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動國人獻身的關鍵
中日的緊張關系近期由于中日雙方的共同努力而有所緩和,但所有密切觀察中日關系發展趨勢的人都在緊張地注視著中日關系中一個最具指標性意義的動向:即日本政府和現任首相安倍晉三對靖國神社的態度。在早前的日本靖國神社春季祭祀活動中,安倍晉三在既顧忌中國和亞洲鄰國的強烈反對,但又順應日本國內相應的右翼勢力的雙重壓力下,做出了不直接去參拜而是以獻祭物品的方式,來解決復雜的聚焦壓力。
事實上,中日關系近年來一直被日本靖國神社問題所困擾,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就是因為執意參拜靖國神社,而引發與中國和韓國高層的政治交往被中斷,使中日關系降到了建交后的最低點?,F階段靖國神社無論是在日本國內政治,還是在中日關系或中韓關系都構成一個高度敏感的政治問題。
靖國神社僵局所代表的戰略意義,遠遠未能被公眾,甚至為許多專業研究人士所理解。如果靖國神社的問題僅僅是因為里面祭奉著日本甲級戰犯,僅僅是日本右翼的一個政治符號,那么靖國神社問題并不難解決,最簡單的就是將那些祭奉的靈位遷移就可以解決問題。事實上這也是日本右翼以退為進的一種政治選擇。
但靖國神社問題并不會因為移走那些甲級戰犯靈位而就此解決,日本右翼和普通民眾對靖國神社的執著,也非系于里面供奉的戰爭歷史人物,靖國神社其實是當今日本歷史和日本政治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它并不僅僅是政治符號,其本身就是日本政治中一種危險的機制和基礎。靖國神社會本身就是日本皇國神道教體系中的核心部分,是驅動普通日本人為日本皇國體系獻身和從事戰爭的關鍵制度,靖國神社始終代表著日本政治的一種潛在發展方向,即日本皇國神道軍國主義,也正因為如此,靖國神社問題才成為當今日本政治中的一個顯著問題。
神道教服務天皇制度
在日本走上由天皇制度高度集權的現代軍國主義道路之前,日本按著自我軌跡封閉發展。其在發展歷程中不斷地遭遇其它文明,與因蠻族入侵而歷經變遷的歐亞大陸文明不同,日本在近代之前從未受過強大外來文明的征服,因此日本能夠長期保留其文明中的原始因素,并在特定的階段有選擇地從外部引進對自己有益的文化和制度來為其服務。因此在明治維新之前,在強烈封閉的本土性和有滲透性的中華文明雙重壓力之下,日本文化有三個主要淵源:
首先,按人類社會正常發展的渠道而逐步演變而成的日本本土文明,這其中包括日本本土的多神崇拜宗教神道教,日本島內從氏族、酋邦部落,一路演變而來的封建制度,包括虛位天皇和實際統治者幕府。
其次,日本在圣德太子時期以及其它時期大規模從中國移植而來的、主要服務于統治階級和日本政治結構的中國文明制度,尤其是建立在儒家學說之上的中國統治倫理和統治結構,包括中國文化的各種原典和中國的文字,同樣成為日本文明的核心架構。從重要性來看,是中國文明為日本文明提供了統治的倫理和架構,所以中國文明構成了近代之前日本文明的核心部分。
還有的是,日本另一個主要的文化淵源是佛教,其起源于印度,經過中國、朝鮮半島,繼而向日本傳播的佛教,補充了中華文明講究社會倫理和統治秩序的世俗性和功利性,進而為東亞文明,其中包括日本,提供了一種深刻的國家性宗教,而被統治階層和大眾共同接受。在公元8世紀開始,佛教幾曾取代了神道教并成為日本文明的核心宗教,但在明治時期基于政治考量,佛教再次被壓倒在神道教之下。
近現代西方文明進入全球擴張的周期,在進入亞洲內傳統的中華秩序范圍后,西方力量除了給中華文明極大的震蕩,直接破壞了歷時千年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秩序外,也給日本帶來了直接的震撼。正是為了對應被當時中國皇朝統治者認為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日本開始了以集中原本分散在幕府和各地大名的日本社會力量,以對抗內外壓力的革新過程。這是一種典型的本土文明通過自我更新,以實現權力集中,來對抗更強大外來文明的“壓力—反應”模式。
正是西方擴張強大的壓力,打破了當時日本正在緩慢演進的日本本國封建歷史;如果沒有西方力量的入侵和壓力,當時的實權幕府和虛位天皇之間遲早會實現最高統治權力完全轉入幕府的手中這一過程,一如中國春秋時期周天子的統治地位逐步為區域性的新興霸主所取代一樣。面對強大的西方文明外來壓力,無力凝聚日本國內各方勢力以對抗巨大的外部壓力的江戶幕府,最終讓位于形成了聯合勢力的日本天皇和地方大名,從而形成了近代天皇制度。
因此近代日本天皇制度,是一種在西方和日本國內新形勢的巨大壓力下形成的新統治中心,目的在于以全新的中央集權統治和各項制度,最有效地凝聚當時日本微弱的國力和社會各階層,以實現力量建設和重組。正是在這個重組過程,日本天皇制度得到了重生。而為了高度集中當時日本社會的各種資源,包括塑造日本近代天皇制的凝聚力和崇高性,日本明治維新的統治者改造和利用了源于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使原來本土性、民間性、非政治性的日本神道,變成一種直接為日本近代天皇制度服務的國家宗教。
因此盡管神道教與世界上各種主要宗教相比,具有非成熟的原始宗教特點,但在明治維新后日本統治者的大力推動下,原民間性的神道教變成了日本神國天皇神道制度。然后由日本政教合一的天皇制度直接推動,神道教直接成為日本皇國軍國主義的國家宗教。正是利用原始神道教的宗教特點,近代日本天皇制度演變成了真正的政教合一,高度集權的日本軍國主義的統治核心。
軍國主義結構的核心
所以在明治維新這一歷史周期內,日本歷史上出現了第四種對日本文明有重大影響的核心制度,即當代日本皇國神道天皇制度。正是這種高度集權,具有極大擴張性、迷惑性和愚昧民眾的政教合一政治體系,驅使日本自19世紀末期起不斷地發動對周邊國家的戰爭,形成日本歷史上全面擴張的時期,從而使日本告別了以島國本土文化、中國儒家陽明學說和制度,以及以佛教為核心的諸源合流的固有傳統文化,而進入了日本帝國主義時期。
神道教和其核心祭祀場所靖國神社,就是在日本近現代的天皇神道軍國主義時期,才開始發展成為日本軍國主義制度的直接服務機構,構成了日本對外戰爭的核心精神支柱。通過與天皇神國、神道教的關聯作用,通過祭祀、神話發揮皇家神社功能,驅動普通的日本人轉變為神道皇軍的炮灰。所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日本法西斯、天皇神道教軍國主義體系內,靖國神社占據著核心的地位,通過靖國神社的祭祀,所有在日本對外侵略戰爭中死亡的軍人,都成了天皇的臣民和神道教中的神位,因此靖國神社對日本侵略體系來說具有最高的精神安慰價值。
因此,靖國神社并不是傳統日本文明的遺產,而只是近現代日本軍國主義的直接產物。也正因為如此,在二次世界大戰后靖國神社被占領軍明令脫離日本皇國神道體系,通過政教分離的模式,將靖國神社剝離日本的政府結構而轉為普通宗教法人,其目的是瓦解日本戰爭能力的組織結構,即日本皇國神道軍國主義。而出于美國政治和亞洲戰后格局的考慮,負責占領日本的美國軍事當局在摧毀戰敗日本軍國主義制度時,又選擇保留了日本天皇制度和日本神道教。所做的僅僅是使神道教脫離日本皇國制度,從而使在日本軍國主義戰爭體系中占有核心地位的兩個日本侵略機制:即日本近代天皇制度和日本的皇國神道教,逃避了本應該受到的懲處。
與世界各主要宗教不同,傳統神道教的存在方式不是信仰和忠誠而是祭祀,而作為日本天皇制度信仰核心的神道教,則通過對一系列神社,包括伊勢神宮和靖國神社的祭祀去維護戰前近代天皇制度,而戰前近代天皇制度是集權和非民主的,是日本軍國主義的統治核心,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在戰爭中的責任與天皇制度有直接關系。靖國神社的問題不在于祭祀誰,而在于它是近代日本天皇制度的集權、戰爭的一部分,正是通過靖國神社的皇國一體的祭祀,日本天皇得以驅動普通日本民眾為日本歷次對外戰爭送命,而通過死后成為日本神國天皇體系中被祭祀一員的身份。日本普通民眾在戰爭中成為心甘情愿的炮灰,靖國神社所代表的野蠻和蒙昧,在進入現代化后當代世界體系中絕無僅有。
回歸戰前意識很難
實際上按照二次世界大戰中同盟國之間一致共識,戰爭結束后對戰爭發動者和戰爭起源機制的懲處制度,日本的皇國神道軍國主義機制應該被徹底處理。而中國革命的發展趨勢,使美國將其在亞洲的力量存在重點放在日本,并因此有意地保留下日本的戰前統治結構以便盡快恢復日本的力量為其所用。美國單方面的政治選擇為隨后的亞洲當代歷史,留下了復雜的日本戰爭歷史、戰爭責任和靖國神社問題。靖國神社所代表的軍國主義,至今仍在主導和代表著日本社會右翼。在當今日本,對靖國神社的態度足以區分日本政客的政治傾向。
而同樣在美國人的庇護下被保留的天皇制度,經歷過戰爭失敗后的變化,今天反而顯示出一種相對積極的趨勢。由于負擔著沉重的歷史,并深知日本在戰爭中的責任,戰后天皇制度反而成為對日本戰爭歷史反省相對正面的因素,這一點可以從近年日本天皇的態度,以及對靖國神社的態度上反映出來。盡管日本右翼極力重新推動日本皇國神道軍國主義,但現階段的天皇制度,已經無法承擔戰前其在日本皇道神國軍國主義制度中所起的核心作用。僅從這一點來看,日本右翼要重新回到皇國神道軍國主義的舊制度,就已經十分困難,更何況日本戰后的民主制度中也確實存在著對保守勢力制約的日本民眾和社會各階層。
盡管戰后日本政治右翼始終是主流,但日本政治并沒有完全被代表著極端日本皇國神道觀念的極右翼政客們所統治;在現階段的日本,戰后合法化的西方民主制度,日本傳統文化(包括被視為日本文明根基之一的先儒及陽明學說、日本皇國神道右翼、日本新左翼社會主義力量),各種勢力都在此消彼長。我們看到的今日日本政治的風云人物者,都是日本右翼,在他們的觀念深處日本皇國神道要多于西方民主政治,因此他們不僅違背日本社會中左翼的意志,同時也違反在戰后形成的日本民主制度的利益,而極右翼的日本皇國神道觀念,同時也與現階段主導日本的美國主流政治利益相沖突。
所以在今天的日本,右翼勢力已不可能將日本轉回以軍國主義皇國神道教為統治基礎的戰前日本。更何況今天的亞洲已經不是當年日本明治維新前后的亞洲,一度在西方勢力和帝國內亂后崩潰的中國,現階段正在全面復興,已經是強大和有高度集中能力的真正大國。因此亞洲和中國同樣有能力對日本國內發生的各種事態進行相應的制衡,中韓對日本右翼政客在靖國神社問題上的管理和對抗就充分顯示了這一趨勢。因此當下日本無法重演在歷史上曾對中國形成巨大損害的那段歷史,因為歷史已經改變,對此中國人民有足夠的信心。
理解近現代日本的切入點
以當代日本的靖國神社為觀察和理解近現代日本的一個切入點,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日本國家發展歷程中的理性缺位。迄今為止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歷史,無論是先后高度擴張的歐洲列國、俄羅斯帝國、伊斯蘭世界、拉美、非洲,還是中華文明,其衰變和新生,都有著明顯的邏輯性和規律性,同時也有眾多的共同因素,以至于人們可以從中得出被稱為歷史規律的理性。
而日本近代的歷史則顯示出另外一種復雜邏輯,日本問題之所以復雜,就在于日本始終是一個巨大的矛盾的綜合體,并顯示出各種不協調與異質的聲音,由于日本文化有多重本土和外來的結構,所以今日的日本政治除了日美同盟這個核心基礎之外,還顯示出各種可能的趨勢,其中包括同樣不為美國歡迎的日本皇國神道右翼極端趨勢,但現階段的日本主流政治,就是以日美聯盟和日本皇國神道混雜的日本右翼保守主義。
與今日亞洲的全新格局、尤其是與東北亞中國和朝鮮半島的新形勢相比,日本政治的保守化、原教旨宗教化顯得格外突兀,無獨有偶,美國政治同樣顯示出相同的趨勢,政教合一的原教旨主義并不是穆斯林國家的專利,現今美國和日本都顯示出這種保守的政治發展趨勢。因此與二戰前的日本相比,在已經經濟全球化與區域和平制度化的全球體系中,今日日本顯得更加怪誕。日本政治當前的右翼化、保守化和神道教原教旨趨勢,已經成為全球政治中的不和諧因素,日本已經成為當今世界秩序和亞洲秩序的麻煩制造者,而不是日本一直自詡的世界秩序中流國家。
所以現階段中日關系僵局的核心問題,并不是中日兩國真存在著絕對零和的生死攸關利益沖突。在全球化的前提下,中日兩國完全可以在現行的國際體系、包括東北亞體系內各得其所。中日關系的僵局在于,兩種看似一衣帶水,但本質上完全獨立的文明,未經過戰爭的有效融合,而日本原有的中華文明部分被抑制后,中日兩國在歷史道路、文明方向都存在著根本性的差異和沖突。
在靖國神社問題上,日本與周邊國家的認知差別,僅僅是中日兩國文明道路差別的一種具體表現,這種差異和沖突是由于日本在近代明治維新后所選擇的道路,偏離了日本原有的文明發展道路后而形成。上一次中日戰爭的結束,同樣未能使中國和日本找到戰后共同的道路。因此現階段中日兩國之間在靖國神社問題上的矛盾是真正深層結構的矛盾,并不是事務性和具體利益的沖突,中日之間的矛盾和沖突不以短期內人的意志和政治人物的更替為轉移,因此由于日本政壇的人物變化而在短期內使中日關系急劇升溫回暖的可能性并不存在。
靖國神社問題因此會定期在中日關系中引發風波,而中日之間矛盾的解決,將取決于人類歷史中最重要的因素——時間,因為時間將使中國完成現代化,而中日矛盾的徹底解決,將與中國成為超越美國和日本的亞洲核心力量有直接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