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作時
3年心血的價格
“連頭帶尾3年了,真難啊。”平時不愛說話的寧波商人章明偉說到自己公司的知識產權被侵權的時候,只留下了一聲長嘆。
章明偉經營的企業叫“寧波江東盛豐鋼塑管制造廠”,是中國管道行業的骨干企業,銷售額兩億左右。在天津和寧波兩地有自己的生產基地,并在全國都有銷售網點。從80年代開始就辭職下海的章明偉一直在做管道貿易。到1998年,因為建設部出臺相關文件提出為保障居民水質安全,將逐步在飲用水的管道材料中推廣使用鋼塑管材料。看到了機會的章明偉因為自身機械設計和加工上有著豐富經驗決定開始投資6000萬興建了寧波盛豐,進入管道的制造領域。
進入制造業之初,章明偉就試圖從技術高端入手。從建廠開始,寧波盛豐花了3年時間,和浙江大學高分子材料專業的專家合作開發了一項叫做“鋼塑復合管蒸氣加工”的設備。這項世界領先的生產技術花去了章明偉和他的合作者整整800多天的時間和500多萬元的成本,到2001年底,技術初步成形。
對于大企業來說,一項國家專利也許不算什么。在大型的民營企業中,國家專利或者能夠產生相當于國家專利技術效益的技術秘密遠不止一兩項。但對于章明偉和他的企業來說,這項技術卻是他的生命線。知情的新華社寧波支社鄭黎社長說:“寧波盛豐的企業規模并不大,投入如此大精力和財力來進行技術上的創新確實是需要魄力的。”兩年之內,盛豐在這項技術的研制上,光材料耗費就達100多萬元。而在最緊張的時候,章明偉一個多月都在現場呆到兩三點鐘才回家。
2005年,整個研發和申請專利的過程都完成了。看起來到了章明偉高興的時候了。這項技術很有中國特色,首先是產品符合政府政策的要求,中央政府要求在3年內完成飲用水停用鍍鋅管而改用鋼塑管材的要求,所以這個行業有著巨大的市場前景;其次是這項技術將使章明偉的企業在鋼塑管行業的競爭中取得優勢。雖然在鋼塑復合管這個產品上盛豐有不少競爭對手,但蒸氣加工卻使章明偉和這些對手拉開了差距,因為一般的復合管生產都采用電、煤和液化氣來加工,而有了這項技術,盛豐就可以利用工廠邊上的熱電廠排放的廢蒸氣來加工,這使得盛豐在能耗成本上比其他工廠的產品下降了2/3,從每噸能耗成本130元下降到30元。而且無污染排放,使原來的加工過程變得綠色環保。2003年,由于鋼材市場漲價,許多企業都因為承受不了漲價壓力而宣布提價減產,但寧波盛豐卻因為采用了新型技術度過了這一難關,并在北方地區打開了市場,一些標志性的項目如國家體育館、奧體中心改建、北京外交公寓等工程,都采用了寧波盛豐的產品。正因為如此,到寧波盛豐的技術專利被公示期間,國內外的同行就找上門來洽談技術轉讓,出價高達2000萬元。
同行們愿意出高價來收購和合作這項技術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中國政府的態度非常明確,居民的飲水質量已經引起了高度重視。在不遠的將來,大量的城市鄉村用水管道都將從原來易生銹的鍍鋅管換成鋼塑管。有了盛豐這項技術,那么企業在今后的市場競爭中就有如利劍在手,發展就有了保障。
但就是這樣一項技術,在2005年6月卻被僅僅作價2.9萬元被偷賣掉了!
禍起天津
據章明偉介紹,這項桌面底下的交易之所以能達成,是因為寧波盛豐天津分廠有人在背后牽線造成的,而買主是盛豐在管道業的同行——天津沽上管道制造有限公司。
天津沽上是寧波盛豐的同行,但是制造鋼塑管材的技術卻并不過關。因此在知道寧波盛豐開發出蒸汽加工技術之后,2005年6月,天津沽上公司的高管左樹清、劉家杰和寧波盛豐被派到天津分廠的蒸汽加工技術設備制造組組長張庭印一起回到寧波,與盛豐的工程師孟永玲面談私下購買技術圖紙。孟永玲在此后一次盛豐廠技術負責人請假回家之時,私自復印了全套的圖紙交給了劉家杰。而天津沽上在此之后,很快就委托天津工業搪瓷廠設計并制造了一套蒸汽加工設備并投入生產。
2005年8月,寧波盛豐得知天津沽上出現類似設備的消息。在收集了證據之后,章明偉向寧波警方報案。寧波公安局江東分局很快對此進行了立案調查。在很短的時間內,寧波警方一方面查清了孟永玲、張庭印和劉家杰就盛豐的圖紙進行交易的事實,另一方面通過中介機構認定了天津沽上所使用的設備與寧波盛豐所研制的設備存在一致性、寧波盛豐的技術確屬商業秘密和天津沽上對寧波盛豐的侵權確實造成經濟損失數百萬元。在此情況下,9月,孟永玲和劉家杰被寧波江東區檢察院批捕。
但是孟永玲和劉家杰的被捕并不意味著此案的結束,另一個漫長的過程開始了。
對于技術創新者寧波盛豐來說,重要的不是事實的認定和案犯的被捕。更為重要的是,他們認為天津沽上侵犯了他們創新的權益,停止侵權才是章明遠和他的盛豐所根本要求的。但是這一點,盛豐卻始終無法辦到。而其中的關鍵問題在于天津沽上的實際控制人左樹清是天津市津南區的人大代表。
寧波警方出具的對孟永玲和劉家杰的起訴意見書中清楚地說明,左樹清是天津沽上的實際董事長,在2005年天津沽上與孟永玲關于技術圖紙的交易中,左樹清是參與者。但在寧波警方對天津參與此次交易的相關人員進行抓捕的過程中,卻因為左樹清是人大代表而不能對其采取法律行動。
有了這一重身份的保護,左樹清對寧波警方對他和天津沽上公司停止對寧波盛豐侵權的告誡不理不睬。一方面,從生產上天津沽上不僅沒有停止侵權,到2006年6月,寧波警方和北京國威知識產權司法鑒定中心到該廠進行勘察時,天津沽上的蒸汽加工設備反而從一套變成了兩套并且日夜開工生產;另一方面,左樹清向國家信訪局、公安部和寧波市公安局投信上訪,以他自己對天津沽上的侵權行動不知情、寧波警方試圖對他進行秘密抓捕、寧波盛豐的技術屬專利技術但并不構成商業秘密等理由進行辯護,試圖反過來對執法的寧波方面造成壓力,逃避此事的法律責任。
在接受新華社記者采訪時,左樹清根本不承認寧波警方對他涉嫌經濟犯罪的指控,認為沽上公司只是“有可能”收到孟永玲提供的資料。而關于沽上公司被抓捕的高管劉家杰,左樹清則表示他已經因違反公司規章而被開除,因此劉家杰的行為與沽上公司無關。而在回應新華社記者關于天津沽上使用的設備和生產的產品是受專利影響還是自主研制開發的問題時,左只是含糊地推說他不清楚此事。
但同時,作為侵權者一方的左樹清到底是心虛的。在盛豐公司,記者看到了天津市津南區人大常委會發來的函件,稱左樹清愿意與盛豐協商解決“有關事宜”,而以津南區人大常委會名義的這封函件稱:“據我們了解,左樹清沒有建新生產線的打算,也沒有在寧波設立銷售公司。”言外之意,一看便明。
圖景和現實
事實上,對于這項叫“鋼塑管蒸汽加工”的技術,章明遠并沒有想獨自持有,進而壟斷市場。相反他早就意識到,一項技術并不足以保證企業的長遠發展,他的寧波盛豐并沒有打算止步在依靠這種能降低能耗的設備來包打天下。相反,他更希望自己的企業能夠很快從做鋼塑管的產品轉向做蒸汽加工設備的供應商。“中國的能源太緊張了,企業有責任響應政府號召,降低自己的能耗,這同時也是降低企業的成本。”章這樣對記者說。“我們研制的這種設備已經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完全應該與同行們分享。而同時,我們企業也會有很好的盈利。”
但是靠什么來推廣自己的設備呢?章明遠的計劃是先用這種設備做兩三年的產品,再轉向賣設備。“如果我在鋼塑管上不能創出一個名牌來,別人憑什么信任我的設備?”章明遠說。事實上,他的工廠已經拿到了市級名牌,在章看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省一級和國家馳名商標對于寧波盛豐的“宇盛”商標來說也是遲早的事。在他的計劃中,章明遠還打算進一步改善這一套設備,用微機來控制整個設備的運轉。使自己公司的這一套設備走得更遠。
而現在,這樣的計劃被這起意外事件完全打亂了。雖然警方已經拿到了所有應該拿到的證據,但因為左樹清的人大代表身份和他拒不停產的行為使遠在寧波的章明遠感到了自己的無力,這兩三年來,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這場官司上。“要不然,我一口氣出不來。”
章明遠的倔犟性格在這里起了很大作用。這兩三年來,為這樁侵權案,他已經和寧波警方十幾次去天津。而事實上,如果不把天津的這場官司贏下來,寧波盛豐也確實很難確保自己能走多遠。“這種明明白白的事情都要輸掉,那就不僅是我章明遠、我們盛豐要不要創新的事情,我看中國的創新環境成不成立都是個問題。”章明遠這樣說。“如果有一天我知道溫家寶總理的行程,我一定會想辦法擠進去把自己的情況向他反映一下。讓他給我評評理,總歸要有個講理的地方。中國現在那么強調創新,我一個企業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來這樣一個國際水平創新,總不至于讓人家萬把塊錢就買走了吧。”
倔脾氣的章明遠不僅這樣說了,也打算這樣干。在今年“兩會”期間,他已經開始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寫信反映自己的情況,而且到北京各方面打聽情況,看有沒有機會把自己的情況反映給政府最高層。因為在他看來,之所以犯案人都被抓了,但天津沽上的侵權行為卻停不下來,只反映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左樹清一定會有什么背景。
“不管有什么背景,我的辦法是爭取當一個中國保護民營企業知識產權的典型,一定要當。中國不僅要保護國外產品的知識產權,像我們這樣的民營企業家辛苦創來的知識產權,也一定會得到保護的。總會有這樣的一個典型,我要當這個典型,哪怕反面的都行。”章明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