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家“三境”

“三境”之說，早已成為世間的種種思想、心境發展的高度凝練，是生命歷程中修養及修煉從漸悟到頓悟的過程，企業家也不例外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談論人生境界時言道：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三境”之說，早已成為世間的種種思想、心境發展的高度凝練，是生命歷程中修養及修煉從漸悟到頓悟的過程，企業家也不例外。

所以，當余彭年在80高齡捐獻全部數十億的財產，專心投身白內障公益事業中時，當吳士宏說出“今后我不再與富人打交道，專心幫助窮人”時，當杜聰辭去銀行副總裁之職，創立“智行救助體系”募集錢款救助艾滋孤兒時，他們追求的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獨上高樓”的無畏

駱駝注定生在沙漠里，因為那一片無際的金黃沙丘是最好的馳騁地，縱然那里只能盛開最矮小的荊棘刺，選擇了，也就義無反顧。

余彭年出生的年代，是中國盛產勞工的年代，余生命的前40年，便是這個隊伍里最本色的一員。

1949年，一位名叫彭立珊的年輕人只身來到上海，開始了勞工生涯，拉黃包車、擺地攤，為了生計在異鄉拼搏。不過，拼搏的生活雖然艱辛，卻還趕不上命運的玩笑，到上海4年后，這個年輕人被捕入獄，罪名是“逃亡地主”。

這一判就是3年。年輕人在牢里呆了兩年零10個月，臨界期滿，上面突然發來通知，“逃亡地主”經查證不實，年輕人也當場釋放了。“玩笑”就這樣結束了。

命運之神的玩笑不是誰都玩兒得起的，提著行囊從牢里出來，外面的世界早已換了身衣裝，繼續呆在上海，只怕連勞工也沒得做了。無奈之下，有人勸他回老家湖南漣源去。

回漣源去？故園桑梓，換一個人，在這一境遇下，也許從心底里油然涌動的正是對故鄉的渴念。然而，“一回去只有完蛋，一輩子出不來！”心底的不甘讓年輕人選擇了獨赴香港，并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余彭年。

一個人，一張通行證，兩身衣服，就此開始了香港的漂泊。與其他當年的漂泊者一樣，此時充斥余彭年心底的是惟一的渴望：金錢。所以他從清潔工、勤雜工、建筑工做起，卻并未滿足于這些，不斷變換工種，也在不斷尋找命運的突破口。

50年后回望，或許可以將那段艱苦的歲月歸結為“天將降大任”的預言。所以當他找到機會追隨一位老板進入臺灣房地產市場時，他以獨特的經驗證明了自己不是“池中之物”，獲得了那位老板的投資，并且按照利潤平分的約定組建了自己的公司。

從湖南到上海再到香港，從拉黃包車到擺地攤再到清潔工、勤雜工、建筑工，一路走過，余彭年用了40多年。

相較之下，吳士宏的路短了許多。

1978年，當復習了一年多的吳士宏為了“情”字放棄高考時，她不會想到自己會患上一種讓她躺了4年、至今沒有確診的怪病；而當她躺在病床上想著沒有希望的未來時，她不會想到怪病會不治自愈，更不會想到出院時，外面的天地早已變了，沒有文憑的人，連工作也別想找。

或許，她該感嘆“命運的變化太無常了”。然而她沒有，她愿對你坦言病中對生命的渴求，也可以講述處在逆境中自卑的心聲，但是她不會埋怨命運。

所以，當她憑著150元錢投入和一臺收音機通過自考，又憑著幾乎沒有實際練習過的口語成功走進IBM時，我們沒有理由驚訝。

“那是1985年，我有充足的理由要走進這扇轉門。為了離開原來毫無生氣甚至滿足不了溫飽的護士職業，我憑著一臺收音機，花了一年半時間學完了許國璋英語3年的課程，完成了大專自考，我一直守候著機遇的到來。我鼓足勇氣，穿過那威嚴的轉門和內心的召喚，走進了世界最大的信息產業公司IBM公司的北京辦事處。”

按照她的說法，院長為了挽留她甚至提出讓她擔任護士長和黨支部書記的職務。然而，她還是放棄了這個“鐵飯碗”，義無反顧地順從了“內心的召喚”、踏過了“長城飯店威嚴的轉門”。或許，這就是“獨上高樓”的無畏吧。

與兩位前輩相比，杜聰幾乎不談拼搏的經歷，對外介紹一律是“出生在香港，小學至初中就讀香港圣方濟教會學校，初中畢業隨父移民美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士，哈佛大學東亞所碩士，金融專業。27歲就任瑞士某銀行駐香港聯席董事，31歲擔任法國一家銀行副總裁。”

干凈如同簡歷，省去了諸多為了理想拼搏灑下的汗水和辛勞。所以，外人看到他“華爾街冉冉升起的新星”的榮譽時，很容易忽略他少年時便立下的理想—成為華爾街出色的銀行家，而這正是他馳騁沙場的無畏和動力。

“衣帶漸寬”的勇猛

是什么造就了雄獅“百獸之王”的稱號？不屈不撓的精神。為了追捕一頭羚羊，雄獅可以靜臥數個小時，然后盯準一個目標發起長達數個小時的追剿，直到獵物倒在自己的利牙之下才肯罷休。

從建筑工到房地產公司的經理，已過不惑之年的余彭年繼續征戰。對于他來說，成功早已不是初來香港時的“錢”，到此階段的余彭年，更多的金錢，已經與他的生存狀況并無太大的關系，但是他不準備松懈，他需要更重要的東西證明、支撐自己的信仰。對事業的追求成了他前進的動力。

60年代開始高漲的港臺房地產業培植了一個持續升溫的股票市場。余彭年并不熟于此道，但他一舉將全部資金投放進去，災難隨之而來。1967年，股票從1700點高位狂跌至300點，余彭年損失2000萬，幾乎是他的整整“第一桶金”。

如同十幾年前站在牢房門口一樣，心底膨脹的是不甘。“必須重新來過。”他在接近知天命之年時這樣告誡自己。就這樣他勇猛地承擔了一切，獨自回到了房地產界，為了東山再起拼搏。

類似的挫折并沒有在吳士宏身上上演，然而，對這位外企的白領來說，進入IBM之后，等待她的是更嚴峻、更苛責的考驗。

“在IBM工作的最早的日子里，我扮演的是一個卑微的角色，端茶倒水，打掃衛生，完全是腦袋以下肢體的勞作。我曾感到非常自卑，連觸摸心目中的高科技象征的傳真機都是一種奢望。”當自卑充斥內心的吳士宏被人指責偷竊時，她爆發了，然而又沉寂了。感官的怒火帶來的是歇斯底里，而理智的怒火帶來的是臥薪嘗膽。吳士宏選擇了后者。

“我想著要改變現狀，把自我從最底處帶領出來。”為此，吳士宏每天比別人多花6個小時用于工作和學習，于是，在同一批聘用者中，她第一個做了業務代表。接著，同樣的付出又使她成為第一批本土經理，然后又成為第一批去美國本部作戰略研究的人。再后來，又第一個成為IBM華南區的總經理，最后是IBM中國銷售渠道總經理。

那時的她，豪放不羈，個性張揚。所以，她可以為了“要把微軟中國做成中國微軟”的理想離開IBM跳槽到微軟，又在發現微軟從來沒想過好好地經營“微軟中國”，更沒有想過建設什么“中國微軟”，自己根本無法實現當初的理想時，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

回望過去，媒體的塵囂確實誤讀了她。當她離開IBM時，媒體給出的評判是“忘恩負義”；當她離開微軟時，媒體給出的評判是“不達標”；而在她出版個人傳記《逆風飛揚》試圖解釋一切時，“炒作”的叫板聲蓋住了一切。

那之后，面對輿論，她再也沒有公開作出什么解釋。或許，大家應該“換位”理解，只是“高處不勝寒”的情懷又有幾人能體會得了呢？想來，要想登到人生的高處，勢必要忍常人所不能忍，這大概也是“衣帶漸寬人憔悴”的原因之一吧。

“驀然回首”的頓悟

對于一名企業家來說，當他依靠駱駝的無畏和獅子的勇猛創造出成功和輝煌時，卻發現換來的不過是孤獨和眾人的誤解，他該如何面對？窮盡前途，惟有回首，如嬰兒心如止水，“利萬物而不爭”，又如圣人之不言，“以百姓心為己心”。

談及自己為何要全身心投入到救治內地白內障患者時，余彭年總會從自己的經歷說起，“失去光明是非常難過的，眼睛比任何一個器官都重要，沒有眼睛的痛苦一言難盡。我本身也得過白內障，我親身體會過白內障患者的痛苦。”

余彭年講道，幾年前他也患上了白內障，當時看著報紙上的字一點一點地變模糊，到了后來，連人走到跟前都看不清，這種無助的感覺讓他至今難忘，“我覺得就是失去一切了。”

若把這當作余彭年慈善事業的頓悟，世人似乎該感謝命運之神讓他患上了白內障，而這卻是讓人無法接受的。實際上，自1981年的醫院、學校開始，余彭年就開始了對內地尤其是家鄉湖南的捐贈，一直到1998年秋天，長江水災波及湖南，余彭年捐款100萬元，余彭年才主動通過電視跟大家見面，不是為了炫耀，而是道歉：“亞洲金融危機影響了資金調動，在建中的彭年大廈需要資金，所以只能捐100萬……”

白內障的經歷如同催化劑一樣，讓余彭年的慈善心爆發到了極點，他作出了感動中國的舉動：向深圳市人大提交了財產捐贈意愿申請。他要求人大立法保護自己的彭年酒店及其他產業不被侵占、挪用、毀損、轉讓、抵押，而它們所有的利潤全部用于社會福利事業。

“我有5輛車，還有一套人馬，我親自指揮，我有信心。”辭去了酒店職務，專心投身到慈善事業的余彭年說道，“做慈善，我是很快樂的，我愿用畢生去做。”

與余彭年“奢華轉身”相比，吳士宏的做法顯得不被人理解。

2006年4月19日，TCL集團發布公告，集團董事吳士宏將其持有的1008萬股股份，全部轉讓給TCL的10位高管，不再持有任何TCL的股份。7月16日，吳士宏宣布，公益事業將會是她未來的方向。到了2006年底，她再次證實，已經打定主意，“后半生幫助窮人。”

或許因為吳士宏的轉身總是那么“生硬”，所以常人看起來總有幾分不利索，猜測和揣度難免會戴上有色眼鏡。

關于已被商界“開除”的傳言，吳士宏并不解釋，只是強調她“需要了解窮人”，而自2003年開始，她已經見到了太多的窮人，無論是親赴云南見到“住茅草和泥土砌成的房子、喝不上干凈的水、踩在牛、豬和雞的糞便上行走”的“矮人們”，還是四川渠縣的老農，帶給了她太多的震撼。

為此，她已經計劃從2007年春節前后開始她的慈善事業，目前她有兩個成型的規劃，一是跟著尤努斯一起工作一段時間，二是成為扶持中國社會企業家的人，比如擔任外國基金會在中國的代理人。她表示，“我是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先行者擁有的社會能量未必比得上我。中國的NGO(非政府組織)太缺乏支持了。”

沒有余彭年的“華麗”、也沒有吳士宏的“生硬”，杜聰的轉身顯得是那么的不經意。他關注艾滋孤兒，創立了“智行救助體系”，這一切原本都只是業余再做，然而一次不經意的會面改變了這一切。

憶及那次會面的情況，杜聰用“炎炎夏日里不寒而栗的滋味”來形容。那是2002年的夏日，杜聰在高耀潔的再三警告之下，隨她走進了河南艾滋病村莊。

“那就像一個瘡疤，讓所有看到過的人心緒難平。”杜聰第一次走進艾滋村，一天之內一口氣跑了幾個村莊。在那里，一個灰暗的鏡頭不斷在他眼前重演：陰暗而破陋的屋子，躺在床上年輕而奄奄一息的艾滋病人，纏繞著他的是皰疹、痔瘡、腹瀉及發燒。

在這里，人的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面臨絕望、束手無策的木然。那天下午，杜聰和陪他進村的當地人已無法繼續探訪，5個漢子對著村旁的一塊玉米地，哭了。離開農村前的那個晚上，杜聰失眠了。他倚在窗旁，凝望仲夏夜空的點點繁星，被一種巨大的情緒攫住了。杜聰決定，他要為這些不幸的人做一些事情。

不顧家庭、朋友乃至業內諸多“伯樂”的挽留，他辭職了。這條路一走就是5年，時至今日，原本打算做3年的杜聰依舊沒有踏上歸途的意思，而這項事業呢？也遠沒有結束。

或許，這將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戰斗，對于杜聰是，對于余彭年、吳士宏，還有許多“他們”都是。他們在用自己的行動實踐老子的圣人之言：“圣人常無心而以百姓心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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