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領域從事特定工作的人被冠以“家”之稱號,一般來講是不尋常的。“教育家”也是如此,其人至少是教育者中的佼佼者,出類拔萃。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教育家首先是教育者,是一個尋常的教育者,擁有普通教育者的平常心。所以,如果要給“教育家”作一個界定,是否可以這樣說:教育家,即以凡人心態做出了不平凡事業的教育工作者——這是我對“教育家”的基本理解。由此,我嘗試解讀“教育家”的內涵。
一、教育家做的是一件平凡的事
教育家首先是一個教育工作者。他之所以被人尊奉為“家”,是因為他干得好,干得杰出,干得與眾不同,但不管如何,他所從事的工作還是與所有教育工作者都相同的,是一件極其平凡的工作。
似乎有一種觀點認為,教育家乃高人。言下之意,教育家責無旁貸地承擔起“拯救”教育、因之“拯救”人類的神圣使命。于是,要求教育家必須先天下而憂,先天下而苦,先天下而行,必須嘔心瀝血,死而后已,必須一夫當關,力挽狂瀾……但我想,這倒大可不必,如此要求教育家,豈不“折騰”教育家么?其實,歷史上許多教育家在世時并不見得是驚天地泣鬼神:孔子生前十分不得志;現代教育之父夸美紐斯生前流離失所,直到死后200年才得到承認:瑞士的裴斯泰洛齊被譽為“偉大的實踐教師”。但生前也是經千辛磨萬苦的……他們干的事,現在看平凡依舊。
所以,我們大可不必給教育家套上過于耀眼的光環。這種光環會把一個人變成一個神。而當一個人一旦成為神以后,性質就完全改變了:居高臨下,自以為是,剛愎自用,獨斷專制……而且,原本十分平凡的教育工作,被無限抬高,被神奇化,被不明就里的人所頂禮膜拜,這便適得其反了。
教育家是人,是一個普通的教育工作者。他固然創造了自己輝煌的教育業績,但這種創造的前提是:他在踏踏實實地做事,做平凡的事,也會犯一些錯誤,也會有一點牢騷,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一個也不少。因此,杰出的教育家做平凡的事,可能是一條揭示教師專業成長之秘訣的規律。
二、教育家做的工作具有鮮明的個性
教育家之成為教育家,皆因其“與眾不同”,甚或“鶴立雞群”。在我們的“教育辭典”里,常常會有“教書匠”和“教育家”這兩個內涵迥然不同的詞。所謂教書匠,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做的是同樣的工作,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機械性的重復工作,即所謂的“司空見慣”。其工作的全部價值或目的是“完成任務”,每每會使平凡的事在不知不覺中淪為“平庸”的事。而教育家則不同,不滿足于現狀是其最大的特點,因為不滿現狀,勢必要創新,而創新就勢必帶有十分濃重的個人色彩,彰顯著教育家自身特有的個性。
于平凡之處見不平凡,這是教育家的素質使然。的確,舉凡教育家者,他對教育現象和問題都會有自己獨特的認識視角和思維方式,并且有解決問題的“高招”、“奇招”抑或“怪招”,這些“招數”是反常規的,至少是大多數人想不到的,因而能給人全新的啟示。這便是教育家對教育的貢獻。
當然,這些“招數”僅僅是形而下的表現,其形而上的東西乃“思想”。教育家的一個必備條件應該是思想家,用時髦的話來說,教育家必須是善于“反思”的人。“反思”之語意,我理解應該是“反過來思考”。太多的人只會“順”著思考,尤其是“順”著已有的思路、“順”著別人的思路來思考,因而在很多情況下會給人“東施效顰”的不屑。但教育家不然,他會別出心裁,獨辟蹊徑,在山重水復疑無路之際,讓人見到柳暗花明的“又一村”。
三、教育家的價值訴求是為學生營造“精神家園”
學校,與其說是知識傳授的場所,毋寧說是學生精神成長的搖籃,傳授知識,充其量不過是年青一代身心發展的途徑或手段之一,既不是教育的全部手段,也不是教育的目的。因此,作為校長,作為教育家,他所訴求的理想與價值,是讓學生在學校中健康成長,快樂成長,幸福成長,他應用心地經營學校,使學校成為學生成長的“精神家園”。
反觀當前的學校教育,尤其是在千年傳統文化鑄造下修煉而成的中國學校教育,教育家的這種價值訴求十分艱難。我們的教育,歷來信奉“師道尊嚴”。所謂“教”者,《說文解字》有一經典詮注:“上所施,下所效”。韓愈《師說》將教師的功能直接界說為“傳道、授業、解惑”——字里行間無不流溢著為師者的傲慢、凌駕與至尊。由此而來的學校文化,使得學校多少有些窒息和冷酷,而教師的威嚴始終是師生溝通的一道難于逾越的“坎”。在這里,愛心是優秀教師、是教育家的最基本品質。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代,教育家都表現出無限、無痕的愛心。因為愛是精神家園的靈魂,愛是橫貫人際的橋梁,愛是心理發育的養分。
這樣看來,教育家應該有一種寬宏、和藹的博大情懷,能做到愛滿天下。在教育家的心目中,應該沒有功利的誘惑,沒有利益的驅動,只有孩子,只有學生,只有對教育虔誠的神往。這是一種人生境界,也是一個凡人追求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下,人生才能獲得真諦。而對于我們的學校教育來說,這種境界的確太少了,少得幾乎被人忘卻。在強大的升學壓力下,在極其殘酷的應試教育體制下,我們的教育似乎“目中無人”,只有“知識點”,只有以“知識點”為本位的試卷,只有考試分數。學生,似乎沒有了自我,沒有了自信,甚至沒有了自己的主見。這是教育的悲哀。所以,當代教育家要做精神家園的“拓荒”者,要在學校里釀出濃濃的愛意,要讓我們的學生充分感受到求知的快樂,成長的快樂,人生的快樂。
四、教育家的經典行為不是“壘磚”而是“澆水”
社會上每每將教師比喻成“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以為,這并不是一個好的比喻,甚至不是一個貼切的比喻。這個比喻在很多情況下會給人誤導。手頭正好有一本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版《辭海》(縮印本),其中有對“工程”的解釋:“(1)將自然科學的原理應用到工農業生產部門而形成的各學科的總和。如土木建設工程……(2)指具體的基本建設項目。如南京長江大橋工程……”顯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中的“工程”含意是后者,如此,“‘工程’師”和“‘教’師”恰好是兩項性質截然不同的職業或工作。
我們可以從多個方面分析“工程”與“教育”的本質區別,首先,工程要經過事先充分而周密的設計,進行準確無誤的計算;教育則是一種認知與情感交替甚至交融的過程,因而更多的是一種體驗生成過程,事先很難加以精確設計。其次,工程的前提是有“施工圖”,因而依樣畫葫蘆,是機械的:而教育是因材施教的活動,因人而異的多樣化和靈活性是這種活動的本質。第三,工程是可控制的,它需要而且是必須嚴格按照施工圖施工的:但教育則不然,它是教學相長的過程,是師生互動的過程。其四,工程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為量的累加,并且是靜態的;而教育則更多的是質的飛躍,是動態的。
然而,問題的嚴重性恰恰在于,應試教育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將“教育”理解為“工程”,換言之,所有上述“工程”特點在應試教育中都真真實實地存在著,反映著。有相當一部分人,把培養學生的過程十分簡單地類比為“蓋大樓”:按照事先設定的“培養目標”(如學文科或理科,類似于施工圖),先是打基礎,然后壘磚(知識),一塊磚一塊磚地往上壘,最后結頂(高考或畢業)。
然而,在我看來,教育可能更多的是在“種樹”。種樹與蓋樓截然不同。首先,種樹事先是不要對樹的生長過程進行計算或設計的,一切聽憑自然,當然事先要做的工作是選好土壤。其次,一旦樹苗種植后,只要給予充分的陽光和合適的水分就會健康成長,而且會長得婀娜多姿,形態迥異。第三,樹怎么長、有多少枝頭、長得多高或多粗,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是不可控的,園丁至多只是對枝丫作些修剪。第四,樹在生長過程中不僅枝頭在長而且樹根(“基礎”)也在長,一年四季不僅有落葉和凋零而且也有新葉和蓓蕾。
作為教育家,他的經典行為應該是“澆水”,而不是“壘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