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轉型中的社會面臨兩方面道德問題。一是在公共領域服從標準化的倫理規范而放棄自己選擇的權利,用程序正義取代實質正義,導致真正的道德旁置;二是在私人領域認為只存在相對主義的道德,從而追求張揚個性,隨心所欲。導致信仰危機。
關鍵詞:道德難題 相對主義 自由選擇
(一)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中國已逐步轉入所謂的“信息社會”、“信息時代”,未來學家阿爾文·托夫勒將這一轉變稱為“第三次浪潮”。此次轉變包含有多種相關因素。在經濟方面,服務業作為一種富源正日益取代生產業,工人不在制造廠工作,而是在銀行、軟件公司等社會服務機構里供職。在人和越來越精巧的機器這兩者身上都體現出了信息和智力的作用,腦力勞動趨于取代體力勞動。圍繞信息而建立的社會往往會產生出效率和自由平等這兩種在現代民主政治中人們最為珍視的東西。然而追求效率和自由平等的結果卻是要么把所有存在都加以標準化使得統一管理、通用計算和全面審查;要么解除束縛人的枷鎖,用個人主義文化侵蝕形形色色的權威。
這樣就產生了兩方面的主要問題。一方面,在公共領域,標準化程序導致真正的道德旁置。
另一方面,在私人領域,個人主義盛行的結果必然是各種懷疑論和主觀主義大行其道,否定道德知識的客觀性、拒斥任何類似于道德信念或道德判斷的東西,把道德規范同化為對偏好的表述。
(二)
即標準化的現代性導致外在的規范取代道德主體的自我意志,從而使道德旁置,產生的深層次根源其實在于只看到善與惡之間的對立,卻忽略了善與善之間在某種情況下也是具有不可相容性和不可通約性,從而模糊了倫理與道德的界限。
誠然遵守倫理規范與服從道德意志都是一種善,但是這兩者之間是存在差異的。“倫理或倫理規范是指導人們做出選擇和決定的一系列原則,是指導我們做出決定和進行選擇的規范。而道德則是指選擇和決定之后的一種價值認知活動,包含責任在里面,并且與道德行為緊密相連。”倫理或倫理規范作為指導人們做出選擇和決定的一系列原則,這些原則實質上是一些道德判斷。道德判斷這里所關涉的并不是我喜歡或我不喜歡某事這樣的純粹確定,而是涉及到有關某些行為方式的客觀判斷。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一些道德原則和倫理規范,在我們的生活中,正是這些道德原則和規范指導我們做出選擇,而它們其實是具有確定性和無可置疑性的。也就是說,面對一個倫理規范,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對其做出一種道德判斷。例如傷害他人或偷盜是不道德的行為。“對于任何一種道德信念均擁有根本性質的絕對性。這種絕對性是無需論證的”,而道德則是我們彼此聯系的一種方式。它只存在于人的相互聯系和交互作用中,而且也只能在相互聯系和交互作用中得以界定,即通過實踐理性直接踐履道德行為。所以康德說:“純粹理性是實踐的,也就是說,它能夠不依賴于任何經驗的東西自為的決定意志。”這里表明,“實踐”指自為地、直接地決定意志。這樣,道德法則不再是一個實體性的、等待被認識的對象,而是被踐履的法則,它是因理性的實踐應用而得到實現的。
齊一化、標準化的現代性通過法律賦予了特定的倫理原則極高的地位,用榮譽、紀律取代了道德責任,“惟有組織內的規則被作為正當性的源泉和保證,現在這已變成最高的美德,從而否定了個人權威的良知性”。 道德行為的踐履不再是由實踐理性自為決定,而由理論理性外在強制。這樣就實質上模糊了倫理規范與道德之間的界限,從而導致人們不自主地依照規范行事,放棄了自己進行道德選擇的權力。如黑爾德所言:“倫理展示的是生活世界的規范性,近代的道德所依據的是這種規范性的臨界狀況,但卻把它提升為正常狀況。”
這種情況深層次的根源在于對形而上學同一性的迷信,從而相信所有的善不僅和諧共存,而且相互包容,忽略了在善與善之間是有沖突的,并非所有的善都能和平共處,從而否決了道德難題的存在。
自從柏拉圖以來,西方思想傳統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信念是:所有的善不僅和諧共存,而且相互包容。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1909-1997)提出了一種獨特的價值理論。這種理論關注的焦點不是“善”與“惡”之間的不可相容性和不可通約性,而是“善”與“善”之間的不可相容性和不可通約性。伯林發現,不僅善與惡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不可通約性,而且善與善之間存在著無法消解的不可通約性。伯林強調人類實際生活中面臨的兩難處境:“在某些特定情形中,是不是要以犧牲個人自由作為代價來促進民主?或者犧牲平等以成就藝術、犧牲公正以促成仁慈?” 伯林認為,人類對兩難境況的處理只能顧此失彼或非此即彼,而做不到兩者兼顧。“在終極價值無法調和的情況下,從原則上說,是不可能發現快捷的解決方法的。” 善與善之間存在著不可相容性和不可通約性,這是人類面臨的首要難題。
不僅伯林,許多當代哲學家都看到并試圖回答“善的內在矛盾和不確定性”問題。事實上,人類生存的真實境遇是對他者的責任自始至終都充滿了模糊性,它沒有任何明確的界限,也不容易轉化為可操作的或克制著不去做的步驟;相反,它的每一步都包含著難以預見和更難事先評估的后果。這種模糊狀態是永恒的、無法改變的,只有取消了在道德境地下的一切道德的事物,它才會消失。既然在善與善之間的層次事先沒有劃定,那么只能在行動中劃定,在實踐中進行選擇。因此伯林說“無法逃避選擇便是人類狀況”。
(三)
現代化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私人領域的個人主義盛行,懷疑論、主觀主義、相對主義大行其道。在道德意識與價值觀上體現出了道德的相對化和虛無化。麥金太爾就認為當代的種種道德理論歸根結底都是情感主義。
與上一個問題將倫理學觀念和實踐理性觀念混為一談相反,懷疑論和主觀主義看到了倫理學觀念和實踐理性觀念中的不可通約性。他們否定道德知識的客觀性、拒斥任何類似于道德信念或道德判斷的東西,把道德規范同化為對偏好的表述。
休謨明確區分了事實和價值,斷言我們無法從前者推導出后者。道德是同情心的推廣和放大,因此,人從實然世界角度演繹和思考應然世界是不可靠的。康德沿著休謨試圖彌補事實和價值之間的裂痕。當康德腦海中浮現“浩瀚燦爛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律令”時,他有一股給宇宙萬物立法的強烈沖動。這種沖動導致他一直搖擺于承認客觀實在即“物自體”的一元論和我們只能認識現象世界但無法認識“物自體”的不可知論和主觀主義之間。最終只能借助用理性建構為宇宙立法。當代相對主義的道德哲學典型的代表人物便是羅蒂。羅蒂繼承了康德的主觀主義,但與康德的“建構論”不同,羅蒂的“無原則的倫理學”反對發自“絕對命令”的無條件的道德義務,追求沒有絕對命令的自然而然;反對植根于一種永恒不變的人類本性之中的普遍倫理道德觀,追求沒有普遍理性的“技術理性”。所謂的“技術理性”不過是一種圖生存的工具,而道德不過是人在應對非人環境或人類環境的壓力下相似且相對一致的慣常方法與習俗。
這樣,任何道德原則都只具有獨特性與相對性,倫理道德的普遍標準、道德共識是不可能的。沒有客觀的非個人的道德標準就可以自行其是,其結果必然使普遍的道德與善變得無法詮釋;只有相互匹敵的道德理論之間,毫無結果的無休無止的矛盾與紛爭,使道德陷入一種嚴重的危機之中。價值是主體賦予的,價值的正當性和權威性基礎是個體的良知,如何理解道德價值、根據何種道德信念來實踐,這完全屬于私人的由個人自己來負責的自我選擇的事情,在此領域個人擁有完全的“治權”;沒有任何外在權威為個體提供先定的道德知識,也沒有任何外在的力量來干涉個體對人生價值和道德意義的闡釋和決斷,個人是價值和道德信念的唯一合法權威。這就是統治著現代道德的“價值個體主義”和“道德情感主義”。
據此,一個人接受這種道德價值而拒斥另一種道德價值,最后的根據和權威完全是他自身,在這里,“所有的評價性判斷,尤其是所有的道德判斷,就其在本性上,它們是道德的或是評價性的而言,都不過是愛好、態度或情感的表達”,“人們把價值賦予各種事物的種種理由,歸根到底(雖然未必是直接地)總是任意定的、非理性的”,道德評價和判斷已全然失去統一性,道德信念陷入了無休無止的分歧和爭斗,人們堅執自己選定的道德信念和道德判斷,必然就會排斥其他人的道德信念和道德判斷,這里有“不同的神在相互爭斗……那些古老的神,魔力已逝,于是以非人格力量的形式,又從墳墓中站了起來,既對我們的生活施威,同時他們之間也再度陷入了無休止的爭斗之中”。于是,在現代社會,“道德言辭最突出的特征是如此用來表述分歧,而表達分歧的爭論的最顯著特征是其無止境性”。
自由的道德選擇與多元倫理規范的對峙勾畫著道德不確定性狀況。規范多元狀態導致了道德選擇的搖擺不定,現代人在享有前所未有的選擇自由的同時,又被拋入一種令人煩惱的不確定狀態。由于沒有一種權威性規則能夠前大到為我們提供我們所追求的信任,“我們開始對任何被宣布為絕對可靠的東西都表示懷疑,這是現代倫理危機最強烈、最廣為人知的實踐方面”。
道德相對主義必然導致道德虛無主義。既然一元道德是不可能的,那么道德就只是個人的事情,“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個人主義的時代,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僅僅被對寬容的需求所限制。”否定了外在的權威,甚至否定了實踐理性所頒布的強制的道德律令,所謂的道德不過成為對別人生活的寬容,既然我們無權判定他人的行為是否道德,那么只有放棄對其進行道德判斷。這樣,道德的實質又被偷偷置換掉了,道德仍然不是作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存在,而僅限于個人本身。
(四)
事實上無論在公共領域還是在私人領域,行為的主體并無不同,沒有任何有效的機制保證同一主體可以在兩個領域之間自由轉換,其結果必然是二者陷入矛盾糾結之中,要么是公共領域的倫理規范閹割了道德良知,要么是私人領域的道德任意導致道德虛無。人類似乎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窘境之中。在對規則的盲目服從之前,必須拷問自己的良知,行使自由選擇的權力,從而避免道德上的冷漠。這就意味著不能忽視私人領域的道德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