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西文明史上,自私有制出現以來,婦女作為“生活中的他者”一直受歧視和被壓抑,生活在社會底層,處于邊緣地位。對一切不合理社會制度進行無情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反對一切壓迫,主張人類解放,追求男女完全平等。馬克思主義的婦女解放理論具體地考察了婦女受壓迫的社會的、歷史的、政治的根源,尋求婦女解放的正確道路,從此,馬克思主義打破了歷史的沉默,喊出了婦女解放的聲音,使女性意識開始覺醒。西方的女權主義是人權運動的產物。西方的女性主義思潮的產生是歷史積淀與社會變革的反映,是多種文化和文明的沖突、碰撞和交流的結果,更是婦女在歷史進步和工業革命過程中取得的解放或被解放的結果。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興起,與西方女權主義運動的產生和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20世紀80年代西方由婦女解放和婦女研究衍生的、帶有女權主義色彩的女性文學思潮傳入中國,立即引起創作界和理論界對女性問題的關注。
一、馬克思主義關于婦女解放的理論
馬克思、恩格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反杜林論》、《人類學筆記》、《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論著中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對婦女的社會作用及其演變過程、婦女的社會權利和婦女爭取解放的途徑等一系列基本問題作出了科學分析和理論概括,創立了馬克思主義的婦女觀。
1、婦女社會地位演變的歷史根源
婦女和家庭的地位是隨著社會歷史的進步而不斷變化和發展著的。馬克思晚年,對美國人種學家、科學家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非常關注,閱讀后寫下了長達45萬字的《人類學筆記》。馬克思逝世后的第二年,恩格斯“執行遺言”,根據馬克思的讀書筆記和摩爾根的著作,融入自己早年對英國女工工作和生活狀況所掌握的材料,進行深入分析,于1884年寫成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摩爾根從印第安人的親屬制度進而研究人類婚姻、家庭和婦女地位的發展史,“找到了一把了解我們自己的原始時代的鑰匙”。婦女不是從來就處于被壓迫地位的。“在一切蒙昧人中,在一切處于野蠻時代低級階段、中級階段、部分地還處于高級階段的野蠻人中,婦女不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婦女的地位和作用,首先是勞動分工形成的。其次是私有制的出現。原始社會末期,隨著勞動工具的改進,男子的狩獵有了剩余,于是出現了馴養和繁殖,產生了原始的畜牧業。隨著創造財富的增多,社會關系發生了相應的變化,開始從母系社會轉為父權社會。丈夫在家庭中占據比妻子更重要的地位,“而妻子則被貶低,被奴役,變成丈夫淫欲的奴隸,變成單純的生孩子的工具了。”私有制的起源加速了兩性的分化,以家庭為單位的生產關系受到當時的生產力發展水平的決定和制約。生產效率呈現出明顯的性別差異。由于當時的生產力的極度落后,婦女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得到適合自己產生財富的位置,婦女必然由強勢轉為弱勢。迅速增加的財富一旦轉歸家庭私有制,則形成對母權制氏族強有力的打擊。由于男性繼承權的確立,母權制則被廢除,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形式建立起來。最后,是婦女被壓迫的地位形成。一夫一妻制家庭成為私有制社會的細胞后,男女兩性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家庭中,丈夫是資產者,妻子則相當于無產階級。”恩格斯指出“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展同時發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同時發生的。”為了確保男權的統治地位及其子女的財產繼承權,婦女在婚姻家庭關系上處于被壓迫和不自由的地位。
2、婦女解放的先決條件
婦女要擺脫歷史上形成的受壓迫的地位,其根本出路在于消滅產生婦女受壓迫的政治、經濟基礎,同時還要從被男性奴役的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婦女的屈辱和不平等的社會地位,是從被排斥在社會生產勞動之外開始的。因此,恩格斯指出:“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業中去。”在野蠻時代,婦女料理家務的勞動與男子獲取食物一樣重要,都是公共性的勞動,都是社會所必需的。但是到了文明時代,“婦女的家務勞動現在同男子謀取生活資料的勞動比較起來已經相形見絀;男子的勞動就是一切,婦女的勞動是無足輕重的附屬品。”恩格斯強調說:“只要婦女仍然被排除于社會的生產勞動之外而只限于從事家庭的私人勞動,那么婦女的解放,婦女同男子的平等,現在和將來都是不可能的。婦女的解放,只有在婦女可以大量地、社會規模地參加生產,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的工夫的時候,才有可能。而這只有依靠現代大工業才能辦到,現代大工業不僅容許大量的婦女勞動,而且是真正要求這樣的勞動,并且它還力求把私人的家務勞動逐漸融化在公共的事業中。”恩格斯對于婦女解放問題的認識在今天來看,仍然深刻而具有前瞻性。
3、婦女在創造歷史中的重要作用
在人類社會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婦女是生活資料的主要謀取者,是人類得以生生不息地繁衍和發展的主力軍。
由于廣大婦女身受民族壓迫、階級壓迫、性別壓迫,處在社會的最底層,受到的痛苦最深,因此革命的潛力最大。她們最容易投身到社會革命運動中,成為重要力量,發揮重要作用。馬克思在《國際工人協會的共同章程和組織條例》中建議“工人階級當中成立婦女支部”。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熱情洋溢地肯定了婦女的革命作用。“真正的巴黎婦女又出現在最前列,她們具有像古典時代的婦女那樣英勇、高尚和奮不顧身的精神。努力勞動、用心思索、戰斗不息、流血犧牲的巴黎——它在培育著一個新社會的同時幾乎把大門口外的食人者忘得一干二凈——正放射著它的歷史首創精神的熾烈的光芒!”馬克思在致路德維希·庫格曼的信中說:“每個了解一點歷史的人都知道,沒有婦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偉大的社會改革。社會的進步可以女性(丑的也包括在內)的社會地位來精確地衡量。”馬克思、恩格斯的這些論述深刻地揭示了婦女在社會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闡明了婦女解放作為無產階級解放和全人類解放的有機的組成部分和歷史發展與社會進步的密切關系,將婦女解放運動納入整個人類社會發展的洪流中。
婦女對人類自身生產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貢獻。原始社會,婦女的生育曾被看作是至高無上的。當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后,婦女的生育隨著婦女的社會地位的喪失開始似乎變得無足輕重。馬克思、恩格斯考察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規律時,提出了著名的“兩種生產理論”。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序言中闡明:“根據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蒂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類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一定歷史時代和一定地區內的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社會制度,受著兩種生產的制約:一方面受勞動的發展階段的制約,另一方面受家庭的發展階段的制約。”這個理論的提出,一方面把婦女的生育功能提升到社會發展的層面,充分肯定了婦女的生育價值及其社會意義;另一方面又為后世的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奠定和預留了廣闊的闡釋空間。婦女絕非生育、家務勞動機器,她們的解放是社會進步的標志。
馬克思、恩格斯還在《神圣家族,或對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中為了揭露和批駁魯道夫、施里加等人的虛偽和無知,引用了早期社會主義者傅立葉關于婚姻問題的精辟評述:“某一歷史時代的發展總是可以由婦女走向自由的程度來確定,因為在女人和男人、女性和男性的關系中,最鮮明不過地表現出人性對獸性的勝利。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標準。”馬克思、恩格斯的這個論點被演繹成婦女解放思想綱領性的文件,構成社會主義婦女解放運動中的兩個基本原則:一是婦女與全人類解放的關系;二是婦女與人類文明進化程度的關系。它們既是檢驗一個國家是否是真正的文明國家的重要尺度,又是檢驗每一個男性的文明程度的主要標志。
二、中國婦女解放道路與中國女性文學奠基
中國婦女解放的道路既曲折漫長,又與眾不同。從狀態而言,與世界各國有相似之處,但由于歷史和文化方面的國情和環境的不同,其表現形式又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性。文學作為一種反映社會和人生的藝術表現形式,自然要受到女性作家或關心女性命運的男性作家的青睞。在中國文學的歷史長河中,由于封建專制對女性的壓迫和剝奪,男權中心主義意識形態的強勢扼制,女子幾乎完全被剝奪了書寫的權利。像蔡文姬的《悲憤詩》、《胡笳十八拍》和李清照的詩詞等等,僅是幾千年劃過中國黑暗天空的幾道燦爛即逝的流星而已。只是到了偉大的“五四”時期,中國的女性文學才開始得已奠基。
1、中國文化與中國婦女的境遇
中國作為農業大國,遠古的先民聚族而居,家族集團既是血緣宗法制村社,又是經濟的聯合共同體。因此,家族的繁衍使大家族制特別發達。“一切政治、法度、倫理、道德、學術、思想、風俗、習慣,都是建筑在大家族制度上作他的表層構造。”長達幾千年以封建宗法制為傳統的特殊國情,使中國婦女尤其是勞動婦女的命運極其悲慘。自傳說中的三皇五帝開始以女性為中心的母系社會土崩瓦解后,被以男性為中心的父系社會所取代,形成了由父系氏族發展而來的以皇權、族權、神權、夫權合而為一的封建宗法制社會——以天子為政治中心,以儒家學說為主導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等倫理價值體系,嚴酷地束縛著婦女。
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中的“女性”一詞,并非自身的本質符號,僅是一種無意識地輻射到外表華麗而內在空洞的象征而已。“如花似玉”、“弱柳扶風”,或把女性的外表美物化以滿足欲望和權力,或把國破城失歸罪于“傾國傾城”的美女的狐媚和妖艷;或把不得志、懷才不遇喻為美人遲暮;或把巾幗英雄男性化,以實現男性對自身追求的夢想……大量的文學作品表明女性的種種幸與不幸,都是“從家庭和私有制起源始,男女性行為中的主客關系、加之在一定生產力水平上形成的性別分工的主從意味,便被作為一種廣泛適用的模式推廣到政治統治、社會等級禮儀、倫理、行為規范以及話語領域,形成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宏大社會——文化結構。”如我國第一首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描寫一對恩愛夫妻為封建禮教所迫害,最后雙雙選擇了自殺殉情的道路。故事最感人的地方是,當妻子劉蘭芝“舉身赴清池”以死對抗封建禮教時,丈夫焦仲卿也“自掛東南枝”,忠貞愛情的表現達到了高潮,藝術魅力震撼著千百年來的讀者。然而試想,假如焦仲卿不是隨妻而去,那么劉蘭芝的死的感染力也必然受到局限。從某種意義來說,女主人公的價值是由焦仲卿來證實的。正如有的學者所說的:“《孔雀東南飛》歌頌的并不是一位反抗了禮教的女性,而是一位反抗了濫用禮教者的女性,一位具有男性規定意義的女性;歌頌的不僅是她為了愛情寧死不屈,而且也是她以死明節。”這是當時的社會道德標準使她(他)們別無選擇,不得不死。相比之下,花木蘭的命運或許比劉蘭芝要好些。花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凱旋之后,她所面對的道路不可能是請賞封爵,而只有回家一條路。因為那時的女性沒有什么社會政治地位。社會的公共場所是對男性開放的。只有當國家面臨危亡的關鍵時刻,婦女的作用和價值才會暫時被社會所認可。歷史上出現過大智大勇的巾幗英雄花木蘭、穆桂英,申明大義、忍辱負重“和親”的王昭君等光彩照人的女性。
由于中國婦女在政權、神權、族權、夫權的天羅地網中生活,完全喪失了人的尊嚴和權利,淪為男權社會的奴仆,幾乎沒有“人”的獨立意義。正因為如此,古代文學史上由女性作家創作的以女性為題材的文學作品著實少得可憐。可以說,中國歷史上,還沒有真正獨立的女性文學。
2、“五四”婦女解放運動與女性文學的崛起
婦女問題是“五四”運動中的主題之一。沉寂了數千年的中國女性意識,被“五四”新文化運動驚醒。中國的有識之士和優秀女性將婦女的解放視為反封建斗爭的中心之一,把婦女的獨立視為民族的獨立與階級的獨立。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婦女解放運動的浪潮使中國女性文學的第一個高峰浮出水面。大批女作家以文學創作的方式投入婦女解放運動,追求女性做人的權利,獨立的女性文學于是在社會變革中誕生。這一時期,知識女性的優秀代表冰心、陳衡哲、廬隱、馮沅君、凌叔華、蘇雪林、石評梅等,第一次以性別群體文化代言人的面貌和姿態出現,登上了歷史舞臺。與男性先進知識分子們注重尋求社會、民族的理想烏托邦相映照的是,女性作家尋求的烏托邦是“愛”與“情”的烏托邦。“愛”作為時代的主旋律,首先是從“五四”女作家的筆下流淌出來的。她們以新的觀念、新的眼光審視千百年的文化和周圍的世界,在中國絕大多數女性尚未覺醒的時候,毅然勇敢地沖破封建家庭的牢籠,義無反顧地投身到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中,這一時期思想解放的特征表現為:
一是歌頌和弘揚母愛精神。“母愛”是女性意識的集中表現,是女性角色轉變的必然結果,她的客觀存在既不可否認,又具有一種天然的品格。在冰心、陳衡哲、蘇雪林、凌叔華、馮沅君、石評梅等眾多女作家的筆下,母親的形象具有多重性,或理想化,或對象化,或象征苦難無助,或為父權意志的化身,或女性人格的異化等等,都有著深刻的意味。在一切以男性為中心的封建社會里,女性作家贊美母親,實際上暗含著自我的心聲贊美,而對母親命運的同情和悲憫,則填補了女性自身主體結構內部的缺失和空白。二是反抗扼殺人性的封建禮教。“五四”是個顛覆封建禮教秩序的時代,“個性解放”的大旗引領一批“子君”式的新女性勇敢走出家門,反抗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扼殺。廬隱的《海濱故人》中的五個女大學生,逃離家庭,追求個性解放、愛情自由,但在嚴酷的現實面前,很快變得怯弱和傷感。馮沅君的第一部小說集《卷葹》描寫的女主人公既大膽又熱烈,充滿著反抗舊禮教,打破一切封建鐐銬的火藥味。冰心的《秋風秋雨愁煞人》表達了對封建婚姻的不滿。蘇雪林的《棘心》中的女主人公杜醒秋追求人格的獨立,雖然走出了家門、國門,但婚姻卻逃不脫父母之命。反映了“五四”女性在追求個性解放時,既清醒又迷惘,既勇敢又怯弱的特點。三是強烈的社會參與意識與批判精神。“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封建主義舊思想、舊文化、舊禮教的批判,其尖銳徹底的程度、所向無前的聲勢,是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作為一次社會改革運動,其本質和趨向決定了女性作家的思考和創作。在婦女解放思潮的影響下,不少女性作家成為社會活動的參與者和批判者。冰心宣稱讓小說揭露社會丑惡現狀,感化社會,促進社會改良。陳衡哲表示用創作為下層人民代言。廬隱后期作品所傾訴的憂傷、痛苦被視為“社會悲劇”。石評梅的《這是誰之罪》向人們控訴了封建家庭和封建社會的罪惡。
“五四”時期的女性文學,不僅女作家的數量多、作品多,而且在理性觀念上也有自覺的女性意識,她們關心社會,感受母愛親情,追求現代愛情,撫慰自身傷痛,對女性情愛的描寫及女性生命體驗的敘述,使“五四”女性創作獨具藝術價值,使中國現當代女性文學的發展有了一個新的更高的起點。
3、民族解放與婦女解放中的女性文學
繼“五四”婦女解放運動和女性文學產生之后,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環境發生了很大變化。首先,中國共產黨把婦女解放當作無產階級解放的一部分,提出只有廢除私有制,建立社會主義,才能實現中國婦女真正解放的目標和方向。黨中央不僅設立了婦女部,而且從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開始,婦女問題始終是會議重要的議題之一。這樣使得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具有組織形式、正確的方向和明確目標。
其次,從20世紀20年代末到40年代,整個中國社會一直處在嚴酷的政治斗爭和殘酷的階級戰爭、民族戰爭中。“革命”和“抗日救亡”成為這一時期最主要內容。大革命失敗后的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抗擊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人民解放戰爭等并存于同一個歷史維度的不同空間,形成了解放區、國統區、淪陷區三大地域。中華民族的命運與婦女解放的命運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在解放區,紅色政權建立了一個迥異于封建社會的全新的社會制度。婦女不僅分到了田地,參加工作,與男子同工同酬,而且《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明確規定婦女具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這是中國婦女自文明史以來,第一次有了與男子一樣的政治地位和經濟權利的重要標志。從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孫犁的《荷花淀》等作品中我們可以欣喜地窺見解放區婦女的新生活和新面貌的一斑。相比之下,生活在國統區和淪陷區的婦女沒有解放區的婦女那么幸運。她們仍生活在鐵板一塊的傳統而又畸形社會里,淪陷區的婦女同時還要遭受異族的野蠻蹂躪,命運更加悲慘。
基于上述情況,這一時期無論社會革命、民族解放處于高漲期或危機期,女性文學始終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為宗旨,與民族解放的歷史發展同步。大多數女性作家積極投身社會革命活動,走出“五四”啟蒙話語,開始建構民族和國家的話語。她們關注的焦點不再是個人的戀愛、婚姻和家庭,而是把追求個人幸福的目標轉向拯救國家和民族的偉大事業中。女性敘事幾乎與宏大敘事聯結在一起,即與愛國救亡、人民革命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休戚與共。雖然女性的性別意識較之“五四”時期女性文學有所淡化,但那些特立獨行的優秀女作家仍在特殊的環境里,通過文學創作尋求女性自我解放的道路。這一時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丁玲和蕭紅。
丁玲是當時婦女解放的先鋒。丁玲是一個“叛逆的青年女性”,“滿帶著時代的烙印”走上文壇。1927年以《莎菲女士的日記》震撼文壇,奠定了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被譽之為“五四”以來女性白話小說的巔峰作品。“莎菲”在與現實的碰撞中,不是哭泣自己的不幸,而是以張揚狂放的自我和冷蔑一切的清醒,獲得身在男性中心社會中的自由,從而引領“五四”女性文學女性意識的覺醒走向女性意識的張揚。20世紀30年代以后,丁玲經歷了喪夫、囚牢的磨難之后,先從個性主義向工農大眾革命轉變,之后,又試圖把女性主題與大眾命運熔為一爐。她的《母親》、《我在霞村的時候》、《在醫院中》、《“三八”節有感》等作品,對女性命運、婦女解放的現狀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思考。《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被日本兵擄去做慰安婦,在遭受巨大摧殘的境況下,仍協助地下黨做情報工作,得到了組織的尊重和信任,但是回到村里,卻遭到村民們前所未有的鄙視。通過貞貞的遭遇,作者提出了長期壓抑中國婦女的最敏感的問題:女性的貞潔。中國的男權文化最忌諱的是女性的操守,女性無論尊卑、貴賤絕對不得逾越。更何況貞貞遭受的是日本侵略者的強暴?而善良無辜的貞貞,在慘遭侵略者的暴虐之后,還要承受親人的打擊和迫害,人何以堪?如果說《我在霞村的時候》深刻地揭示了中國社會頑固落后的意識形態、文化精神以及普通民眾中存在著“無意識殺人團”的問題,那么《“三八”節有感》則是把批判的矛頭指向解放區黨內某些干部輕視婦女的封建思想。丁玲的創作道路代表了中國婦女解放的道路。她像魯迅和高爾基一樣,具有強烈的文學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她的作品重視藝術性、真實性和人性的刻畫。她為“五四”以后的革命文學、女性解放文學樹立了一座豐碑。
蕭紅用生命思考女性的生存危機,深刻揭露國民的劣根性。蕭紅是生活在東北淪陷區的左翼女性作家。由于個人的身世、畸形的人生經歷以及對周圍女性的不幸遭遇的同情與感發,使她對生活在男權社會中婦女的生死存亡危機有著深刻的認識。她以女性獨到的經驗和觸覺去洞察歷史和人生,發出了女性在男權壓迫下的呼聲與吶喊,深刻地反映了女性在男權社會的命運和地位。在短暫的人生中,她創作了一大批如《王阿嫂的死》《小黑狗》、《看風箏》、《夜風》、《商市街》、《生死場》、《牛車上》、《家族以外的人》、《黃河》、《后花園》、《小城三月》、《呼蘭河傳》等反映北方婦女生活狀態的小說、散文和雜文,其中《生死場》使她一舉成名,《呼蘭河傳》使她達到創作的巔峰。《生死場》是一部從女性身體的角度表達了對生死、對男性以及民族國家的理解,揭示了落后的國民性以及對民眾真正覺醒質疑的長篇小說。它以北方的抗日救亡為社會背景,通過飽受磨難卻敢于用死來抗爭男權社會的老婦人王婆,被人強暴反遭親人們嘲諷、之后生下的女孩被丈夫活活摔死的可憐少女金枝,因身患癱病被丈夫活活折磨至死的溫柔美麗的村婦月英,通過對這三個婦女命運的描寫,展現了北方貧苦婦女的悲慘遭遇。蕭紅說:“女人的天空是低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她們處于與豬狗無異的地位,有時甚至連豬狗的地位都不如。作者從不同側面、不同角度將自己作為女性的痛苦的靈魂和經歷融入人物的描寫中,將特有的關注女性生命形式及生存狀態的“人生荒涼感”、孤寂感與悲劇性融為一體,從而使筆下的“蕭紅式”女性充滿著悲劇美。這是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生存的悲劇,也是現實社會的悲劇,更是歷史文化的悲劇。《呼蘭河傳》是一部旨在揭示“人類愚昧”大合唱的反思之作。小說取材作者的童年生活,有濃厚的自傳成分。作品通過一幅幅風俗畫、鄉土畫,把20世紀東北僻遠鄉鎮愚夫愚婦們的落后、迷信、麻木、鄙陋、冷酷、蠻橫等各種各樣的精神痼疾無情地展示在讀者面前,表達了她對封建蒙昧主義的憎惡,對國民與社會文化的劣根性的思考。
蕭紅全身心憧憬愛、追求愛,企圖在男人身上找到一絲溫暖和依靠,卻反被男人所傷害,所以她一輩子都在反叛男權社會和男權話語。臨終還發出“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個女人”的悲憤。她對男權社會的強烈抨擊和對女性命運的深切同情,飽含著鮮明的女性意識,即女性應該獲得人格的平等與人性的尊嚴。在繼承“五四”傳統的道路上,蕭紅以自己的創作呼喚著婦女解放與女性自覺。
隨著新中國的建立,使人民的社會解放、政治解放成為現實。與中國革命同步的婦女解放斗爭也終于使占人口一半的婦女站了起來,擺脫了長期受壓迫、受奴役的卑賤地位,贏得了和男人一樣的做人的權利。
三、中國女性文學的發展道路
新中國成立后,在“婦女能頂半邊天”的社會環境里,中國女性文學向革除精神枷鎖的大方向不斷前進,取得了歷史性的進展。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整個中國大地開始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變革和社會轉型。正是這樣一個大語境,推動了當代中國女性文學的大發展。
20世紀80年代整個十年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和改革開放的決策引發了空前的思想大解放,新時期的女性文學以世人矚目的姿態傲然崛起,在短短的幾年內,女性作家群茁壯成長,其規模和素質都是古典和現代文學所無法比擬的。以張潔、諶容、張抗抗、鐵凝等為代表的女性作家大軍以及她們的處女作代表作《愛,是不能忘記的》、《人到中年》等轟動了當時的文壇。20世紀80年代的新時期女性文學完成了對愛的執著追求和幻滅,從對女性自身的審視,到對女性在現實中的艱難處境的人文關懷等在主題上的遞進和演變,從此,中國新時期的女性文學步入了自己的黃金時期。
20世紀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中國開始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經濟結構的調整,帶來了千百萬人的失業下崗,女性尤甚。她們所面臨的生存競爭甚至比男性更加嚴峻和殘酷。市場經濟催生的商業大潮如海雨天風,鋪天蓋地,洶涌而來。中國傳統的重農主義為之一變,重商主義席卷中國大地。商潮中的女性,或價值失落,或人格畸變。新歷史條件下女性的命運和生存狀態,成為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所關注和表現的重要主題。
1、社會轉型與女性文學
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促進了整個經濟領域的發展,但同時帶來了功利化、物質化的負面效應。張潔曾經這樣痛心疾首地說,“女性如果自己甘當花瓶和賤貨,那則是無可救藥的。”她的話不幸而言中。陳丹燕的《吧女琳達》、范小青的《成長》、楊雪萍的《跳來跳去的女人》、張欣的《歲月無敵》等作品,都暴露了那些舊上海女性式的丑陋和糜爛不堪的氣息。尤其是鐵凝的《法人馬嬋娟》、《甜蜜的拍打》,以形體殘缺的女人的負價值實現,作為審視對象,揭示了女性文化的負面因素的深層意義。
女性作家們對女性在商潮中的墮落進行批判的同時,塑造了商潮中敢于弄潮的所謂“太陽女人”的形象。張欣的《絕非偶然》表現了“白領麗人”這一新的職業女性群體的崛起。女企業家出身的作家默然,以自己的《高處不勝寒》、《風從東方來》、《瀟灑走南方》等一系列中長篇小說,正式舉起了“太陽女人”的旗幟,她筆下的女性顯示了與張潔、張辛欣筆下那種肩負事業和家庭沉重十字架的女性截然不同,她們樂觀、自信,活得瀟灑,干得出色。顯然這種如太陽般輝煌的女性已經具有一種新質。
2、女性文學的女性主義轉向
女性文學向女性主義文學轉折,王安憶起到了帶頭人的作用。這位女性作家,從堅持中性視角的書寫轉向了女性視角的書寫。文學評論界較普遍地認為,她的《神圣的祭壇》、《弟兄們》、《叔叔的故事》的問世,標志著女性文學向女性主義文學的轉變,宣告了對男性文化傳統的“虔誠”“模仿”的結束。她不僅以自己的女性視角,而且用女性話語,書寫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轉向女性主義文學的新篇章。
女性文學與女性主義文學是不一樣的。雖然二者都是以女性為中心的女性寫作,但是女性主義文學主題側重于對傳統的男權中心主義的批判和解構,女性意識和性別角色意識更自覺、更強烈,受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更明顯、更鮮明。
眾所周知,西方女性主義思潮雖然派別林立,理論視野各不相同,但對男性中心主義的顛覆和解構,主張女性解放,是大體一致的。這一思潮的傳人,無疑對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這種影響與當下中國婦女解放繼續追求婦女經濟解放、精神解放和文化解放,即擺脫重男輕女落后文化的束縛具有同一性。應該承認,西方女性主義思潮,促進了中國女性作家現代女性意識和性別意識的高揚。新時期和新世紀的女作家們,創作主體的自覺導致對筆下的創作對象的性別選擇的自覺。中國婦女的生存和生命狀態,幾乎成了新時期女性文學的共同主題。甚至在一些個別的女性作家寫作上,我們都可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她們所受西方女性主義者的具體影響。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伴隨著文學創作的主題思想向批判男性中心文化的轉向,中國的女性主義文學開始萌生和崛起。王安憶捷足先登,林白和陳染緊隨其后,“女性個人化寫作”開始蔓延。
綜觀中國女性文學近30年的發展歷程,大體上可以概括出以下一些特點:一是強烈的批判性。隨著新時期文學的發展,女性文學更是逐漸把批判的觸角延伸到自身的惡習和痼疾并與之展開了無情的揭露。從女性文學發展到女性主義文學進一步深化了對男性中心神話的解構和顛覆。強烈的批判精神像一條鮮明的紅線貫穿始終。這種批判精神是以追求社會和諧和兩性和諧為目標的。諶容的《人到中年》的深層意蘊表現為對幾十年來人的價值被漠視而提出的強烈質疑。戴厚英的《人啊,人》更是對人的尊嚴在堂而皇之的借口下橫遭踐踏的強烈抗議。這些作品在廣大讀者中引發的強烈反思,其鋒芒所向是我們歷史上曾經產生過的嚴重失誤和我們社會機制運行環節上的一些缺陷,而不是我們的社會制度本身。二是復雜的結構性。與當代中國文化的多樣共存相適應,新時期女性文學的發展也呈現出結構的復雜性質。新時期女性作家的創作視點,既有女性的,也有中性的,即超越出性別束縛的。從創作原則和書寫風格來看,女作家既有遵循傳統現實主義或革命現實主義的,又有把筆觸聚焦于底層百姓,描寫生活的原汁原味和原生態的新寫實主義。三是階段的遞進性。從縱向上看,中國女性主義文學的發展,即由剛開始的對民族和人的命運的社會歷史反思,到女性意識的覺醒和現代女性意識的形成,從而引發了由傳統的女性文學到現代女性主義文學的誕生,劃出了一條依次遞進的歷史發展脈絡。
隨著我國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與和諧社會的進一步發展,我國婦女的經濟解放必然獲得更大的提高,而女性的思想解放也會取得深入的進展,必將促進全民族婦女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和提高。作為新世紀的中國女性文學應進一步關懷下層勞動婦女,從知識女性精英的狹小圈子,走向處于社會底層的城市女工和廣大農村婦女的生活之中,反映和描寫她們在新歷史條件下的生存狀態,激勵她們為更美好的生活而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