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吉夫先生是與中國新時期文學共生的作家,三十年來一直筆耕不輟。出版了《湯吉夫短篇小說集》《湯吉夫中篇小說選》《湯吉夫小說選》《朝云暮雨》(長篇小說),報告文學《郭書儉印象》,以及隨筆集《津門亂彈》《湖邊記憶》等。近期出版了中篇小說《遙遠的祖父》、長篇小說《大學紀事》以及隨筆集《書齋內外》。應該說湯吉夫先生是以寫小說見長的學者型作家,但他的雜文、隨筆因其學養的深厚,同樣精彩。這里編發的是《書齋內外》的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老湯檔案】
小說家、教育家、學者,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我知道你一向感覺良好。你很正直,你自律很嚴,你是道德的典范,甚至你以為你就是正義的化身。面對不良的世風,你憤怒、你批評、你譴責。你把手中的筆當刀,從高高的平臺上砍下去,所向披靡,威風八面,痛哉快哉,你仿佛成了救世的英雄。
然而,你的刀可曾砍到什么具體的東西嗎?世風就是一股空氣,你的鋒芒所向,其實是“無物之陣”。世風打著旋兒地卷來,纏繞著、蓬勃著,示威似的一波波摧毀著你的斗志。
你是做教員的。職業養成了你“好為人師”的習氣。你看不起那些不讀書就硬要拿文憑的權力者和有錢人。你鄙薄起他們來,就如同數落那些敗家的子弟。你以為你堅持的是“教育精神”,你堅持原則,絕不茍且。可聰明的學生卻不肯買你的賬,他們信奉的是“以最少的付出,換取最大的回報”,和你的原則,根本對不上號。暑期上課,你的講課尚未開始,就有人找你請假,說他將外出旅游,機會難得,整個課程都無法聽下去了。那時你冷冷地反問:“考試怎么辦?”你以為你能把人家嚇住,可人家說:“你把考題給我呀。”不等你搖頭,人家又補充說:“連同標準答案一塊兒給。”你的臉都氣得青了,你張著嘴說不出話,而人家卻和顏悅色地跟你商量,“談談條件吧,你先開個價,好不好?”你勃然大怒,人家卻睬都不睬,悠悠地揚長而去。你只能沖著那些不曾請假的學生發火,大講什么“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你想爭一個正義的位置,可你斷然沒有想到,許多學生私下譴責的卻是你呀,你不通人情、你是一個僵硬的“前朝遺老”,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落伍者。
你的感覺是一切都在顛倒。你曾為一個44個人的班上課,可考試的時候卻來了106人。你分不清哪些是聽過課的、哪些是沒聽過課的,你只好憑卷面打分了。結果,那些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的人,你通通給了不及格。學生們也對得起你,在期末時髦的“生評教”活動中,學生給你打了個全系最低分。你從此知道,所謂“嚴師獎”的獲得者,其實并不需要真正的嚴格。你隱隱地感到:和生活相比,你的堅持,有幾分落伍,你的焦灼,其實就是無奈。你想到了堂吉訶德,你想到了你最不愿意聽的“前朝遺老”那幾個字。
說實話,我并不認為“遺老”有多么不好。新的未必都對,老的也未必都錯。問題是你真的是“舊朝遺老”嗎?研究生入學前的面試時,有些人就要到你家里去“看望”,在那關節上,一些人往往會往你手里塞“紅包”。是的,你罵過人家,你說人家辱沒了你的人格,你大義凜然,好像是千載難逢的清廉之士。但若學生換一種方式,比如送煙、送酒、送些紀念品之類,你拒絕過嗎?你不覺得自己不可思議嗎?就算是僵硬的“遺老”吧,也總該徹底一點啊,而你卻不是。
你也有抹不開情面的時候。你的朋友求你幫他素質不高的孩子上學的時候,你不也極力地向學校推薦過嗎?理智上的拒絕和行動上的認可,矛盾地并存在你身上,你有什么臉面可以以“斗士”自居呢?你坐在評委席上,眼看著一批批考生被“斃掉”,而你所推薦的學生,盡管所答實非所問,因為你的面子,還是獲得評委的一致通過。那時,你的心終于松弛下來,你可以向你的朋友交差了。然而,當你走出面試教室,遇見了兩個從新疆趕來而慘遭淘汰的學生相擁而泣時,你的心戰栗了。是啊,你的良知未泯,你知道你的行為造成的是一種傷害,是一種不公,可你沒有勇氣站出來,你只是默默告誡自己,以后永遠不再做這樣的事。
真的永遠不再做這樣的事嗎?來年又有人來求你,你不是照舊把事情轉嫁到領導身上嗎?你會又一次地傷感,你還會再一次地發誓,事后你還照舊仗義執言、披荊斬棘,而事實上,你早就給自己抹了一身爛泥。你的理智與行動分離,你是二重人格。生活就像一壇醬,既進了醬缸,就難鬧個一身清白。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事,起碼從未真正發生在你身上。
世風可以造人。但世風的形成卻是人造成的。想想看,今天世風的惡濁里沒有你的責任嗎?你一手舉著批判的旗幟,另一只手卻干著拆爛污的事情。你被世風裹挾著,又反過來推動著這世風。
你以為你是誰啊!如果你還有一點責任感,那你就不應該光會紙上談兵;如果你真的想救治這被敗壞的世風,那你首先應當做一個表里如一、言行一致的徹底的人,而不怕人家說你什么。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