頭炕尾各響了一聲嘆息,然后就悄無聲息了。任伍打著呼嚕翻了下身,見月亮悄悄給窗戶妝了層淡薄,一抹銀色罩下來,半個炕就漣漪一樣,浮動在半透明中了。朦朦朧朧的,雙秀睫毛上有一粒水珠子,露一樣閃著光亮。這樣的景致,讓任伍的心狠狠擄了一把。月光里的女人可憐可愛,人家挺著肚子給你熱饃,給你端酒,給你蓋上被子,又悄沒聲兒地睡你身旁。你卻還不知足,你說說,你還有甚可求的?別忘了,兩天前你還棲在隊里的飼養棚里,要不是人家的好意,你能夢一樣躺在這炕上,躺在這么好的女人身邊?睡吧,任伍告誡自己,別不知足,別忘了你是倒插門。
任伍心底下一遍遍念叨,睡吧,睡吧,能緊挨著女人過一晚,已很不錯啦,你咋咋呼呼了一晚上,真的很過分啦。可月光和月光下的女人都亮亮地閃在眼前。他實在睡不著,渾身燥熱得難受。他就悄悄掀開被子一角,晾出半個身子,長長地呼一口氣。一種鮮活的味道,夾雜著麻絮一樣的念頭,一股腦地進入肺腑,沁入身體的各個角落。好像是,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有貪婪的大嘴,都拼命地喘息。或許,這就是女人的好處。陌生的興奮使任伍的一條腿不知咋就伸進了雙秀被窩。他覺得雙秀好像顫了一下,又好像沒有。他的腿,他的半個身子就緊挨著雙秀了,他的肉就親切著雙秀的肉了。跟自己的燥熱和堅硬不同,雙秀是溫潤的,綿滑的。就像啥呢?對,跟水一樣。以前一到夏季,在溫涼的晚上,任伍常溜達到村口,找個背靜的河灣,脫得赤光,一猛子扎進去,讓溫軟的河水撫摸自己,親吻自己。對,就是這樣。他總是興奮地揮起臂膊,沖圓圓的或彎彎的月亮撩起水,然后閉眼等著,等那掬水嘩嘩嘻嘻地落下,軟軟地酥酥地親他。多舒坦呵!任伍忽覺得胸脯上受了輕輕的一推,同時,有個軟軟的聲音說:別。任伍一驚,才發覺,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全身進了雙秀被窩。
雙秀說,別。
任伍覺得,這個時候,雙秀不該說“別”;這個時候,不那樣就不對了。他的左腿一掀,就跨到了雙秀肚子上。雙秀呀地叫一聲,坐了起來。
燈泡叭嗒一下,亮了。
任伍扭頭看雙秀娘。雙秀娘背著他們,好像睡得正香,但燈繩在她手里一顫一晃的。
雙秀斜靠窗臺,臉色慘白,雙手緊緊護著肚子,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清話。及至聽清了,任伍才明白,雙秀要她出去。任伍就臊得不行,吃晚飯時就開始積攢的心勁兒,一下子泄沒了。出去就出去,任伍沒說二話,紅著臉出了雙秀被窩。
任伍還沒在自個兒被窩里躺好,聽見雙秀又說:出去。
這回雙秀唇齒分明,說得真切。任伍也聽得真切,——出去。
小男人任伍只好蜷著身子,靠著門板,在院里圪蹴了半宿。
5
這是任伍倒插門生涯中,第一次被攆出門反省的情景。
關于這件事,雙秀娘是這樣安撫任伍的:男人家家的,沒點子忍性?就等不得任小伍出來?任伍摸著腦門說:任小伍是誰?我不認得。雙秀娘一拍大腿:哎呀呀,你個棒槌,自家娃都不認得哈?
那段日子,任伍覺得是一種煎熬,甚至是摧殘,反正是不堪回首的。不是么?任伍用中秋節的雨洗了把臉,仰面問天。天涼沁沁地泡在往事中。
你想一下,你心突突地一進門,火燎燎地一上炕,炕上女人水靈靈地饞你,就是按緊褲帶,不讓你解渴,你著急不?你一著急,就把你攆出去,讓你慢慢涼快,你受得起不?再往后,就不單炕上的事了,地上地下,只要不合女人的意,任伍就要去院里涼快涼快。14年,一棵樹長上14年,會橫七豎八生出多少枝杈來?會結出多少葉片來?任伍好沒志氣,小男人任伍就打算一輩子耗在雙秀這棵香椿樹上了。任伍相信,寒去暑來的,總有一回香椿樹會低下頭,讓自己踩。
那天,就是任伍頭一遭靠門板的第二天,任伍記得馬三來買了回酒。馬三是這樣勸任伍的:兄弟,你硬得不是時候。馬三的指頭直了彎,彎了直地比劃。雙秀娘則更直白:小男人,你等著,炕上有你耍浪的時候。雙秀娘指著自己肚子說,別看老娘神氣活現地占著炕,老娘這里面全壞啦,活不了幾時啦,你他娘的浪日子不遠啦。
可任伍還是不得勁兒,覺得一門心思盼著丈母娘死,是不是不太好?再說了,雙秀娘真的騰出炕來,自己就能想浪就浪?做為倒插門,任伍很有點擔心。
6
不管咋,雙秀娘說話算數。任小伍呱呱墜地,她就躺倒不起了。任小伍咕咕地吸著奶,慶賀自己要滿月了,雙秀娘就滿足地閉了眼。
但任伍的眼瞪得溜圓,不分白黑愁得合不上。說是溜圓,里頭又沒甚內容,像兩口枯井。有件事讓他著慌,睡不好覺,又毫無辦法。人前不能直說,只好窩心里。窩久了,心里就一團一綰的,跟壞了的棒子面一樣,長毛了,生出些綠森森的凄涼來。心里亂糟糟地潑煩,就只好染上抽煙的毛病。由不由地卷個旱煙炮,一長,隆重地端著,儀式樣地吸著,苦著臉,蹙著眉,兒吸一口,火星子地縮一截兒,黑黑地冒一陣煙,心下就云山霧罩地糊涂。好像就消散了些許愁苦,瘦出棱的臉上能趁著平展一下,眼仁里的寡淡也趁著擠出一星子新鮮來。是呵,光景磨盤似的可勁兒轉,肯定有搭一把手的機會的。
雙秀的意思是,娃還小,還占著奶頭。你看,小家伙咂巴咂巴多帶勁,奶頭就是她的鍋哩,吃著一個,抓著一個,還不夠哩。誰也不會搶她的鍋不是?再說了,娘還沒過周年,還沒走遠,還在炕上左右地踅摸。雙秀說這話時,淚嗒嗒地很招人愛。任伍心里飄搖著,忍不住要動作,就伸出手來抱丫頭,順便在雙秀胸口擦了一把。任伍知道,小家伙占著奶不假,可困覺也長哩;炕也空蕩蕩地夠寬敞。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到了晚上,任小伍仍是睡在中央,占了她外婆的外置。天氣轉涼了,西北風刀子般利落。任伍可不想去外頭蹲著過夜,就耐著性子候在小伍一旁,時不時給她掖好蹬開的被子。潑煩了,就卷個一長的煙炮對付。
現在好了,天氣一天天還陽,地上地下的生靈都興沖沖地活動,莊稼也種上了,玉米說長就長,翠滴滴地結出棒子,毛茸茸地掛著穗兒。眼瞅是個好年景,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生長。先是歡天喜地給小伍過了周歲,又熱熱鬧鬧給雙秀娘辦了周年,都該知足了。該斷奶的不斷不行,該下去的也老實呆下面去了,要高興也只能在下面拍著大腿高興了。任伍想著,心底下樂呵著,煙癮明顯見小。
雙秀呢,好像忘了那事一樣,只管捂著脯子嚷痛,嚷脹得難受,說,要不再好活小伍幾天?看娃也屈得慌,直銜了手吃,小米飯不解饑呢。任伍趕忙說,不行,說甚也不行。任伍板著臉,經驗十足地指出:這叫倒口,倒不好,就不說啦,倒好了,吃見土也香。是不是?你沒聽下鄉的計生干部講,你現在的奶水,跟臭水溝里面的差不多嘛。根本沒營養的。是不是?計生干部說沒說這話,雙秀不知道。可村里的確駐下兩位胖胖的計生女干部,掏著耳朵教婦女們一些新法子、新工具。雙秀見天抱著娃娃去看,有一回,一去就是多半天,任伍餓得在人家黑簾子外頭直抓頭皮,又不好跟婦女們一堆擠進去看。這都是實情。雙秀就不嚷了,只叫任伍拿只碗來, 地擠滿了,長長地舒口氣,要任伍端去潑到南墻上。任伍愣愣地端著碗出去。碗里的奶在日陽下亮著白光。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下子覺悟到端著的是女人的一部分,是女人身體深處的水。任伍神思恍惚的。雙秀又在炕上吩咐:一定要潑在南墻上,一滴不該漏的。
任伍就猜不透女人。好像是,女人有些事,他是吃不準的。
晚上臨睡前,任伍又潑了一碗奶,就熱騰騰地跳上炕。身邊,任小伍睡著了。挨過去的,也沒有聲息,好像也睡著了。任伍卻翻來覆去地不踏實。窗戶明晃晃的,好像是,太陽把眼力勁兒借給了月亮,月亮也熱辣辣地拷究他。他翻了幾個身,被窩里亂哄哄地燥氣,他叭嗒拉著燈,下炕尋著臉盆,甕里舀了水,涼颼颼地沖了個兜頭冷,才復上炕,滅燈。躺下沒幾分鐘,他又一次拉著燈,被窩里低頭仔細尋,終于尋著一根頭發,任伍捏著頭發在燈影里瞧。發絲在指間扭了扭,慚愧地低下頭。就是這根毛硌得他睡不著。他蘸了唾沫,狠狠地扔了它,復又躺下,拉滅燈。窗戶依然白得分明,遠處一兩聲貓叫春格外聳人聽聞。任伍煩得實在沒法,就又拉著燈,心想還是卷根旱煙炮吧。還沒找著煙袋呢,雙秀就發話了。任伍心里一咯噔,好在天還暖和得很,就是到院里罰一宿,也不至于受罪。
然而雙秀說的是:任伍,滅了燈……咱……說話。雙秀聲調柔軟,讓任伍想到她同樣柔軟的身體。任伍很快就滅了燈。
黑暗里,雙秀說:“一年多了吧……”
任伍說:“嗯,樹落了一遭,地收了兩茬,人歿了養了還是三個。”
“任伍……我比你大三歲哩。”
“嗯,要不人說我是小男人?”
“男人……”
“嗯,小男人。”
雙秀嘆了口氣,轉過身,對著任伍的臉,聲音愈發柔軟:“那時,我身上不好,心上也不好,娘……也不好。”雙秀頓了頓又說,“人就這,老在不好里泡著,總是不暢快的,是不?”
任伍點頭說是,同樣頓了頓,說:“現在……好了。”
“現在好了?”
“現在好了!”
“那……明兒個,你把街坊們叫來,紅火一下,咱熱熱鬧鬧地重新開始,好不?”
任伍沒想到雙秀的這層意思,就說:“敢情好,正好你娘留下的酒還有個甕底,夠好好鬧一回的。然后,咱好好開始。”
“嗯,好好開始。”
7
第二日任伍起得格外早,花簇簇的星星還沒有散。任伍扣著扣子,仰脖兒看了一回,就斷定是好兆頭。靛藍的天不含一絲雜念,給了他鐵皮一樣的信心。任伍揮起掃帚,從家門開始,嘩啦嘩啦,一路掃去,幾乎清凈了半個村子,驚擾了不少春夢。雞鳴狗吠中,一些人家的門吱一響,探出張惺忪的臉來,眼一掄,嘟噥幾句,啪啦一甩門,回屋續夢去了,把任伍急躁的吆喝拋在腦后,揚在遠遠的風塵里。任伍喊啥呢?任伍喊:晌午,家去,吃糕!
這地方人好吃糕,過時過節吃,娶媳聘女吃,反正認為有點子理由,就隆重地吃。即便是作喪席,也能吃出喜氣來。逢著這樣事,吃糕的人和被吃的人同樣光彩,都穿上壓箱底的待戚衣裳,格正正地逢人就說,知我今兒作啥?今兒吃糕哩!所以任伍扛著掃帚往家趕,雞還沒叫全呢,半村子人就知道了:小男人逢著高興事啦。小男人有甚事哩?任伍臉紅光光的,小眼睛笑瞇瞇地沒有了,就是不說。說啥呢,自個兒曉得,炕上女人曉得,就夠啦,夠夠得啦!
任伍瞥見馬三圪蹴在街門口,正縮著脖頸揪胡子呢,揪一下,咧一次嘴。任伍說:“你別揪,揪光了我也認得你。”
馬三咧著嘴抬起一只眼,瞥著任伍說:“小男人,別太遭人妒。這回又咋啦?生啦?還是死啦?”
任伍沒理他,一抬腿就進了自家門檻,丟給馬三半個得意的后腦勺。
雙秀家、馬三家,是對門兒。
屋里,雙秀已弄得氣騰波浪的,黃米面已蒸出鍋,接下來就該甩面了。甩糕甩糕,案板上嗵嗵地翻來覆去地甩才行,越甩打越筋道。好像是,磕磕碰碰好夫妻,不聲不響倒不對了。然后,只一會兒就團成一劑子一劑子的,下油鍋炸了。等焦黃黏綿的黃米糕一出鍋,任伍就用筷子扎了一個,遞雙秀嘴邊。雙秀就噘著嘴吹吹,咬了一小口。任伍含著雙秀的齒印,也咬了一口。大口套小口,一口連一口的,倆人一人一口吃了好久。太陽紅艷艷地暈滿兩張臉,兩張臉上汗津津地寫滿迷離,那只糕卻還沒有吃完。倆口子正紅著臉看那筷尖上一星糕面,院子里有了動靜。馬三扎煞著一下巴胡子進來了。
雙秀趕緊轉身尋營生去了。
任伍有點惱,說:“你來恁早?”
馬三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嘛。”
說著話,也就有性急的人三三兩兩地來了。于是,搬桌凳的搬桌凳,借盤盞的挨門逐戶去搜羅,任伍的小院熱鬧開了。日頭看看也正晌午了,于是,坐席,吃糕,喝酒,海吹胡拍。亂了好半天,才有人一拍腦門問任伍,你到底有甚事嘛?快說說。任伍捏著酒盅繞桌子轉,不搭話茬兒,只管臉紅彤彤地逢人碰杯。人們到這時也不太計較,于是接著喝酒,海吹。總歸又吃了回糕就是啦。
小男人任伍不知道席面是幾時散的,也不知道誰先走誰沒走的。他喝醉了,好像還睡著了。說睡著呢,眼前的事還真真切切的;沒睡著罷,又咋能做出那樣的夢呢?
任伍夢見馬三說了幾回走,卻還不走,捉著碗在空甕里舀了好幾回,嚷著要酒。甕子扳倒了,一滴酒也淌不出了。馬三嚷,酒,老子要酒,老子花錢還不成?
沒人理他。任伍覺得這很不好。雙秀就在屋里喊,沒了,想花錢找你老婆去。
馬三斜著眼珠子笑了:沒了不會造么?你娘沒教你咋造么?嘿嘿。
雙秀忽然沒來由地罵開了。任伍覺得這也很不好。雙秀罵:你少放屁,老娘家再不造了,你死了心吧。
馬三就連說,可惜可惜。隔一會兒又說,不怕不怕。說著就去推門了,不知進去了,還是出去了。任伍在夢里醉眼朦朧的,沒大看清。
接著,小男人任伍就夢見自己脫鞋上炕了。人還沒上去呢,雙秀就大呼小叫的;等兩只腳全踩炕上了,雙秀就左推右擋地招架開了。任伍就覺好笑,昨黑夜說得好好的,咋就又變卦?啥?大白天?大白天咋啦,誰規定大白天不能咋啦?雙秀卻還是不肯,張牙舞爪地一直縮到墻角。到底自己力氣大,出了一身汗,還是把她摁倒了,騎住了。到這時候,女人就沒了心勁兒,幽幽地滾出兩行淚來,說,咋作孽欠下你的?任伍說,欠一輩子哩。就動作開了。雙秀說,輕點,她,她……她睡著呢。
任伍就扭頭看了看,說,她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
任伍就在炕上搖著,笑著,好像呢,搖著,笑著,自己就變高了,變大了,胡子扎煞得好不威猛。
一夢醒來,已是翌日早晨。任伍一骨碌爬起來,看見雙秀正披頭散發,坐在炕頭愣神。紅紅的陽光打進來,照著雙秀紅紅的兩個眼圈。雙秀說給他熱飯。任伍有昨夜的夢墊底,一把拉住雙秀,訕訕地要摁倒。雙秀沒反抗,只含混不清地說了句:好好開始……
8
任伍看來,好日子算是開始了。好日子是啥?好日子就是一輛披風斬棘一路狂奔的馬車。那膠皮輪子滾滾地向前,碾碎了一路塵煙。任伍端坐轅后,神定氣閑,得意地一甩鞭花,駕!馬車就載著他滿當當的憧憬,和福庇全家的光景,勇往直前,沒有過不去的溝坎,沒有踏不平的山川。任伍盤腿坐在炕頭,搖頭晃腦,得意地想著:任誰也得承認,小男人好把式。
但總會有那么一兩件事情,突兀地橫在路上,猛地顛簸馬車一下。任伍不得不停下來,仔細盤算。
正是八、九月間,秋老虎很厲害的,打早擦黑卻冷颼颼地哄人,好像那老虎隱蔽在草叢里,裝模作樣地瞌睡,讓馬虎的人大意。任伍就上了這樣的當。吃罷早飯,任伍卷了兩張餅揣懷里,扛著镢頭出門了。他相中后山一片圪針地,琢磨著平出來,明年就能多收幾袋子山藥蛋。剛走出十來步,他又急急地拖著镢把回來了。雙秀問咋啦,忘帶水了吧?任伍套了件厚褂子,撩起袖子讓雙秀看,只出去一下,就涼下一身雞皮疙瘩。任伍說,帶水作啥?這樣天,讓人笑話。雙秀給他拽展后衣襟,問他,晌午回不回來?任伍說,來回十來里,不費事還磨鞋底哩。雙秀就又卷了兩張餅,塞他懷里,再三吩咐他別貪黑,反正,那地野著荒著,沒人稀罕。任伍一撇嘴,說,等著吧,等我開出來就招稀罕了。說著興滋滋地上路了,走出去老遠了,聽見雙秀在街門口喊:
晌午回不回來?
這女人,任伍心里熱乎乎的,也大聲喊:不回來。
任伍哼著山曲兒,刨了一前晌圪針,心里還是熱乎乎的,好像雙秀的話是一簇一簇的紅炭火,正一個字一個字地燃著。這樣,任伍從里到外,都熱騰騰地燒著,一會兒,他就不得不脫了褂子。秋老虎醒了,抖擻抖擻刺目的光,開始發威了。任伍又脫了汗衫。正晌午了,他用背心子擦了遍汗,抬頭瞅一眼毒辣的秋日,不由咽了口唾沫,再掄镢頭時,就光了膀子。任伍掄一回镢頭,嗓眼里就嗨一聲。嗨了不多時,就覺見嗓眼里火辣辣地冒煙,想帶點水就好了。任伍又咽了幾口唾沫,一手拄著镢把,一手搭了個涼棚,狠狠地太陽。太陽白錚錚地看不出形,只是一大團一大團地射出些針,滿天蓋地地撒下來,扎得任伍晃悠幾下才站穩腳跟。再看四周,白茫茫一片,連秋蟬的叫也白刀子一樣尖利。任伍舔了下嘴唇,要是帶點水就好了,哪怕是一口呢。他費力地咽了口唾沫,原來口水也這么金貴,平時不知白白浪費了多少。想到口水,沒來由地,任伍想到了雙秀的嘴,紅格肉肉地噘著,好不誘人,任伍忍不住在心里 地吸了幾口,好像就,一股涼沁沁的泉水下了肚;好像就,天也藍了,地也綠了,秋蟲子的叫喚也有韻有味了。任伍就斂起勁頭,呸地往手心里啐一口,又揚起了镢頭。這一揚,就吃了一驚,镢頭竟沉甸甸地墜手,掄起來沒了準星,一镢下去,一枝圪針就鉆進小腿肚里了。血突突地涌出來,紅紅地悚目。任伍一屁股坐地上,著慌了,抓一把土敷上去,孤寂摻雜著疼痛從指間滲出來。
任伍抱著腿,在地上傷心了一會兒,決定回家。他想,雙秀一定會啊呀一聲,從家里遠遠地跑過來,攙住他,問他疼不疼?任伍還沒回答,雙秀就心疼地掉下淚蛋子,然后俯下嘴吹著,一下,一下,傷口就涼爽爽地好了。會不會這樣呢?任伍希望會是這樣。他就刨了個坑,把镢頭埋進去,在上面踩了又踩,做了記號,用圪針偽裝一番,然后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門卻意外地關著。
任伍一跨進院子,就吭吭地咳嗽開了。但家門閉得嚴絲合縫,并沒有熱情從屋里飛出來。任伍走過來一推,發覺門從里插著呢。任伍并沒有多想,就砰砰地拍開了。
里面傳出雙秀濕淋淋的聲音,誰?
任伍說,我。
沉默了一下,雙秀在屋里喊:任伍,我正洗著呢。你去代銷店買塊胰子來,包油紙的那種。
任伍嗯了聲,卻沒有動。
屋里雙秀又喊:代銷店的胰子有三種,八毛五的不能用,燒手;一塊五的好是好,太貴啦,抵上三斤掛面啦;你就買一塊二的那種。錢還是先記上,月底我用雞蛋頂。
任伍說,嗯。就扭身去了。
代銷店里的確有三種胰子,雙秀沒有撒謊。他就按吩咐要了一塊二的那種。一塊二的胰子香噴噴的,上面畫的女人光著半個奶脯子,笑吟吟地瞅著任伍。任伍身子里突突突地跳達過一輛拖拉機,他不敢多看女人一眼,就把她捧在手心里,急急朝家趕。走著,走著,任伍就小跑起來,后來就真的像拖拉機一樣,屁股后揚起一溜塵煙。
門平展展大開著。
任伍喘吁吁地一進院,就見門坦然自若地大開著。任伍的嘴也大張著,忘了合攏。任伍覺得,只一會兒功夫,門就完成了兩個動作,是不是太玄妙了?那么,究竟是開著好呢,還是關著好?開著或關著哪一個更能隱藏些秘密?女人笑吟吟地望著他。任伍在女人的笑里徹底迷路了。
女人說,你的動作很快么。
這也正是任伍想說的,他就點頭嗯了一聲。
女人說,天燥得很,要不,你也洗洗?
任伍看一眼女人,又看一眼手里的女人,覺得她們很像,都近近地呈在面前,又遠遠地笑在暗處。任伍說他不想洗,外頭不燥,關鍵是里頭,燥壞啦。任伍就端著銅瓢咕咕地喝了一氣。然后,他盤腿坐在炕上,挨著熟睡的任小伍,仔細打量水靈靈的雙秀。
洗浴過的雙秀,跟下過雨的山丹花一樣,招搖惹眼。雙秀穿了件水紅碎花衣裳,臉粉撲撲地正梳著頭,嘴里銜著根橡皮筋,一雙毛眼忽眨忽眨地脧任伍。任伍摸著腿脖子,夸張地一起一落,亮出紅腫的傷痕。但雙秀只盯了他一會兒,就專心妝扮了,并沒有問他的意思。任伍就嘆了口氣。雙秀說,天咋這燥?任伍又嘆一口氣。雙秀說,你真的不洗?
后來,任伍實在忍不住了,就說,你咋知我回來了?
雙秀又沖他忽眨了幾下眼,說,四張餅都吃了?
任伍這才想起餅子留在了圪針地,但他說,嗯。
雙秀要他累了就歇著,好好歇著。任伍就長長地躺任小伍身旁,心下就真的盤算,后晌不去刨圪針了,愛咋咋,長出甚來算甚。地里種著一只鐵家伙,他心里好像也種了只镢頭,刨啊刨的。
這個時候,任伍不經意地一瞥,發現雙秀胸脯那兒不對勁。咋不對勁呢?再一看,確實不對勁兒,雙秀紅格艷艷的衣裳,竟缺了一粒扣子。正是奶脯子的位置。任伍腦袋嗡地一陣響。
后來,任伍找著旱煙袋,一炮接一炮地抽了一后晌,又加一黑夜。黑夜的炕上,雙秀含情脈脈的眼神,被他一根根截住,一根根折斷,狠心地扔在了脊背后頭。
扣子,指甲蓋大小的東西,沉重地壓碎了任伍。
9
任伍著實郁悶了一陣子。天要么熱要么冷,飯要么咸要么淡,總不合心思。日子長長的,又曲里拐彎的,總是變出些疙瘩來硌他。硌得他整日陰沉沉的,眼里沒有一絲熱騰的水氣,總是無緣故地發火。自然,雞們羊們,板凳笤帚的,不會跟他計較,但雙秀不行。于是任伍少不了圪蹴在院里涼快。
任伍的馬車看看要散架了。
任伍顯然不想那樣,任伍是愛琢磨的人。他說過,任伍好把式。任伍就前前后后地思量,問題的根子在哪呢?最后,把目光鎖定在了門上。任伍的目光先路過雙秀的身子,但沒敢在雙秀身上過多停歇。雖說第一次修理門時,他就知道了,門是好門板,但倒插門的門總是不同尋常的。于是,任伍給它做了點手腳,門再開或關時,就不那么順暢輕松了。看著它笨拙地開合,磕磕絆絆地扭身子,任伍的心就順暢些,少了些疙瘩。他覺得,至少這門任誰也不是那么好開了。可沒過幾天,任伍就發覺,門又自如如初了。咋回事呢?任伍仔細查看,最后發現,門自個兒改正錯誤啦,門軸上還加了黃油。任伍覺得這很不好,但或許雙秀不這么看,任伍就又琢磨了一宿。第二天早早去集上買回個鈴鐺來,響當當地掛門前,門一推,就叮當地報警。雙秀捂著耳朵直罵任伍憨,掛院門上還能提醒個動靜,掛家門上是被子里放屁,自己煩自己。但任伍神道道地讓她不放心,就沒有摘下來。只是,背著任伍抹了回淚:你個小男人呵。
日子就丁當丁當地過下來了。
任伍有件事瞞著雙秀。任小伍5歲的時候,有一次,任伍要出去幫幾天工,幾天呢?說不準,也許一兩天,也許三五七八天。雙秀就眼圈紅紅地給他烙了一摞餅,吩咐了幾回別貪營生,別省肚子,別走黑道,別……戀女人,反正能早就早些回家。任伍連著嗯嗯地點頭,眼酸酸地就不想去了。雙秀說既應了人家,也不好推脫,快去快回就是了。任伍就卷了鋪蓋,塑料布裹了,扛肩上走了。走出村老遠了,還看見雙秀站在河壩上他。任伍就走到鄉里,在車站臺階上坐下,開始吃餅,吃了一個又一個,吃到日薄西山的時候,就站起身打了個飽嗝,扛著鋪蓋卷往回走。悄悄地進村,悄悄地從墻豁子進院,一頭扎進羊圈,塑料布一鋪,打個地鋪,開始豎起耳朵聽。但鈴鐺一夜沒響。天不亮,又出了村,天擦黑,又住進羊圈。這樣過了幾天,任伍一身羊膻味進了家。那鈴鐺始終沒胡亂響過,倒是女人說他瘦得可憐,也不問他掙了幾個錢。任伍一進家,就想扔了鈴鐺,但任小伍不讓。所以任伍一家現在還叮當叮當地過,聽起來,倒真像一輛走長路的馬車。
任伍的馬車遇到的最大障礙還不是這,是另一件事。這件事困頓了他14年。
任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的可憎,是在進門的第三個年頭。
任小伍晃著兩只羊角辮,朝任伍走過來時,任伍的眼正追著雙秀的腰身轉。雙秀正轉來轉去地做飯。日月沒有給她添上扎眼的痕跡,還是粉臉毛眼,切菜時,腰身一顫一顫。任伍身體里有股子勁就一抽一抽的。腰是好腰,可就是……咋回事呢?任伍琢磨著,任小伍拽著他褲腿嚷了好幾遍,他才聽清,任小伍跟他要汽車呢。大大,我要嘀嘀。嘀嘀個啥?那是假的,不會坐人。任伍知道,馬三頭晌剛給他家二小子買回個四轱轆的玩具。大大,我要嘀嘀么。任小伍纏了他一后晌。最后,任伍朝她屁股上拍了一掌:丫頭片子,要啥嘀嘀。
任小伍大二兩個指頭對著他,嘴里啪了一聲。
到黑夜,任小伍睡著了,任伍摸著雙秀肚子,念叨,咋回事呢?咋回事呢?摸來摸去,雙秀也睡著了。剩下任伍黑暗里搔破頭皮也想不明白:見天黑夜地努力,咋沒個動靜呢?哪出了差錯呢?任小伍做夢了,說,大大,嘀嘀。任伍輕輕拍著小伍,忽地意識到問題出在自己。地是好地,種子不行,甚也白搭。任伍腦瓜嗡嗡的,忘了拉燈,摸黑尋見煙袋,想卷根旱煙,手卻抖抖地不聽話,卷了幾次都不成,最后算是卷成了,又劃不著火柴,浪費了好幾根,才冒起煙來。他想著山后開的兩畝圪針地,頭年種了山藥蛋,結果就收了山藥蛋;第二年點了黑豆,它就結出了黑豆;今年小伍生了場病,鄉里縣里省城的,折騰了他們大半年,地就荒蕪了,長出的全是草。抽了一黑夜煙,任伍決定,種子不行的事,得遮著掩著。
卻還不死心,暗暗地使勁,雙秀有意見沒意見的,只是默默地承受。畢竟她知道,任伍實在想要個自己的娃,小雞雞的最好。
10
折騰了14年,卻不見成效。任小伍都亭亭玉立地上初中了,站起來跟雙秀幾乎一般高,睡下已隔著布簾子了。任伍的馬車還寬敞敞地載著三口人。
這不能不說是任伍的一塊心病。私下里他已默認:自己他娘的真是個小男人。
沒辦法。任伍就除了煙癮逐年見長外,又添了一項:看啥都無所謂。雞飛蛋打,羊瘦地荒的,無所謂;早些年還下力氣脫了些土坯,想著壘墻,后來也無所謂了,土坯風吹雨淋的,又慢慢還原成了土的模樣。院墻塌了一截又一截,及至全坍了,也無所謂。好像是,任伍的小眼睛里罩了層灰黃,塌墻、破院、枯柴、歪扭的土坯房、滿院子雞扒羊跑的,都是那樣祥和。好像日子本來就該這樣子,這就是村落的景致,這就是小男人任伍的命相。這跟他早些年處處不入眼,瞅啥啥不順暢,全是兩樣。現在的任伍,就著暖日,圪蹴檐下,吸著旱煙炮,瞅著滿院狼藉,自在得很。街坊們眼里,任伍倒成了神仙一流的人物。貶低自家男人時,婦女們都以任伍做樣板:看人家那脾性,沉著氣不少打糧。
只一樣,任伍對閨女卻是極嚴厲的。
任小伍撒著腳丫子院子里瘋跑。任伍就喝住了,閨女家家,成甚體統?逼得任小伍在外頭嘻嘻哈哈,一進院,一見她大的窄臉條,就變得小心翼翼了。偶爾,任小伍跟同學玩瘋了,忘了早回家,遠遠地就見任伍黑著面目,窄臉拉得棍子一樣,候著她。近了,還真見任伍手里拎著根腕子粗的榆木棍。棍子會不會落下來,她沒細想,以后卻不敢再在外頭胡鬧了。有一回,任小伍覺得山墻外一溜粗甕子很好玩,就纏著雙秀問是做啥用的?雙秀還沒提半個酒字,任伍就搬著石頭全砸了個碎光。
秋風過后,看看就中秋了。任小伍的心又不安分了,成天嚷嚷著吃月餅,說,今年你們要還不愛吃,就不要分了,讓我囫囫圇圇吃上個,吃個夠,吃個過癮。雙秀勸她,等十五晚上供了月亮,都是娃的。任伍說,期中考試你考個啥?還有臉吃?還不墊個餅子墻上撞窟窿去。任小伍就噘著嘴,不高興了,嘟噥她大是文盲一個,瞎漢嫌老花眼。雙秀屁股上拍了她一巴掌,要她少貧嘴。任伍正是一輩子氣短不識字,就和了臉色說,月餅有甚好吃的,最耐嚼的還數你娘蒸的饃,有本事,你也蒸回讓大看看。任小伍一聽,喜笑顏開,立馬端了盆舀面,舀了滿滿一盆。然后又拎了桶出去,要到村委井房接水。這一去,就沒了蹤影。
雙秀到底性急些,就慌慌地去找。一會兒,就拎著水桶回來了,說,桶在井房放著,閨女卻沒影兒了。
任伍說,不礙事,小伍淘是淘,卻很鬼精,約莫見著甚新鮮事,去熱鬧了。
正說著,任小伍昂頭挺胸地進院了,嘴巴一鼓一鼓地咀嚼,兩手背在后面,身子一扭一扭地過來,還沒進門,嘴就一咧,笑著要他們猜。秋日暖暖地打在她明媚的臉上,格外燦爛。
雙秀笑著說,猜啥?猜你撿著幾個元寶?
任小伍就哈哈樂著把手一伸,戳到他倆鼻子尖前,說,看看是啥?
任伍往后一仰,看清是兩個圓圓的月餅,黃澄澄地誘人,上面拓著神池月餅的字樣,就問,哪兒來的?
雙秀說,對門兒馬三伯伯給的。
雙秀和任伍都變了臉色。
任小伍不覺得,還興沖沖說,給了4個呢,我吃了一個,還想吃,又吃了一個,還想吃,不舍得了,給你倆剩的,一人一個,你們要不愛吃,都歸我了。說著歪著腦瓜笑了。
雙秀偷眼瞅任伍。任伍臉黑沉沉地放下來,劈手打落月餅,臉扭曲得十分難看:誰讓你要他的了?
兩個月餅地下滴溜溜轉了幾圈,一前一后地貼在磚地上,像一雙斜睨的眼睛。
任小伍驚得面無血色,慌忙彎腰去撿。任伍卻提起大腳,左一下右一下地一通亂跺亂搓,兩只月餅就成了一攤屑末。
任小伍哇一聲哭開了。雙秀也捂著臉撲炕上嗚咽。
門鈴叮當一響,馬三扎煞著一臉灰白胡子進來了,一見這陣勢,臉就臘黃了,急急說道,不是,不是,任伍,不是那回事,是村委發的月餅,一家一斤,我給你捎回來,碰見小伍,就,唉,怨我怨我,怨我沒說清,我說不清了,兄弟,我不是有意的,進這門……喝多了……
任伍一扭身,就出去了。他要去村委問問。別的事可以無所謂,這事決不能馬虎。
村主任正在村委忙事,見任伍臉長長地立在那兒,就不耐煩地說,甚事?任伍說月餅的事。主任一聽就啊呀一聲,說,看這事鬧球的,忘了,忘了,真的把你忘了,咋就把你忘了呢?你快去會計那兒看看,看月餅還有球沒啦。
任伍就拉著臉去了會計那屋。會計一見任伍,沒問他甚事,就先啊呀一聲,摘下眼鏡,轉臉擦起汗來。會計說,失蹄失蹄,想不到我分毫不差地會了30年計,今兒栽在了球大的月餅上。說著就抱起個電視機紙箱子,撥拉開瞧。任伍也湊過去瞧,倆人腦門頂著腦門,像一對斗架的公羊。停了片刻,慢慢分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說話。紙箱子底,孤苦伶仃躺著兩個半月餅,像幾個傷殘的逃兵。
任伍二話沒說,扭頭就走。
急得會計三兩步攆上來,拽住任伍不放:小男……兄弟,好兄弟,你不為別的,還不為我想想,我做了30年,容易么?啥事都得操心,提留攤派、報表統計,連老娘們的肚皮,我也跟在后頭摻和,我不易啊,我看,你就先拿上月餅,好不?說著,會計不由分說塞給任伍兩個半月餅,連推帶搡地把他送了出來。
11
因為幾個月餅,任伍和雙秀咸扯淡吵了一夜,秋雨也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第二天不等天大亮,也不等雙秀發話,任伍就把門一甩,主動出去了。
這天是八月十五,家家戶戶都忙著團圓呢,都顧不上來安慰任伍幾句。任伍就在密密匝匝的秋雨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繞圈子轉磨。心底下騰著火,肚子里空著鍋,好不煎熬。
而屋里是另一番樂融融的景象。雙秀和閨女任小伍說說笑笑地和著面,咚咚當當地剁著餡,然后,一個笨拙殷勤地搟面片,一個嫻熟靈巧地捏餃子。任小伍不時看看窗外,說,你看我大,也不曉得檐下避避雨。雙秀也探著脖子瞅一回,說,活該,讓他清醒清醒。任小伍試探著說,要不,讓我大進屋暖和暖和?雙秀瞪她一眼:敢?說著娘兒倆又嘻嘻嘩嘩笑一回。
說著話,餃子陸續臥到了箅上,排著隊形,一個個白胖白胖的,像一群等著跳河里嬉耍的小鴨子。任小伍托著腮,一只手指頭點著,一個兩個地數。一共67個,我20個,娘23個,大24個。任小伍心里掐指頭算計著,不對不對,我18個,娘20個,大29個。大在外頭又冷又餓的,應該多吃。大也真是,老在雨地里轉磨,腦子不轉個彎,門就虛掩著,你一推,不就進來了?
任小伍又扭頭問娘:“娘,餃子好了,要不,喊我大進來吧,下餃子?”
雙秀哼一聲,說:“他想通就進來了,不進來,就是沒想通。”
“那,咱等著?”
“咱等著!”
雙秀和任小伍就一人托一只腮等著。灶膛里的火苗忽忽地撒著歡,又悄悄地矮下去,就又加把柴,火苗又活潑潑地騰起來,映在灶前倆人臉上。鍋里的水嘩嘩地滾著,比賽似的翻著跟頭,一個一個小蘑菇趕集似的來,又回家似的去。雙秀一次一次地往鍋里續水。任小伍說,餃子好香呵,我聞到了。
雙秀說:“娃餓了?娘給你下餃子。”
任小伍說:“娘,你呢?”
雙秀平靜地說:“我等著。”
任小伍說:“我也等著。”
窗外,秋雨依然稠密。任小伍感嘆著:我大可真憨,你一推門,不就進來了?想著,看了娘一眼,娘沒有反對的意思,任小伍就站起身,掀開一半門,沖外頭喊,大,餃子包好啦,娘說等你進來下鍋呢。
任伍沒聽見一樣,只管悶著頭雨地里轉磨。
雙秀等了一會兒,不見任伍說話,就說,不進來……就別進來。聲音有點打顫。
忽然,窗外響起轟隆隆的悶雷。屋里的倆人都急忙伸直脖頸朝外看。光線黯淡,灰蒙蒙的天壓得很低,雨水不近情理地連成片。一只鐵皮水桶咚咚地響應。倆個人的心底就啪啦啪啦地伴著敲起鼓。
小屋里喘不上氣地沉悶。
忽地,雙秀深呼一口氣說:“嗨,今兒個中秋哩。”
任小伍說:“對呀,今兒個八月十五哩。”
“晌午餃子黑夜饃,老輩子傳下來的。”
“對呀,我大就愛嚼個饃。”任小伍說著就蹦起來了,“對呀,我還坐著做啥,我給我大蒸饃呀。”
說著話,就和面了,就羼了醒頭,就放鍋臺邊餳著了。片晌功夫,就又和面了。不一會兒,箅上蹲滿一個個憨頭憨腦的饅頭,坐鍋里開始蒸了。
水氣騰騰地升起來,霧蒙蒙罩向倆人。娘兒倆又沉悶了,又默默地坐在灶膛前,好大會兒,沒有言語。
過一會兒,好像是覺得太悶了,任小伍忽然笑了:娘,你的肚子叫了。雙秀說,聽,你的也叫了。任小伍說,娘,我給你唱支歌吧,唱著就不餓了。
任小伍就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了他……
雙秀笑著打斷她,說,不好聽不好聽,娘給你唱一個。
雙秀就盯著跳躍的火苗子,唱開了:
一鋪灘灘楊柳樹一片一片青
一群一群小伙伙,啊呀呀呆
就數上哥哥你……
一片一片油菜花滿山山地開
妹妹的那個心思,啊呀呀呆
哥哥你自己猜……
唱著唱著,雙秀就流下淚來,起先一顆兩顆,珠子一樣往下掉,趕緊擦拭。后來就一串一串,秋雨一樣往下涌,擦也擦不及。
任小伍看著娘,想勸勸娘,勸著,勸著,自己也忍不住哭開了。
屋里水氣裊裊的,騰著心酸;窗外又一聲悶雷,嗡隆隆地讓人心痛。
任小伍哭著,忽地就跪在娘跟前:“娘,為啥么?為啥要大出去?大空著肚,淋著雨,你不心疼?”
雙秀也哭著說:“為的啥?你大為啥不進來?是他自個兒出去的。”
12
秋雨不歇氣地下,聲響激越:殺殺殺殺殺……
任伍抬眼脧脧天,天色越來越暗,烏坨坨地銹了十幾年的鐵塊一樣壓下來,雨嘩嘩地沒有停的意思,好像要無休止地打碎下去,貫穿往后的每一個日子。任伍抱著肩,渾身濕哆哆的。有好幾次,他轉到門前,在門前久久地停留,看著這扇門板固執地守衛著雙秀家,他有點感動,伸出手來,想摸一把,但很快就縮回去,打個寒噤。自己已在外頭轉磨了14年,再等一時又咋樣?
想著14年,14個寒暑輪回,任伍的心就硬邦邦地冰涼。這女人,咋就不能服帖帖地軟一回?就不能款款打開門,小羊羔一樣撲進懷里,手拉手地回家?想著,任伍不止一次地猛然回過頭來。但那門總是執拗地閉著,沒有一絲縫隙。
啾啾的,不知誰家的一只小雞迷了路,從墻上塌掉的豁口跌撞下來,哆哆嗦嗦走了兩三步,濕淋淋地抬眼瞅他,好可憐。
天空打雷了,一道閃電,任伍看見檐下苫著塑料布的一堆秸稈子,好冷,有一堆火才好。跟好多年的好多個夜晚一樣,院里攏起一堆熊熊的柴火,任伍和雙秀坐在火旁,看蓬勃跳躍的火苗兒,火星子噼噼剝剝地飛向夜空。任小伍蜷在雙秀懷里,有時候跳起來,撲向任伍懷抱,又笑嘎嘎地撲向雙秀。那樣,多好!
又一道閃電,直直地射向家門,在門上劃了個直角,現出了門板密實倔強的本性。任伍記起自己曾在門上發現過一只眼睛,還有一只,浮在一張得意的男人臉上。任伍很想再看見它們,就湊到門前,仔細尋著,伸出手摸著,但啥也沒有尋見。門沉默著。只是門,是扇好門。
任伍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感到一陣賽一陣地冷。他兩手哆嗦地伸進背心,希望胸口能暖和自己,但胸脯同樣冰涼。忽然,手觸到一團熟悉的東西,拿出來,是個塑料袋,里面是自己的旱煙和卷煙紙,還有一盒壓扁了的火柴。他又驚又喜,手哆嗦,卻極快地卷好了一根,一長。他俯著身,打開火柴盒子,只看到三根孤零零的火柴。哧,劃了一根,火光弱弱地讓雨澆滅了。他又取出一根,這回,盡可能地俯下身,讓脊背擋住雨的襲擊;這回,他成功了。他閉著眼,貪婪地猛吸幾口,火星子猛地一縮,他感覺到一絲薄而又薄的溫暖。秋雨無情,很快,這絲溫暖就無影無蹤了。有堆火該多好呵!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堆秸稈子上。
離秸稈子一步遠,就是那道孤傲的門。
任伍死死盯著那道門。秋雨的聲音越發高亢:殺殺殺……
一個念頭閃電一樣劃過,他沒有多想,就抱起一抱秸稈子堆在門前,他覺得足夠了,足夠最后暖和一下了,足夠讓他度過這個冰冷的中秋節的夜晚了。他取出最后一根火柴,他對它寄于厚望,他甚至像親睡夢中的任小伍一樣,嘴唇碰了碰那根火柴。
或許,這也是打開門的一種方式?
他期望最后一根火柴不辱使命。這樣,火就熊熊地燒起來了,跟以往任何一次小院里歡樂的篝火一樣,火苗兒活潑地跳躍,火星子噼噼剝剝地飛向夜空。好像是,任伍、雙秀和任小伍正手拉手圍著火跳呢。跳著,笑著,歡樂地歌唱著……那扇曾經背叛、曾經孤傲的門,在大火深處陡地亮了一閃,那一閃很快被火焰吞沒,好像它本來就是把好柴禾,大火是它的好歸宿。門愉快地顫抖、融化,加入火的舞蹈火的歌唱,成為舞蹈歌唱的主要部分。另一部分呢?大火激昂地染紅了夜空,那里面,一串串,一疊疊,14年的日子手拉手地燃燒。是的,任伍聽清了,看明白了,那舞蹈歌唱里,有一部分屬于他的雙秀,他的任小伍,還有他自己。
大火在任伍眼里熊熊燃燒著。他捏著那根最后的火柴,悲傷地憧憬那最后的溫暖,源于大火、源于他這個倒插門的門的溫暖。火柴就要劃著了,哧啦,只要這么一下下,他捏著火柴的手顫抖著,全身顫抖著,他無法抑制地哭起來,眼淚嗒嗒地融入中秋節的夜里。這個時候,雨竟然悄然無聲了。
咣啷一聲,門平展展大開了。
嘩一下,門前的柴禾心虛地散落在地。
任伍一驚,抬眼一看,是雙秀?真的是雙秀?任伍揉了揉眼,見雙秀奇怪地換了身紅碎花衣裳,倚著門框看他。燈光從背后罩過來,往事一樣朦朧。任伍記起來了,這是他們決定“好好開始”之后,兩人相跟著去集上扯的布,一人扯了一身,女的紅艷,男的錚藍,喜興得像一對新人。十幾年了,年深日長,任伍的錚藍早已不知去向,他不知道雙秀卻把紅艷深藏在箱底,藏了好些年。
這個中秋節真日怪,任伍想,秋雨真的說停就停了?
任伍木愣愣地呆著看天。并沒有水滴落下來砸他,只有一股風輕快地滑過,順手在他臉上摸了一下,柔柔的,酥酥的。任伍一霎時覺得那扇門真的很玄妙,不是么?它咣當一開,天就唰地把雨一收,看,那里已蹦出一顆性急的小星星,又一顆,又一顆……
雙秀走過來了,臉上水一樣地平靜,右手里托著一只饅頭。饅頭雪白。雙秀顯然沒有發覺門前的怪異,秸稈子被踢得四散開來。她更不會曉得,任伍的眼里剛剛燃起一堆可怕的大火。
這是重又熱好了的,你嘗嘗,雙秀說。
任小伍在背后也喊,大,這是我第一次蒸饃頭,你嘗嘗!
任伍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他放聲大哭。那根未來及點燃的火柴呢,被他悄悄扔了。他的手極快地掄起來,響亮地扇在自己臉上,爾后一扭身,飛撲到南墻跟前,砰砰地用額頭撞起來。
任伍……
大……
雙秀和任小伍一齊撲過來,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抱了好久,哭了好久。星星嘩啦啦地忽眨,聚攏了滿天的力量。雙秀把紅碎花衣襟撕了一塊,包在了任伍頭上。任小伍啜泣著給她大抹淚。任伍則一手攬著他的兩個親人,一手捧著還冒著熱氣的蒸饃,大口大口地吞咽著。
任小伍擦著眼淚忽然就笑了:大……我第一次蒸饃,不知夾生不夾生?
任伍哽咽著,娃蒸得好,娃蒸得好,不生,不生!
任小伍咯咯咯地沖娘拋了個眼色。娘兒倆就淚汪汪地一起笑了。
看,月亮上來了,任小伍喊。
三個人仰頭齊看,果然,月亮圓圓地掛在天際,挑著院門的一角飛檐,淡淡的暖意正一點一點地爬滿三個人的臉。任伍撲嗵沖著滿月跪下了,咚咚地磕起了頭。雙秀和任小伍也跟著跪下,咚咚地磕起了頭。一家人磕夠了頭,又仰脖向天,雙手合十:
月亮月亮你是爺
紅棗月餅嘗個鮮
月亮月亮你是爺
打開家門照平安
月亮月亮你是爺
保佑我家齊團圓
……
在一家人的祈禱聲中,月光直射在打開的那扇門上。白亮亮的一片,很是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