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染,被視為繼殘雪之后又一位具有代表性的新銳女作家。她的作品以深刻的內心獨白為特征,以“個人化寫作”“邊緣寫作”特立獨行于中國文壇,她也一直被評論界認為是嚴肅文學領域最具叛逆性并完全地實現了“個人化寫作”的代表人物,其非主流特點為人矚目。特別是她的長篇小說《私人生活》的廣泛影響使陳染成為“個人化寫作”的肇始者。有人說,她的心,如無底的幽湖,引你抵達深淵;她的字,如泣風經過,讓一切彌散。她是瓦解,她是碎片,她是力度,她是迷霧中的風中之船。
(編 者)
【作家檔案】
陳染,當代作家,生于北京。幼年學習音樂,18歲興趣轉向文學,23歲大學畢業。曾在北京做過大學中文系教師,后調入作家出版社。曾在澳洲和英國旅居和講學。現居北京。陳染已出版的主要小說專集有:《紙片兒》《嘴唇里的陽光》《無處告別》《與往事干杯》《獨語人》《在禁中守望》《潛性逸事》《站在無人的風口》《離異的人》以及長篇小說《私人生活》、日記體文本《聲聲斷斷》、談話錄《不可言說》和散文集《斷片殘簡》《時光倒流》《誰掠奪了我們的臉》等。另有6卷本《陳染文集》出版。她的小說在英、美、德、意、日、韓等國家以及港臺地區均有出版和影響,為中國當代女性主義文學代表性人物。
【作品選讀】
折斷的時間
陳 染
早年,我曾在多處畫冊中看到過達利的《記憶的殘痕》這幅畫,畫面上是三只時間完全停滯的柔軟扭曲的鐘表。記得當時我每次看到這幅畫,內心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矛盾感,至于怎么個矛盾法,我一直沒來得及深思與沉淀,匆匆忙忙地就被新的事物所沖刷和覆蓋了,就像一朵浪花撞擊另一朵浪花,轉瞬之間便歸復于平靜,涌動的暗流便潛藏于深水之下。
據我對畫面的表層理解,我想,達利似乎在傾訴一種對“原始記憶”的閃現和拉回的渴望;倘若再往潛意識深處探尋的話,根據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論,手表或鐘表是一種規律和紀律的象征,那么也可理解為達利對現實秩序以及現實規則的一種破壞的欲求。
回憶起來,在我反復觀看現代派畫冊、畫展的那個時期,也正是我叛逆情緒最為飽滿的青春期。那個時候,我對現實說“不”,對約定俗成的觀念說“不”,對所有的束縛人精神的條條框框說“不”!按說,以我當時的心理狀態,對于達利的《記憶的殘痕》描繪出的彎折扭曲的鐘表所蘊含的精神指向,是不應該感到別扭的。但是,我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別扭。
隨著歲月的流逝,更隨著我對自己的本質的日漸清晰的理解,我恍然知道了這種內心的沖撞發生在哪里了——雖然,在思想觀念上,我始終是一個不喜歡墨守成規、人云亦云的逆向思維者;但是,在現實生活的具體常態下,我又是一個喜歡遵循秩序、規則和紀律的人,這種遵循甚而到達刻板的程度。比如,我喜歡恪守時間的朋友,并要求自己守約守時;我喜歡購物環境是明碼標價的場所,不喜歡那種誰有本事誰砍價的浮動價格的游戲規則;習慣日常起居的規律化,不習慣恣意妄為、任性散漫;喜歡社會各種秩序的規范化、法律化,不喜歡見人行事的隨意化、人制化……總之,我依賴于有“紀律”的日常狀態,而這種“紀律”完全來自于一種自我的意愿和自我的束約。
一方面,是喜歡思想意識上的不安分和自由感;另一方面,又傾向于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上相對的秩序化和規范化。我想,現在回憶起來,早年達利那幅畫帶給我的內心沖突大致源于此吧。
其實,秩序和規則從來不是自由的對立面。所有的自由都是仰仗一定的制約而得以實現的。也可以說,沒有制約,根本就沒有自由!
美國有一位心理學家叫斯科特·派克,他曾說,“紀律是解決人生難題的最主要的工具,它有四點:不逞一時之強,承擔責任,忠于真相,保持平衡”。青春年少之時,不懂得節制的我們也許會對此嗤之以鼻;時過境遷,當我們擁有了足夠的歲月積淀之后,當鉛錠一般沉甸甸的思緒堆在心頭時,我們便恍然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城市的蛻變
陳 染
我時常為自己的家居住在P城這一座缺乏封閉感的城市而焦慮,為這一座學生時代一旦結束就意味著讀書生涯徹底結束的城市而擔憂!
寬展幽長的街道并沒有把分散的人群拉開隔離,使之擁有相當的空間和心理距離,現代的交通工具把遙遠的路途縮短得如電話線一樣快,轉瞬之間,一位渴望說話的不速之客就逼臨你的門前;那些蜘蛛網絡似的電話線,則把更為遙遠的這個世界的喧囂嘈雜,不由分說地強加給你的無辜的耳朵;郵遞員是綠色的風,把所有亦真亦假的遠方都吹拂到你的眼前,你成為別人的故事一如別人成為你的故事;各種各樣的信息像原子彈一樣不斷爆炸,隨時侵擾著你關緊的房門;樓群鱗次櫛比,接踵摩肩,一扇扇窗子就如同無數雙眼睛對視或斜視,相互探詢,墻壁薄如蟬翼……你的呼吸、你的默想、你的自語,都成為眾人皆知的呼喊……
我的憂慮正是來自這里。
這座城市,由于喧嘩嘈雜而日益空洞,它不斷地把自己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的近郊農村,把松軟的泛著黧黑的麥田和菜圃,涂成堅硬的柏油馬路,使之變成自己的街道。我們再難從這座城市的身旁看到鄉間的農舍風光,聞到餐桌上的食物散發的綠油油的泥土的芬芳。我們只能躲在自己住宅的陽臺或平臺上,象征性地“發展農業”,以便能夠親身感受一下農家的氣息。這座城市正在由于日益的膨脹而愚蠢麻木。
與此同時,這座龐大城市里的人們,像螞蟻那樣忙著聚攏成群,以便尋找對話者的慰藉,擺脫內心的寂寞,企圖讓別人照亮自己,其實別人同自己一樣乏味。人們已經意識不到豐富自己的源泉在哪里,人們正在一天天地喪失孤獨的能力,承擔自己的個體的力量正在隨著聚攏的群體的增大而削弱。這些喪失了把握和支撐自己的人群,正如同這座失去了城垣的城市,日漸成為荒蕪的沙灘。
據我所知,世界上最優雅文明的城市,是那些人們終生視書為良友的城市。
奧多·馬爾夸德曾提到:成年是交往的能力,這只說出了一半真理,因為至少適用的是,成年就是孤獨的能力。
由此而想,這座城市正在變成一座思想的幼稚園。
【超級鏈接】
陳染:從不與生活離異
——黃詠梅對陳染的采訪節選
黃詠梅:你的成名是在20世紀80年代,經歷了20年的變化發展,現在的創作心態和當初有什么不同?
陳 染:心里積淀的東西多了,閱歷就與早年有所不同。過去我的內心非常激烈,與現實的沖突表現得非常尖銳,但是隨著閱歷的增長我已經慢慢地把過去很多鋒芒的東西內斂起來,這是成長的代價。寫作的心態也是如此。
黃詠梅:面對著讀者群體的變化,你是如何使自己的作品保持新鮮度的?你相信多年過去,你的書還能和讀者的內心產生碰撞嗎?
陳 染:我想會有我的新老讀者拿起這本書,丟掉繁忙,丟掉要征服的對手或“敵人”,讓自己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只需一天,甚至一個時辰、一個瞬間,通過這本書想一想他自己精神中的困惑與生存的意義。這種時候,一些紛至沓來的記憶的碎片會自動地涌來,你會忽然發現你除了是一個物質生活的競爭者,你依然保存著一個“思想的人、情感的人”的能力,這是一種多么溫馨的樂趣。
黃詠梅:無論是面對寫作,還是面對生活,你認為自己這些年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陳 染:有時回憶起青春期時候的狀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覺得太跟自己過不去了,拿來許多人生的重大哲學壓榨自己——我是誰?別人是誰?干嗎要和別人一樣?別人和我有何關系?這世界到底是個什么?生還是死?多少歲自殺?用什么方式了結?……太多沉重的問題,這似乎成為我的一種“生活樂趣”。我的青春期就是這樣一路跌跌撞撞、歪歪斜斜地走了過來。我現在已經不難為自己了,依然喜歡“想問題”,但決不偏執。我們需要遺忘,在遺忘中成長。
黃詠梅:是不是正是因為喪失了這種對抗,才使得你對寫作越來越少激情而多冷靜?
陳 染:我現在喜歡用感情這個詞。激情是不可靠的。年輕氣盛的豪言壯語、海誓山盟,肯定要打折扣。我覺得“感情”比“激情”更深厚,也更牢靠一些。寫作會繼續,但永遠激情萬丈未免天真。
黃詠梅:你怎樣處理生活與寫作的關系,談談你的愿望好嗎?
陳 染:我不是一個獻身文學功名的狂熱者,人世間有一些比這珍貴得多的東西,大凡氣急敗壞直奔功名而去的人的內心里其實只埋藏著兩個字:仇恨!挺可憐的。記得林語堂先生有一個說法,他說人的一生無非就是這么幾件事:名、利、色、權、趣。我現在差不多就活一個“趣”字,文學算是我的“趣”之一。我感覺,歲數越大,想說的話越少,經常是想一想之后,覺得不說(寫)也罷,算了。我越來越理解張愛玲晚年只字不寫、閉門索居。當然,到今天為止,文學和藝術仍然是我喜歡的工作,有時候一個字詞的忽然浮現,一個哽咽的句子忽然斷住,或者一個單調的深沉的聲音忽然滑過,依然會令我感動,那種感情會涌滿你全身的血液,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不想靠寫作計劃過日子,能怎樣就怎樣,我現在愈發體會到“順應”這個詞的智慧,這里的“順應”不是指對于外部的什么力量,而是順應由內而來的天性,我更愿意做個性情化一點的人。
黃詠梅:作為20世紀80年代后期成名的著名作家,面對現在文壇層出不窮的新人,比如“80年代后”,怎樣看?是否會感到壓力?
陳 染:我從不感到任何壓力,文學是我的個人愛好,與別人干什么沒有關系。我對十幾歲、二十幾歲的新新人類一直是心懷友善和敬畏之情。他們其中有些人的確才華出眾。但是我依然覺得寫作不必著急,來日方長。對于那種五六歲就寫書的小作者,還是向人家“致敬”吧。
黃詠梅:你主要都在關注哪些書?你評價好書的標準是什么?
陳 染:我沒有什么評價好書的絕對標準,只有一點個人的喜好——沒有官氣也沒有商氣,這是最基本的。坦白地說,我經常重讀書柜里十幾年前買的舊書,覺得比現在制作的琳瑯滿目、鋪天蓋地、包裝華麗的書要好。讀舊書如同品味陳年的醇酒,總能在腹中韻味無窮。我更偏向于看文學之外的書,比如三聯書店的一些書。我也幾乎不相信排行榜一類的事物。我覺得,缺失了精英文化的大眾娛樂是否意味著真正的文化繁榮?出版界如何兼顧市場效益、打造藝術精品?這些問題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