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方法論角度來看,唯物辯證法思想對王朝聞的美學研究思路起著重要作用。王朝聞批判形而上學的方法論,他指出形而上學的研究方法在美學研究中表現為一種脫離審美實踐的研究方法,表現為從理論到理論或者先有結論再找證據的研究方法,還表現為否定文藝觀發展的教條主義思想,他指出馬克思主義思想都是注重實踐的,肯定理論是發展的,因此他認為美學研究是不是辯證唯物的,不在于是否引用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而在于具體的研究方法和對審美關系的認識是否遵循了辯證唯物主義的原則。王朝聞認為美學問題研究方法上的形而上學,與思想認識上的形而上學相關,他認為形而上學的研究方法不僅僅存在于“四人幫”文藝統治時代,還存在于新時期的藝術研究、美學研究之中,不僅僅存在于藝術批評實踐中,還存在于理論研究的方法中。王朝聞美學研究方法論的批判意識,反映在他對以政治運動代替文藝標準和以某種主觀思想把握所有的藝術的研究方法的批判中,還反映在他對美學研究中追求體系、忽視生活體驗、忽視美學研究的多樣性等的批評中。
王朝聞反對研究方法中的形而上學作風,他認為形而上學的研究方法最顯著的特點就是脫離實際,虛假空洞,因此他特別強調理論研究的實事求是精神,強調理論從內部而不是從外部注入,他認為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思想對藝術審美關系研究具有指導的意義。他說,“恩格斯在《反杜林論》的《三版序言》里這樣說:‘對我來說,事情不在于把辯證法的規律從外部注入自然界,而在于從自然界中找出這些規律并從自然界里加以闡發。’……我的實踐經驗使我覺得,恩格斯這一關于自然辯證法的論點,對于我自己所關心的藝術創作與藝術欣賞的關系的認識,也有指導意義或間接的論證作用。……所以,我以為尊重而不把前人和別人已經取得的論斷代替我自己的論斷,這樣的規律對我來說才是我自己所掌握了的規律”。①
基于實事求是的研究方法論,王朝聞的學術研究十分注重比較的方法,他力求在具體的比較中得出結論,這正是辯證法的實踐性特征。從王朝聞的美學著述中我們可以發現他注重尋求審美現象之間,藝術形式之間以及藝術和生活之間差異性和同一性的探索,因此他的美學思想呈現一種處處有比較的特點。事實上,在王朝聞美學研究中,“比較”只是一種方法,而實事求是、異中求同的辯證法思想才是王朝聞美學的方法論核心,因為比較的方法也會出現形而上學的情況,比如比較中的保守主義和機械運用西方理論的全盤西化現象。辯證法作為王朝聞美學的方法論,大體說來是有兩個層面的:
第一,從具體藝術欣賞實踐層面來看,他進行了藝術作品欣賞中的中外比較,古今比較,同題材不同藝術形式和不同藝術作品的比較,不同題材的同一作家的藝術作品的比較等等。王朝聞美學涉及的藝術形式、種類之繁多是當代美學家很少有人能夠企及的,這和他曾經專門從事造型藝術實踐,特別重視民問藝術收集,注重文學修養有密切的關系。王朝聞對這些藝術作品的分析是基于美學普遍規律研究的,所以他不是停留在藝術賞析的層次上,而是深入到藝術和人的存在關系之中,因為肯定藝術形式以及審美主體、審美客體之間的差異并不足他美學研究的最終目的。作為美學研究的方法論,王朝聞的目的在于求同,因此從王朝聞美學研究中我們可以發現他更多的是在比較中尋找共同性,當然沒有差異也就沒有比較,也就無所謂求同,王朝聞對差異和共性之間的辯證關系的認識是深刻的。
就不同種類的藝術形式比較來看,一方面,王朝聞肯定不同藝術形式之間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他常常在比較中歸納藝術形式的相通性,例如,“從各個門類藝術的差別與聯系著眼,戲曲、書法雖屬不可混淆的兩門藝術,但它們都必須同樣具有音樂感。我在這里所指的音樂感,即包括節奏和旋律所形成的對立統一的結構美。”②鑒于不同地域的同一藝術形式有不同的特點,他特地將戲劇分出京劇、川劇、昆劇、吉劇等不同種類的地方劇進行比較研究,相互闡發,尋找差異和共性。在1970年代末的《創造與繼承》一文中,他指出“把川劇和山西梆子、河北梆子相比較。不能否認它們在唱念做打各方面,都有它們那與眾不同的特點。但是這些差別是相對的,聯系才是絕對的”。③在中西地域之區分中,他認為,越有中國特色的藝術才越有世界性,但同時他也強調中外藝術的溝通性。實際上,王朝聞美學對外國藝術和理論的態度,一方面是用西方的理論闡發中國的藝術,如用典型理論研究中國小說人物形象,比較顯著的例子如專著《論鳳姐》一書中的人物形象分析。另一方面,是用中國的理論來闡發外國的藝術,如王朝聞在解讀外國文學作品時常常用中國傳統的“閑筆”等理論來解讀外國小說。
王朝聞在中外、古今、雅俗關系中探討了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審美規律、審美關系。他強調理論來自實踐,因此他的美學著作從表面上來看似乎是重視現象分析,缺乏哲學推理式分析,但是與同時代美學家的理論,尤其是與哲學美學理論相比,王朝聞的理論要有生命力得多。王朝聞美學的這種魅力與他遵循辯證唯物主義的研究方法有密切的關系。
第二,從理論繼承和創造層面來看,王朝聞美學重視現象分析的同時也重視對前人理論的學習和吸收,事實上他的美學理論建構還基于對中外理論思想以及民間藝人總結出來的不同種類藝術規律的相互詮釋,以及在其他種類藝術形式上進行印證,在理論與理論,理論與藝術相互闡釋中形成對藝術性和審美關系的普遍認識,這樣比較研究出來的理論,既能在具體的藝術實踐中得到印證,也能在形而上的高度具有概括性、適用性。事實上,王朝聞這種從各種藝術理論比較中總結美學理論的研究方法貫穿了他的整個美學思想歷程。
王朝聞在理論層面進行的比較可以分為這樣幾種情況:一是對同一個問題進行中外、古今不同理論闡述的比較,在比較中形成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二是對不同藝術的美學范疇、理論范疇或者不同層面的規律進行比較,在相互闡發中形成美學規律的普遍適用的規律。如他對萊辛關于繪畫和詩歌的區別分析、對兩種藝術的局限性的超越等理論,與自己強調藝術矛盾性魅力的理論相互闡發比較,并與中國傳統藝術理論關于詩畫關系的分析進行比較,在比較中形成自己對藝術的含蓄性的認識等。
王朝聞的比較研究主要是圍繞審美關系中的主體和客體以及相關美學問題展開的,他的比較不僅僅是理論探討的問題,還有中西理論之間的比較,以及理論和創造之間的比較。如他指出傳統文論中十分重視意象創造,又指出“意象創造是接受美學的命根子,沒有意象創造怎么可能擴大與深化觀賞對象的意境,觀賞引起的由衷的愉快,和他對觀賞對象復雜內容的掌握都是合天機的敏感和有選擇的結果”。④這種并非共時性的比較使我們對西方的接受美學有了中國語境的理解和認識。但王朝聞的理論又不等同于接受美學,而是在中西不同理論體系的相通性比較中給西方理論以中國理論語境的理解,使中西理論有了對話和相互補充的可能。
在王朝聞美學體系理論融合的自覺中,可以看到西方的辯證法如何在王朝聞美學體系中實現了中國化的詮釋和生成。王朝聞這種建構美學思想的方式,是中國當代美學民族化、中國化的一個典型范例。
①簡平編《王朝聞集》第11卷第19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②簡平編《王朝聞集》第18卷第346頁。
③簡平編《王朝聞集》第7卷第309頁。
④簡平編《王朝聞集》第20卷第444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