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女性文學中情愛主題的考察

在“五四”女作家的筆下，情愛主題占有重要的地位，論者一般都將其看作是時代解放的一個象征，一個充分證明個人意識覺醒的刻度，一個女性自我標記的符號。但由于時代的限制，情愛主題的意義更多地停留在語言層面，如若考之以廣闊的時代之流，無論是上溯至晚清的女性命運，或是見之于當下的女性命運的理性思考，“五四”女性的啟蒙聲音無疑都顯得過于空幻。情愛主題的意義在有力支撐起“五四”女性反抗命運大旗的同時，也讓女性自身的解放陷入另一重脆弱的境地，女性的情愛話語在實質上并沒有構成對男性權力話語的解構。當然，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女性作家出于自身寫作資源的考慮，情愛主題無疑是一個相對來說最為便捷的途徑。她們不需要太過暴力的反抗，只需要將身體的自主權收歸自己，便可以輕易擁有擺脫男性權力的資本。但在簡化男性權力壓制的同時，也將女性的解放事業蒙上游戲化的特征，并不能真正地觸動男權的核心，所以，在簡短的“五四”女性啟蒙的聲音過后，男性化的政治聲音就輕易地淹沒了“五四”女性發現自我、表現自我、爭取自我的聲音，轉而為民族斗爭、階級斗爭吶喊。

一

晚清伊始，有識之士便通過吸取西方的人權、民主等思想，以圖救國于危亡之中。在此社會風云激蕩中，傳統社會的完整控制機制出現斷裂，而整個被系統奴化和愚化的女性便獲得審視社會、審視自我并定位自我的機會，但這種由外在機遇引發的女性啟蒙，顯然并沒有經過充分的內在的自我反思，也沒有系統的自我構建的理論話語，取自人權、民主的理論就自然成為女性啟蒙的思想資源。于是，女性從基本人權的嚴重缺失，到爭取男女同權，更進而與男子一道，為現代國家的國民所應具備的各項權利而奮斗。但這只不過是變換傳統的過于直白的“三綱五常”式的控制方式為更加隱蔽的天賦人權說，其實，這些不同的理論構建方式在根源上都植根于男性，女性的控制。

女性啟蒙運動所吸收的洛克和盧梭的理論，在其源泉上要追溯到古希臘對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二元建構。在古希臘的政治學中，女性要么被排除在公共領域之外(如在亞里士多德那里)，要么她們必須成為男人(如柏拉圖所言)。洛克在《政法論》(上卷)中得出結論：妻子“應該服從她的丈夫，正如我們看到人類的法律和各國習慣法一般規定的那樣”。山著名的法國女性主義者依利格瑞(Lucc Irigaray)曾經指出：“對我來說，作為女人爭取平等似乎是一個真實目標的錯誤表述。……如果缺乏一種建基于生理性別的社會性別理論，以及重寫兩性因生理差異而衍生的權利與義務上的差異的努力，男人與女人在社會權利與義務上的平等是不可能達到的。”在晚清及“五四”時期的歷史文化背景下，無論是秋瑾等較早覺悟并倡導女性解放的先驅，還是如廬隱、馮沅君等明確反抗父權、夫權的“五四”女作家，都沒有也不可能系統地、理性地了解到女性解放的更深的理論背景。但這種走向公共領域的平等的人權思想，對于被父權、夫權壓制的女性來說，無疑是極具驚醒力的思想資源。在極強的工具主義色彩的利用策略下，女性啟蒙表面上很容易獲得女性自我的確認，也容易獲得男性的認同，但卻忽視了這種思想對女性獨特性的抹殺，從更長的時間尺度和社會廣度來看，都無法給女性以真切的社會定位，從而導致在傳統的父權、夫權和新型的父權、夫權間徘徊，產生苦悶的情緒。

二

“五四”女作家大多數是中高等學校的學生、教師，她們的生活視野決定了“五四”女性文學更著重于對知識女性的描寫。從歷史上看，知識的歷史只是男性聲音的展現過程，無論是否有意識地加以塑造，知識或者理性，從總體上來看都是具有男性特質的，女性往往被塑造成為男性成功的證據，而其自身不具有獨立的社會地位。“五四”女性試圖通過知識來改變命運，而缺少自足的話語資源，從根本上決定了這一進路的失敗。

在“五四”女作家的筆下，知識女性是一個尷尬的角色集合，在她們自我的實現和社會的認同之間存在激烈的矛盾。當時，女性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形象只存在于浪漫的想象中，而在現實中卻缺乏堅實的實踐基礎，也找不到強有力的支撐。“五四”女作家中，陳衡哲、冰心、石評梅、廬隱、馮沅君、丁玲、凌叔華等，她們本身都是明確追求自身解放的知識女性，但在現代理性的知識解放取向下，她們尚不能清醒地認識到自身性別的歷史建構，而將自身置于抽象的人的幻想之下。這一取向的預設是，在公共領域中，女性也可以像男性一樣具有理性的能力，并通過教育改變自身，以此獲得同男性一樣的公共權力。但在家庭內部，或者說私人領域，女性卻通過一種傳統的習慣認同來確認自己。陳衡哲在小說《絡綺思的問題》中，提出知識女性面對事業與愛情、婚姻、家庭間的兩難選擇問題，但因作者提不出理想的解決辦法，只好讓女主人公選擇獨身，展示了新女性在走出家門、獲得知識后所遇到的新的矛盾和困惑。知識女性尚且如此，那些沒有文化的眾多女性的命運就會更加可悲，她們并沒有理性和知識的武器，只有具體而瑣碎的日常壓制，而“五四”女作家的筆觸顯然不會給她們一個可行的方向。

三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中國第一個女作家群是崛起于愛情主題的。”“五四”女作家筆下的新女性大都表現出沖破封建禮教的藩籬，追求自由愛情的決心，她們對父母指定的權貴、富家子弟都持否定態度，而作為她們戀愛對象的男子，往往都是感傷憂郁的同學師友。在對傳統的門當戶對這一戀愛模式的批判中，“五四”女作家通過自抒胸臆，通過對大團圓結局的突破，在觀念層面上確定愛情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并且突現了女性在愛情中自覺尋找人的價值的現代女性意識，由此超越了以往才子佳人對情愛的自發向往，反叛了封建禮教對女性情愛權利的剝奪，表現了啟蒙時期女性“人”的意識的覺醒，即表現了女性在兩性關系中尋求與男性平等對話的要求。但是，這無疑也導致了愛情的神化、圣化和觀念化。愛情被這一層神圣的光輝所遮蔽，“從現實的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愛情演變成飄在云端的神話”。

率先覺醒的“五四”女性作家，懷著對自由、個性、解放的憧憬，以婚姻愛情為題材，發起了對舊家庭、舊禮教的憤激反抗。在愛的自由的熱情召喚下，出現了眾多追求愛情自由的文學女性形象，有羞羞答答的大小姐(凌叔華《繡枕》)，有欲說還休的薏蕙(石評梅《只有梅花知此恨》)、半遮半掩的“表嫂”(馮沅君《潛悼》)、憂怨的繼母“她”(廬隱《父親》)、痛苦的女學生松文(廬隱《淪落》)、矛盾的文萱(冰心《是誰斷送了你》)、軟弱的梅林(石評梅《白云庵》)、勇敢的沁芬(廬隱《一個著作家》)，還有執著追求靈肉一致的愛情理想的莎菲(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她們所處環境不同、個性不同，追求愛情的行動也各異，但無不將心之矢直指情愛之的。正如馮沅君借女主人公之口發出的宣言：“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人們要不知道爭戀愛自由，則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當時，“五四”青年受新思想的洗禮，敢于沖決舊式家庭牢籠，追求意志自由、婚姻自主，對未來充滿憧憬和向往，但是這種憧憬在當時主要不是來自對個人經驗的感受，主要是浪漫的想象，而這種想象因與現實相距甚遠，自然難以獲得普世的效應，只能成為女性主義啟蒙進程中有價值的紀念品。

從社會歷史環境來看，女性主義啟蒙有諸多路徑可以選擇，在晚清時期，民族命運、家國命運、所有受奴役的人的命運，都籠于女性的覺醒之中，女學、女報成為女性自我解放的重要陣地，在女性的榜樣中，能夠與男性相抗衡的“英雌”卓然而立，國內有秋瑾，國外有批茶女士、羅蘭夫人與斯托夫人等。從當時的社會思潮來看，女性解放的視野有普世價值的追求。而“五四”女作家的筆觸較為集中地轉向自身，從以集體本位為中心的本土文化理論資源來看，不要說女性自身的獨立地位，即便是從最廣泛的個體的角度來看，也是極為匱乏的，在這種極為匱乏的社會文化中，女性啟蒙與個人主義的人權思想就不會有本質的區別。這種模糊的理論認識在經歷了現實的磨煉后，不可能為女性啟蒙照亮更遠的道路，所以“五四”女作家在對情愛的幻想破滅后，要么轉向宏大的政治話語，如丁玲，要么轉向古典學術的考究，如馮沅君。

此外，也有女作家在確立自己的話語權力時的策略性考慮。對于女作家來說，反抗男權的最便捷的途徑就是取得對自己愛情和身體的控制權。尤其是“五四”女作家，在反抗男權過程中，借了當時流行的個性解放和人格獨立的潮流。這種反抗的途徑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五四”女作家顯然無法意識到身體和愛情的社會緯度，更意識不到在這一維度中隱秘的壓制。無論是馮沅君所展示的自我神圣化的愛情境遇，還是凌叔華對情愛追求的含蓄表達，或者是廬隱所描述的女主人公的生的苦悶和愛的追求，在給我們帶來不同于傳統社會的女性體驗的同時，也展示了在這一體驗背后新的苦惱和無法擺脫的悲哀。

在利用這一策略的同時，如果沒有其他更加宏觀的女性主義的理論支撐，沒有更加完善的社會制度的配套，這種反抗方式并不能保證取得預期的效果。女性的最初覺醒與家庭有密切關系，愛情、性、婚姻、父權、夫權等等都成了某種假定的要反叛的符號，認為只要對這些符號進行反叛，就可以實現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的解放。但這一思路所運用的理論和思想資源極為幼稚和淺薄，對家庭的這種簡單解讀，表面上可以更快地獲得一時的獨立和解放的假象，但對家庭及其相關符號的建構缺少足夠的解析，也缺少將家庭和情愛問題放在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考慮的視野，更缺少對自我意識的構成的反思，而簡單地用自己的感性反叛來實現，這種無論是從當時社會歷史狀況來看的集體的文化沖動還是作家個體的沖動，顯然都缺乏足夠的力量，不能獲得新的婚姻家庭與情愛的建構力量，最終難以擺脫男性威權的控制，造成“覺醒而又困惑”的結局。

綜觀“五四”女作家創作的情愛主題的作品，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女性在對自我的身體和情感的支配上，并沒有擺脫傳統的父權、夫權的壓制，而是轉換成一種更深層次的、無所不在的注視，由暴力性的強制轉換為新的靈魂塑造的規訓，并在女性的言行中潛伏著。在這種意義下來看，“五四”女性啟蒙不能不說是一種策略的想象性勝利和虛張的表演，而結局卻渺不可期。

深諳中國國情的魯迅，將娜拉安置在中國社會現實的大背景中，深刻地指出了娜拉從專制家庭出走的結局。他鮮明地提出，為改變婦女的命運，“經濟權就見得要緊了”，而要取得經濟權，需進行“深沉的韌性的戰斗”。但即便獲得了經濟權力，是否就必然帶來女性的解放，無論是魯迅還是諸多的“五四”女作家，都沒有也不可能意識到并給出答案。實際上，女性在擺脫父權和夫權的控制后，所邁向的公共領域更是男權的天然領地，無論是由于純生理的差異，還是文化的目的性塑造，女性在公共領域所面，臨的競爭和壓制事實上是更殘酷了，女性的自我建構處在更深的撕裂之中。

吶喊是必須的，振聾發聵的吶喊更是具有警醒的力量，但女性的歷史是需要系統地構建的，尤其在我國，如何在傳統的或隱或顯的注視下，融合傳統的道德一政治要求，使得女性的解放獲得自主的力量，在當下的語境下更加緊迫。考慮到將一種觀點轉化為一種自覺的選擇時的艱難，女性解放的實踐要比話語來的困難得多。而經濟和大眾傳媒的合謀，在構建新的男權模式上，卻進行得非常穩固，正如凱瑟琳·A·麥金農所說“社會的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言詞與意象被創設和加強的。如果沒有意義中的體現，交流中的表達，社會等級將不能、也不會存在”。在今天看來，“五四”時期女性主義啟蒙的象征意味遠大于其實際應有的歷史價值。可以說，如果沒有系統的女性解放理論，沒有對女性的歷史性的考察，不建立起女性自身的話語范式即能夠與男性話語模式對抗的結構，將很難擺脫我國女性解放的困境。

(作者單位：河南商業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