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紅色女人”的浪漫主義想象

在十七年文學中，李雙雙作為一個“紅色女人”紅極一時，她一方面有一心為公、大公無私的紅色品質，另一方面又具有向傳統陋習挑戰、爭取女性話語權的性別要求。這樣合乎歷史發展規律的女性形象由于被置于特殊的生活環境——辦公共食堂等背景之下，因此備受后代批評家詬病。但李雙雙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新的兩性關系訴求等特質，不但使這個形象具有了獨特的言說身份，而且還凸顯出特定時代的作家對女性的浪漫主義想象。浪漫主義的一個重要內涵就是主體把自己長期受到現實逆境壓抑而產生的愿望與理想，不自覺地投射到某一客觀對象物上去，并通過移情作用來寄托自己內心的深層愿望，以此獲得一種沖破現實束縛而得到的人生超越感。李雙雙所承載的浪漫主義情懷正是作家現實生活中所受到的壓抑和主觀理想在文本中的宣泄。作家李凖說：“我喜歡李雙雙這個人物。我呼喚李雙雙這樣的人，我的老伴就太老實。李雙雙爽朗、潑辣、快樂……我覺得她好像是快嘴李翠蓮和鶯鶯的笑的結合。”^①由此可以看出，作家感興趣的是把一種想象的烏托邦圖景投射到時代女性的塑造上，通過這種方式來寄托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缺憾。

一

“浪漫主義精神”是“那個時代(指五六十年代，作者注)所鼓勵的”，^②這種時代精神正契合了作家個體的主觀愿望，作家把與自己的妻子相對比的新的女性形象塑造以及和諧兩性關系的營造作為文本精神追求的支點，所以《李雙雙小傳》整體故事的營造表現出濃厚的超越現實的理想性。故事中的“大躍進”、“辦食堂”只是為塑造作家理想中人物而設置的生活基礎，雖帶有烏托邦性，但也是受到時代發展環境的局限所造成的缺陷。農村“大躍進”運動作為一場烏托邦運動已經失敗，但它的烏托邦性也包含了當時人們迫切想擺脫貧窮落后現狀的愿望，所以才會生出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的美好想象。^③而其中所重點凸顯的女性精神氣質和人性美集中體現了作家的浪漫主義理想，提供了那個時期的期待心理，也給今天的人們留下了很多感動和啟示。在作家的大膽想象之下，李雙雙一改過去女人貞靜嫻熟、忠厚老實的面貌，而成為潑辣、能干并具有獨立意識的新女性代表。小說一開始描寫的雙雙只是一個典型的附屬形象：“年紀輕輕就拉巴了兩三個孩子”，“整天圍著鍋臺轉”，村里都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姓名是一個人的代碼，是其社會身份的符號標志。而李雙雙卻“有名無實”，缺失被社會認可的標簽，只是丈夫的一個點綴，成為了一個“在場的缺席者”，延續了幾千年來中國女人的悲哀。但雙雙并沒有麻木于自己的現狀，上民校，“一心一意學文化”，聽新聞，聽報告，有了自己的思想再也不愿被壓制在“家”這個狹小的逼仄空間，“我還能叫這個家纏我一輩子”，要求和男人同工同酬，爭取自己的社會地位。參加修渠以后，話也稠了，笑聲也響了，后又喂了18頭豬，研究出“肥豬肥吃，瘦豬慢吃，按類分槽”的辦法，得了模范，表現出一個勞動婦女的聰明才智和創造精神，也在不自覺中暗示出女性的生存困境和爭取自己話語權的合理要求。

同樣是涉及兩性關系的紅色女人，左翼前期敘事文本中的女性大都是被放置在“紅色戀人”的天路歷程上來加以烘托的。胡也頻的《到莫斯科去》中的知識青年張素裳，在共產黨人施洵白高尚人格的感化和深刻革命思想的熏染下，穿過玫瑰色的情感想象最終奔向革命的目的地——莫斯科。還有茅盾《虹》中的梅女士等都是沐浴在男性情人的革命意識中脫胎換骨而踏上“紅地毯”的。女人走的是設置在浪漫情調籠罩中的革命話語激勵下的一種他救之路，是一條非自覺的、被動的、脆弱的覺醒之路。而李雙雙在作家主體心靈的參與創造下，在中國共產黨的政權意識的引導和干預下，“躍出”了男權建構的厚重壁壘，并脫離了對男人臂膀的依靠，奔向實現自我存在價值的“紅流”中去了。李雙雙這個形象具有的顛覆意義是：同樣是積極要求參與社會運動，不同的是女人成了男人的引路人，讓丈夫在自己無私、無畏精神的感召下發生思想上的蛻變，在沒有多少硝煙的氛圍中取得兩性關系的良性發展，共同奔向美好的前方，這寄予了作家心目中至高的社會理想。李雙雙這個形象的意義還在于掙脫套在中國女人脖子上的枷鎖，指涉男權中心體制下的女性生存話語權的缺失，但又不簡單等同于同時代的“鐵女人”形象。十七年時期出現了管家嫂子等女性形象，為了獲取與時代協調一致的精神色調，極力弱化自己的“女兒性”，站在時代的潮頭上沖鋒陷陣。李雙雙的性格雖以潑辣、能干為主色調，但又不失女人的溫順和賢良，“做得一手好針線”，對丈夫的進步表現出由衷的高興等，這都是中國民間能夠接受的女性性格，是一位獨特的追求與男人精神平等的女性形象。此外，李雙雙身上也充滿了作家大公無私等人性美的想象，她一改五四以來如馮沅君、廬隱等筆下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私語化的情感追求，積極融入到勞動生活中，表現出勤勞、質樸、無私、樂于奉獻的生活態度和精神狀態。勞動是美的，勞動賦予了李雙雙新的特質，也使文學史中出現了新型的生動的充滿鮮活力的勞動婦女形象。從這些方面來說，李雙雙擺脫了以往女性滿身脂粉氣的嬌柔形象，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和潑辣的自救要求，既有社會意識的覺醒但又未完全泯滅自己的女性意識，為十七年文學貢獻了生動活潑的性格。

李雙雙是浪漫激情想象的產物，但這個形象又并不是憑空構造，而是有一定現實生活根基的。她的勤勞和質樸都延續了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她的邊緣化地位也凸顯女性的現實生存困境。中國傳統社會中的女性，特別是處在下層的勞動婦女，由于沒有受到更多的文化教育，思想中便因循守舊，對自己所處的隸屬地位缺乏反抗的意識和能力。而李雙雙卻是那個時代的特例，是作家穿透現實苦難、展開激情想象的浪漫結果。

二

有人認為《李雙雙小傳》是講辦食堂的，是歪道，因而犯了左傾錯誤。但這樣的批評在擊中小說表層故事的同時，卻忽略了故事的言說結構和敘事策略，忽視了顯性的國家意識層面里所蘊涵的、作家傾注深情的對勞動婦女成長的浪漫主義想象。從敘事結構和文本邏輯的安排來看，《李雙雙小傳》也同樣洋溢著作家傳奇般的浪漫主義想象。

對敘事作品而言，結構從來都不是一個單純的沉默的容器，默默無言地承載著文本中的人物、故事、情節、話語等，它可以在不動聲色中與話語并肩而承擔著言說的重任。從表層來看，《李雙雙小傳》的顯形結構宣揚了國家意志，即當時大辦人民公社、公共食堂等政策；但在隱形結構上，正如陳思和所說，它引入了民間的“二人轉”模式，展開了兩人性格的沖突。^④作家在處理的時候把兩性之間矛盾的漸變和顯性的國家意識交織在一起，借國家意識的干預來推進兩性關系的發展，既反映出時代政治特色，又帶有很強的主觀想象性。小說敘事的出發點是從李雙雙開始的，李雙雙很難有露面的時候，在熱火朝天的社會運動中，作為屋里人的她不愿整天呆在家里，要“和男人來挑戰”，爭取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但幾千年來固有的傳統習性和陳規陋習是不會輕易被撼動的，這就給故事的發展制造了障礙。此外，李雙雙一心為公，大公無私，是“起高的旦角”。而孫喜旺卻是軟面筋，有垃圾思想，是“走低的丑角”，這構成了兩人性格的主要沖突。為解決矛盾推動故事發展，作家的心靈部分地創造了他所把握的現實，在臆想中把雙雙命運的發展依附到了辦公共食堂、大躍進等主流意識活動中。“民以食為天”等都詮釋了吃飯對人類生存的重要意義。雙雙命運的逆轉都是與“食”即當時的“大食堂”密切相關。雙雙的一個稱謂是“俺做飯的”，也就是整天圍著鍋臺轉的為男人燒飯的一個屋內人。雙雙踏出家門融入社會的契機就是以公社黨委羅書記為代表的國家意識提出要想大躍進“長出翅膀”，需把家庭婦女解放出來，以辦公共食堂來實現。雙雙和喜旺關系的轉折點也仍然是與飯有關——雙雙參加勞動沒有多余時間燒飯，男權意識濃厚的丈夫躺在床上抽煙也不做飯，這都是“男主外，女主內”的落后思想在作祟。在老支書的權威影響下，一直處于被動的雙雙才逆轉了與丈夫的關系。富有戲劇性的一幕是，一直充當丈夫“做飯的”李雙雙最后終于在食堂里吃上了丈夫做的飯，被丈夫戲稱為“終于是熬成人了”。成就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是建立在國家意識搭建的平臺的，這一方面顯示了五六十年代“政治干預”的時代特色，另一方面也凸顯了女性爭取自身話語權的艱巨以及作者烏托邦性的激情想象。這部小說的敘事框架，是中國現代語境中一個女性由“無我”到“有我”的確證之路，是一個女人大公無私美好品質的浪漫展示以及渴求兩性關系健康和諧的發展。建人民公社、辦公共食堂只是填補這一框架的現實“肌理”，是作者把自己的潛意識轉化為顯意識的依托，而并不是作者著力表現的主導面。正如作者自己所解釋的：“這個主題上還蘊蓄著更加重大的東西，那就是這一對普通農民夫妻中的關系變化，反映了我們這個社會的變化。……從寫人出發，從寫性格沖突出發，把這兩個人換到什么地方都可以。”^⑤

從《李雙雙小傳》的文本邏輯來看，小說開頭即邏輯起點便指出了女性的邊緣地位，“孫喜旺的愛人”——李雙雙只是家庭的附屬，沒有自己的話語權力。發展到小說的結尾即邏輯終點，“李雙雙那個愛人”孫喜旺如今也有點變化了——暗示出兩性關系的發展和結果。由此，《李雙雙小傳》的邏輯次序可以概括為兩性關系由不平衡回歸平衡的努力，而敘述的支點即建立在李雙雙和孫喜旺的性格、觀點的“變”字上，更多地表現在人物的性格矛盾沖突上。辦食堂只是外在的時代符號，或者說是一件披在作品上的外衣，是推動人物關系演進的載體，只起烘云托月作用。小說在一開始就交代，孫喜旺不愿意自己的屋內人拋頭露面，而李雙雙也蒙昧地當了幾年幕后人。隨著自己見識的增長，李雙雙和男人平等參加社會勞動的愿望日漸強烈，不斷沖突，最后上演為夫妻打架，兩性之間出現了不和諧音符。結婚以來，雙雙“可沒斷挨喜旺的打”。但當孫喜旺挨了雙雙兩拳后，就喊說“好!你反天了”暗含著男人是女人的天，男人打女人是“天賦人權”；而女人就得無條件地順從男人，還手打男人那是大逆不道的。可此時的李雙雙早已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媳婦，已日漸成長為有一定見識，有自主意識的潑辣能干的女人了。但在當時的現實生活中依靠女人自身好像還無力破除這種落后思想。最后，在借助老支書等的權力干預下，李雙雙才有機會走出“煤渣坑”，融入社會主流活動中。關于這一點，帶有作者太多的主觀想象和熱情。文學史上關于描寫女性主義文學作品不少，但對于女人如何掙脫強大的男權藩籬獲得自己的話語權卻始終未能給出多少令人滿意的答案。依靠政權意識的庇護來獲取女人斗爭的資源，這可能是新時期的時代特色，但也帶有太多的烏托邦性，更多地體現為一種精神想象。這讓李雙雙的自解之路帶有濃厚的浪漫情調。此外，小說開頭和結尾互為照應的夫妻稱謂上的變化并不是無意識的簡單顛倒，而是一種關系的顛覆，一種觀念的嬗變。這種匠心獨運的結構安排凸顯了作家的敘述重點，也暗含著作家主觀理想在充滿激情的敘述過程中最終實現。但李雙雙并不是把凌駕于男人之上當作自己的人生指歸，當聽孫喜旺說“一定要趕趕你，也要爭個上游”后非常感動，“比人家表揚自己還高興。”骨子里還是流露出一種“夫權”至上思想，這也比較符合現實，李雙雙的自身能力和當時的文化土壤都不具備讓她實現徹底根除陳舊觀念的條件。但讓我們感動的是，作家宣揚的并不是男性壓倒女性或者女性壓倒男性的不健康的兩性關系的臆想，而是女人擺脫男權桎梏爭取自己合理地位追求兩性健康發展的新女性觀的合理想象。這是文學史上作為男性作家對女性解放之路所做出的比較有益的探索。

《李雙雙小傳》近來被讀作是“大躍進”時代的應景之作，從而使這部小說由五六十年代的主流地位而降格，并一直處于被質疑之中。這都是太過于注重表層的敘事內容而忽略了文本的言說結構所造成的。李雙雙作為敘述的邏輯起點和終點超越了歷史語境的局限和制約，體現了時代女性塑造的價值取向。文本從女性的依附地位切人，重點描寫的是在勞動光榮的年代，女性如何擺脫生存困境爭取自身話語權以及追求兩性關系和諧發展的生存智慧，這是敘事的邏輯次序，是不容忽視的故事的內在肌理。辦人民公社、公共食堂只是為發展人物性格和矛盾而設置的現實外衣，讓我們感覺更多的是作家對一個積極、樂觀、無私、充滿自我意識的勞動女性的浪漫想象和激情敘述。

①引自朱珩春《海濱的談話》，《作家報》1993年5月22日。

②③④轉引自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第49頁，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⑤引自《向新人物精神世界學習探索——(李雙雙)創作上的一些感想》，載《人民日報》1962年12月16日。

(作者單位：安徽滁州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