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中日兩國一衣帶水,就地理距離而言,稱得上近鄰。可要從心理距離來說,日本恐怕離我們比歐洲還要遙遠。中國人看日本,總有一種霧里看花的朦朧感和不安感。當看到銀座街頭廣告牌上醒目的漢字時,中國人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可目光一觸及假名,心情又立馬變得復雜起來。
這真是奇特的雙邊關系:雖一衣帶水,卻又心隔萬里;雖物質往來頻繁,卻少有精神交流。雙方都一邊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對方,一邊還可能在心里嘀咕:“這家伙遲早會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小個子的日本人曾經因為中國的存在迷茫了2000年,現在,終于也輪到大塊頭的中國開始困惑了。
朋友?敵人?抑或是介乎兩者之間的良性競爭者?或許,把大塊頭和小個子2000年來的交往歷史做個梳理,就會真相大白了。
望春芽——華風東漸時代
中日之間的直接交往大致在漢武帝征服衛氏朝鮮之后,且很長一段時間都以朝鮮為交往中介。《后漢書-東夷傳》中稱漢光武帝在建元二年,即公元57年賜“漢倭奴國王”金印給前來朝貢的倭奴國使節,這可以看作雙方的第一次外交關系,而1784年該金印在九州的出土無疑也印證了史實。
早在公元前4世紀,中國的先進技術(如制鐵)及文化就通過朝鮮半島傳到了日本,促進了此前尚在向父系氏族社會過渡的日本社會進一步分化。以往以血緣結合的氏族公社大都轉變成由地緣結合的部落或部落聯盟,而部落兼并戰爭也開始白熱化。終于,中國的鐵器和水田稻耕農業造就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早期國家——邪馬臺國。
以邪馬臺為代表的北九州各國是典型的農耕文明,靠海,又多兼營漁業,遂有拓展海外關系之心。邪馬臺國先后三次遣使來洛陽朝貢曹魏政權,而曹魏也回派了使節。曹魏還賜卑彌呼女王“親魏倭王”金印,甚至還派帶方太守調停過邪馬臺與狗奴國的戰爭。有了曹魏的支持,邪馬臺甚至還入侵過朝鮮南部。曹魏對邪馬臺的厚愛有加完全出于政治需要:明確邪馬臺對曹魏的臣屬關系,切斷日本與南方東吳政權的聯系。
就在邪馬臺與中國禮尚往來之際,在日本本州中部,另一支被稱作“大和”的政治力量迅速崛起,并在100年后統一了日本列島。大和族是現代日本人的民族起源,不過,這個民族從一開始就呈現與北九州文明本質上的不同:九州人以農業為主業,性格比較平和;大和人也有農業,但并不突出,且富于侵略性,在軍事上明顯強過九州。隨著大和的崛起,日本進入了“古墳時代”。
之所以稱作“古墳時代”,是以當時大量盛行的墓葬命名。古墳時代持續了400年,隨著大和國統一戰爭的深入,古墳也逐漸出現在關東、九州南部、奧羽等偏遠地區。關于這段創世紀的歷史,由于戰亂導致交往斷絕,所以中國史籍除了478年雄略天皇給南朝宋順帝的表文中提過外就是一片空白。日本古籍《古事記》和《日本書記》里的記載更類似于貝奧武甫式的英雄史詩,但至少從側面反映出大和勢力擴張的情況。
關于大和民族的來歷,戰后盛行的江上波夫的騎馬民族說或許最為科學:大和族可能是因為五胡亂華的緣故而經由朝鮮半島南下進入日本的通古斯族的一支。給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古墳樣式前后期區別顯著,后期墓主多為貴族,從盔甲、馬具等隨葬品看,游牧民族色彩濃厚,且墓葬地點多設在山崗等軍事要沖。前后期的轉變顯得非常突然,中間缺少銜接。此外,最有力的證據就是自古墳中期開始,日本列島馬匹數量突然劇增。現代科技也證明日本人的遺傳基因最接近半島北部的朝鮮人。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與土生土長的倭人相比,大和是一個完全異質的種族。其實,將大和人放到世界歷史大背景下就不難發現,這不過是游牧文明向農耕文明第二次大沖擊在日本的縮影。同期的羅馬帝國遭到匈奴及日耳曼蠻族入侵,中華文明被五胡之亂逼得退守江南一隅。可以說,作為騎馬民族的大和與中國在文明深層結構里是相沖突的。但在與高句麗爭奪半島霸權失敗后,已經接納了先進農耕文化的大和國迫于時勢,再次和中國南朝政權取得聯系,希望借中國權威加強在半島的勢力。在著名的五王時代,日本先后朝貢13次,并領受南朝政權的官位。
政治上的交好以及北方頻繁戰亂,使得不少中國人流落日本,成為日本人所說的“歸化民”。實際上,這些歸化民往往具備先進的生產技術和文化,反倒是他們在開化落后的日本。他們既改善了日本人的物質文化生活,又加快了日本文明的進程。日本將這些技術移民按照工種分為品部,進行集中生產,形成了部民制。部民制最終催生了上層建筑氏姓制,構成了大和國的經濟政治基礎。在文化和意識形態領域,中國文化也占據了主導:移民中的知識分子進入政權中樞,漢字得到普及,儒學風靡日本,但真正對日本社會產生根本性影響的還是佛教。作為一神制的佛教非常契合當時日本皇室苦于閥族勢力尾大不掉,急需一種宣揚中央集權的意識形態來整合國民思想的政治形勢,所以很快取代本土的神道,成為統一國家的思想支柱。這很類似于中國漢代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圍繞著宗教信仰問題,代表皇室的革新派蘇我氏與保守派物部氏爆發戰爭,并取得勝利。隨著蘇我氏于576年建成飛鳥寺,日本迎來了以佛教文化為主流的飛鳥時代。要注意的是,同時期的中國南朝和北魏同樣崇尚佛教。
這一階段的中日交往節奏緩慢,規模有限,并呈現“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平和態勢。作為一個尚未成熟的國家,日本對中國的先進文明充滿了仰慕。相對應的,由于地處偏僻,中國歷屆政權都將日本視作一個落后淳樸的鄉下窮親戚,所以始終沒有非分之想,雙方維持著和平友好的關系。
旭日東升——向中國學習的時代
公元6世紀前后,中日兩國都陷入了政治大漩渦。被日本奉為中華正統的南朝政權更替頻繁,且在與北方的對抗中衰相盡現;日本的日子也很難過,一方面部民奴隸制難以為繼,經濟遭遇制度性困難,而國內的閥族勢力仍然強大,另一方面在朝鮮的殖民統治屢屢受挫,尤其是562年在半島的最后殖民地任那府滅于新羅,大和勢力被迫收縮回島內。最要命的是,與半島各國關系惡化,在經濟上就喪失了朝鮮的物資、技術及人力資源,這一時期,幾乎所有的政治經濟矛盾都集中到了島內。
公元6世紀末,日本迎來了圣德太子攝政,中國也由隋朝重現大一統,經過200年整合的中華文明表現出強勁的上升勢頭,而半島的新羅模仿中國改革,國力逐漸強盛起來。這些國際形勢觸動了開明的圣德太子,日本高層最終決定師事中國,引入中國的大一統思想,試圖建立起以天皇為中心的中央集權體制來挽救日本的危機。
圣德太子改革僅限于行政及思想領域,未觸及根本,所以作用有限,但至少達成兩項成果:一、通過制憲修史,皇權思想深入人心;二、重開中日邦交,派遣留學生入隋,培養改革人才,為后來的大化改新奠定了基石。大化改新基本可以視作隋唐制度的翻版,即在經濟上建立班田制及租庸調制,政治上實行中央集權制,日本借此一舉躍入封建社會。
重現活力的日本再度積極干預半島事務,而唐朝也在努力改變半島的政治秩序,雙方出現了對抗局面。半島南部的新羅、百濟也分別與中日結盟,從而將中日拉到了戰爭的邊緣。出于平息國內守舊派和民眾的不滿,日本急需轉移矛盾,再加上先前隋煬帝三征高句麗慘敗,以至亡國,日本由此產生了戰略誤判,認為唐朝也是外強中干。白村江一戰中國最終將日本逐出半島,更顯示唐朝區域霸主地位難以撼動。識相的大和朝廷在兩年后恢復派遣遣唐使,一批批的留學生和學問僧被派到中國,唐朝使節也多次赴日。遣唐使不僅僅扮演了外交官角色,還發揮了貿易商團的作用。這種貿易是隱藏于朝貢背后的,再加上來唐的留學生和學問僧都是搭載使節船往返,遣唐使事實上成為了日唐文化交流最主要的媒介。
正是通過對唐朝先進文化的全面引入,日本進一步完善了社會體制,充實了本國文化,從而創造出仍舊以佛教文化為中心的白鳳文化和天平文化。這一時期因為文化上濃厚的盛唐烙印而被日本史家稱為“唐風時代”。唐風時代無疑是中日關系史上的黃金年代,并留下不少佳話,如李白哭晁衡(阿倍仲麻呂),鑒真東渡等。但隨著以安史之亂為契機的軍閥混戰局面的出現,遣唐使面臨的風險越來越大,再加上唐朝索要軍事物資以應付叛亂,不堪其累的日本終于在末任遣唐使菅原道真建議下,于894年停派了遣唐使,中日關系從此成為唐人的單向聯系。
唐朝在內憂外患中滅亡,稍后的五代十國再現了南北朝時代的混亂。中國政局的非正常化使得日本遲遲不肯開放國門,只是與政局相對穩定的越、吳越政權保持有限的官方往來。待到宋朝結束動亂,恢復大一統局面后,日本才重新對中國開放。
日宋交流掀起了中日關系史上空前絕后的高潮。首先,更為開放務實的武士階層執掌日本權柄,放寬了以往的限制,民間貿易得到認可。以往的官方主導模式改為官民并用。其次,由于日本工商業的勃興,對于中國物產的需求相對降低,改而急需大量貨幣。日本原本銅資源有限,且鑄幣品質低劣,于是乎,干脆停止鑄幣,積極發展對宋貿易以獲取宋朝的銅錢,以滿足國內流通之需。
從平安末期的平氏政權再到后來的鐮倉幕府都積極推進中日關系,三代將軍源實朝甚至打算親率使團訪宋,后因交通條件所限只得作罷。假如得以成行,倒可開中日關系史上高層訪問之先河。中日關系由此呈現出政熱經熱的大好局面,但時間一長,宋朝卻因銅錢大量外流導致國內通貨緊縮,只好向日本提出限制貿易的要求,這大可以看成是雙邊關系史上第一次金融摩擦。但日本表示理解,最終答應了宋朝請求。然而,南宋最終滅于蒙古之手,中日關系不得不戛然而止。
隋唐宋時期的中日邦交堪稱兩國關系史上的頂峰:政治上的互信互助和經濟上的互利互惠。但在文化上,中國仍然是日本的老師。中國的茶道和禪宗正是此時傳入日本,成為武士階層的修煉手段。建筑、醫學、書畫、印刷等技藝也備受日本人青睞。此外,這一時期雙邊關系至少呈現出兩個新特點:第一,日本民族意識的覺醒。在小野妹子首訪隋朝時就在國書中一改過去請封、朝貢的謙恭,稱:“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而日本國名亦源于此。再次訪隋時更稱:“東天皇敬白西皇帝。”然而,這僅僅是政治上的獨立,文化上日本仍然是中國的附庸,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平安中期日本文字“假名”及日本民族文學的出現。正由于有了自己的文字,日本在文化上基本擺脫了中國的束縛,進入了所謂的“國風時代”。第二,中國政權大國傾向的收縮。隋唐作為新興的大國,擴張意識較強烈,但宋朝國力弱小,而奉行的文治主義使得宋朝不復唐朝的霸氣,轉而以一種更為平等而靈活的方針處理對外關系,宋代的中日關系由此保持了平等態勢。
隔膜的產生——情淡如水的時代
元代是中華文明的一次大斷層,更是中日關系的一大轉折點。蒙古的擴張其實是游牧文明向農耕文明第三次大沖擊。到了1271年元朝建立時,整個東亞地區只剩下了茍延殘喘的南宋和孤懸海外的日本還保持著獨立。
從1268年開始,蒙古先后3次遣使赴日要求建交,實際上是在勒令朝貢。執掌實權的武士政權并不買賬,甚至還斬殺元使,以示抗戰決心。1274年,平定了高麗義軍的忽必烈派出遠征軍征日,1281年滅宋后再次動員14萬大軍攻日,居然兩次橫遭臺風而敗北,日本人稱之為“文永,弘安之役”或“蒙古來襲”。依靠兩次“神風”庇佑,日本維護了民族獨立。
蒙古來襲導致中日關系破裂,但對于貿易的喜好似乎是所有游牧文明或海洋文明的特性,所以民間貿易并未中斷。但這種政冷經熱的局面到了元朝滅亡,漢族掌權后,居然持續惡化。
此時中日兩國都處于政權的更替期:中國漢族人開始向蒙古人反擊,而日本武士也在和企圖復辟的宮廷貴族進行生死搏斗,是為日本史上的南北朝時期。戰亂阻礙了貿易和文化交流,催生的盜匪反過來又危害貿易安全,所以,除了些大膽的學問僧,中日基本上停止了來往。
中國首先結束戰亂,建立明朝,光復了中華文明。但因蒙古沖擊而遭到破壞的中華朝貢體系更需要明朝修復。日本作為中華文明圈重要一環,自然受到重視,再加上現實中的倭寇問題,明朝遣使赴日交涉。然而,日本政局仍舊動蕩不安。南北兩軍在各地大打出手。明使居然被血氣方剛的南朝懷良親王斬殺,此后懷良親王甚至涉嫌胡惟庸叛亂。明太祖一氣之下,竟然全面禁止對日貿易,整頓海防,清剿倭寇。
1391年,北朝的室町幕府統一日本。為了滿足商人階層對貿易和統治階層對中國奢侈品的需求,以及借助中國權威鞏固自身地位的政治考慮,幕府將軍足利義滿恢復了對華貿易,最終與永樂皇帝建立了以朝貢方式進行,且由官方嚴格控制的限制性的“勘合貿易”,一來可以增加幕府收入,二來防止倭寇渾水摸魚。勘合貿易實際上并不平等,更有利于日本。明朝恐怕是中國歷史上最好大喜功的王朝,七下西洋到處散財,虧本賺吆喝就是明證。當時日本貿易團在華衣食住行花銷全由明朝負責,部分商品采取日本朝貢,明朝回贈的形式,但回贈品價值往往高出朝貢品很多。日本對華貿易利潤巨大,也無怪乎幕府要將貿易權控制在手上了。勘合貿易每逢明朝新帝即位,都要改簽一次,一直持續到1547年中斷。
在這里不得不提到倭寇問題。首先要明確的是,倭寇入侵自始至終都不是日本的國家行為,而只是由職業海盜、走私商人和日本九州諸侯參與的跨境海盜集團作案。最初的倭寇也只是些打秋風的小角色,宋元時起就活動于朝鮮及中國沿海,及至日本南北朝時期,大批南朝敗兵流亡海上,加入海盜,倭寇才開始猖獗起來。這就好比中國解放戰爭導致國民黨敗兵逃入緬甸泰國,成為當地社會毒瘤一樣,責任都不應該由新政權來承擔。事實上,日本當局在清剿倭寇問題上并不含糊,曾搗毀海盜在瀨戶內海的老巢。倭寇干脆把老巢移至中國島嶼,令陷入內戰的日本鞭長莫及。而承平日久的明朝又御敵乏術,最糟糕的是,明朝始終沒有認清倭寇禍水實源于海禁政策。以往勘合貿易一開,倭寇活動見少;一旦關閉,復又猖狂。到了后期,倭寇成分發生變化。由于日本內戰加劇,倭寇中的浪人因為有了用武之地而離開,大批的中國走私者填補了空白。中國沿海的一些官吏和商人為利益所驅使,竟然勾結倭寇,甘為內應。實際上,后期倭寇中至少一半是中國人。曾有浙江巡撫朱紈剿倭有功,卻因嚴格執行海禁國策,竟被當地官商聯名上書朝廷,被誣下獄冤死。直至起用戚繼光和俞大猷,方于1566年平息倭亂。
30年后,一場大戰在中日間爆發,即萬歷朝鮮戰爭,日本稱作“文祿,慶長之役”。有人將之歸結為豐臣秀吉或日本的野心,竊以為有失精準:當時日本初定,需要的不是戰爭,而是休養生息。實際上武士階層普遍反對開戰,真正在煽風點火的是曾經資助秀吉統一日本的關西商人,譬如充當侵朝先鋒的小西行長就是常年從事對朝貿易的藥商出身。從戰爭動機來看,侵朝戰爭具有雙重屬性:武士需要土地,商人需要原料產地和市場。
戰敗導致豐臣政權迅速垮臺,爛攤子交給了德川家康。戰爭雖然結束,但引發的仇恨和不信任感難以消除。到了1633年,日本開始閉關鎖國,但民間貿易得以維持,幕府的朱印船貿易實際上是變相的勘合貿易。明朝滅亡后,中日交流方才頻繁起來。大批明朝遺民東渡日本,偏安的南明小朝廷也希望借日本軍力光復河山,多次遣使來日乞派援軍。明使居日期間種種昏聵奢靡之舉使得日本作出判斷:南明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足以抗擊清軍,但還是進行了物資援助。雙邊關系意外地因為明朝滅亡而升溫,交流的深入甚至遠蓋唐宋。譬如鄭成功之母是薩摩藩士田宮之女,南明軍隊身披倭甲,手執日本火繩槍作戰者也大有人在。
清朝統一臺灣后,開放海禁,中日貿易額攀升,但日本居于劣勢,長年入超,不得不限制貿易。日清關系較前相對平淡,卻非常穩定,交通的便利使得文化交流規模空前。清人的考據學風傳入,對處于成型期的日本民族性格起到了塑造作用。然而,日本在深層心理上卻和清人產生了隔膜。在日本看來,中華文明已經葬送在滿人手中,清朝非中華文明正統。類似的情緒并非日本獨有,朝鮮也常以小中華自居,認為清朝是蠻夷。當時,來日的清商經常遭到日本知識分子的奚落和揶揄,焦點不外乎清人的辮子和旗裝。雖說平平淡淡總是真,但這份平淡的真誠在19世紀也走到了盡頭。
大斷裂——師生互換的年代
中日關系長期以來的總體簡單淡泊,很大程度取決于中華朝貢體系的區域背景,但隨著西方勢力的進入和中華朝貢體系的瓦解,中日兩國走上不同的道路,雙邊關系也開始變得復雜起來。鴉片戰爭對于日本猶如當頭棒喝,1853年美國佩里艦隊叩關,日本識趣地選擇了開國,并推翻了幕府統治,一個新生的日本赫然屹立于東洋列島。打破了舊秩序,日本開始了“明治維新”,不久,年少輕狂的日本轉而以一種異樣的目光重新審視中國。質疑,輕視,最后變成反感。福澤諭吉的“脫亞入歐”論的出爐,宣告師生情誼的破裂。在明治日本的國際視野中,中國和朝鮮已經淪為落后野蠻沒出息的“惡鄰”。
對于“惡鄰”自然用不著胡蘿卜,達爾文法則同樣適用于國際關系。先是臺灣,再是朝鮮,最后,日本終于向昔日恩師揮起了大棒。甲午一戰,老師被學生打得滿地找牙,割地賠款。馬關春帆樓談判桌前,白發蒼蒼的李鴻章與年富力強的伊藤博文似乎正是當時中日兩國的真實寫照。李鴻章一度因為洋務運動被伊藤視為偶像和榜樣,但現在不過是個可憐兮兮,行將就木的老朽。
此后,中日沿襲千年的師生關系發生了歷史性的逆轉。中國被日本遠遠甩到背后,盡管心理上很不平衡,但失敗擺在眼前,何況還是被學生打敗。日本給中國帶來的心理沖擊比任何歐美國家都來得強烈。中國人在憤憤之余,也開始對日本另眼相看:試問,此等小小島國一經變法就將泱泱中華擊敗,如果中國變法成功,必能求存光大于世界民族之林。戊戌變法的失敗使得中國喪失了機遇,幾年后,日本派兵參加八國聯軍侵華,儼然以列強圈內人自居。而日俄戰爭中黃種人打敗了白種人,使得中國開始對日本頂禮膜拜起來。
面對一個軟弱無力的清政權,列強急需能夠穩定中國局勢的新代理人,種種滲透活動在中國展開。不過,要說到滲透規模之大,涉及面之廣及交流之深入,日本都堪稱第一。這固然是因為日本工作到家,但中國人對日本的認同感更是重要原因。在他們看來,日本和中國同屬黃種人,從以前的國家體制到文化都很接近。事實上,今非昔比的日本也頗有幾分先進帶動落后的“大東亞共榮”意識,于是乎,一場思想啟蒙運動在中日之間展開。
甲午戰爭后,中國開始大量派遣留學生赴日,這些留學生被稱作“鍍銀派”,以區別于留學歐美的“鍍金派”。鍍金派側重社會思想和文化變革,多投身學術及媒體圈;鍍銀派則側重于富國強兵,在政治軍事領域多有建樹。蔣介石是日本陸軍士官生學校畢業,孫中山早年多活動于東京,身邊也有一批“日本友人”,其中除了少數白求恩式的國際戰士,多數屬于政府背景下的雇傭兵,有些人還戰死在中國,甚至連孫中山的“中山”之名也源自在日時的化名“中山樵”。說白了,這都是日本官方有意識有計劃的“革命輸出”而已。
與政治滲透相比,思想文化上的啟蒙更為國人所接受。當時的西方書籍多先由日本翻譯,再傳入中國,所以中國人接受的是日本色彩的西方思想。現行的中國社科類詞匯中有70%是日本創造。當一個民族連語言都受到外族影響,那么在思維方式上也難免被引導。值得一提的是,社會主義思想也是由日本傳入中國。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革命家如李大釗、陳獨秀、趙世炎、董必武等都曾東渡扶桑。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正如當年遣唐使促進日本文明發展一樣,這些中國留學生也塑造了20世紀的中國,不管是清朝、民國還是新中國,近代中國興衰榮辱的背后似乎都閃現著日本的影子。
這段親密接觸的日子并未持續太久。巴黎和會上山東省被割讓給日本,使得中國反日情緒高漲。而孫中山晚年提出的“聯俄聯共”主張更令日本深感不安,只好資助吳佩孚、張作霖等北洋軍閥,并阻礙國民黨的北伐。1926年的濟南慘案不但驚醒了國人,更把蔣介石推到了英美一邊。而土匪出身的張作霖野性難馴,與日本沖突日漸尖銳,日本只好自導自演了“皇姑屯事件”,結果又導致張學良改旗易幟,倒向南京政府。這樣一來,日本在中國東北的利益就有流失之虞。
自大正民主運動以來,日本一直由文官主政,實行政黨政治。有心人或許會發現,這一時期日本對華措施相對低調,但被軍方視為懦弱消極。1931年九一八事變事實上也是由關東軍策劃實施,內閣事前并不知情。九一八事變使得日本軍部勢力空前高漲,最終引發了1936年二二六兵變,軍部控制了日本政局,并將整個國家帶上了軍國主義的不歸路。強悍好戰的軍人政權一成立,就迫不及待地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給中國及亞洲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這是中日關系史上最黑暗最血腥的日子,同時也為日后雙邊關系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戰后,日本處于美國單獨占領下,中日關系陷于停擺狀態。忙于內戰的蔣介石根本沒有深究日本的戰爭責任,這倒令日本朝野頗為感動。新中國成立后,退守臺灣的國民黨政權于1952年與日本建交。這固然有美國主導因素在內,但有感于“蔣公寬宏大量”的日本政界在內心深處又何嘗不是將臺灣政權視為中華正統?隨著舊金山體制的確立,日臺也成為美國在亞洲遏制新中國的重要棋子。
日本與中國大陸的對抗關系一直持續到1960年代中期,由于中蘇關系惡化,中國不得不單獨面對強悍好斗的北鄰,聯手遏制蘇聯就成了中日兩國的共同戰略利益。日本起初對與中國恢復邦交還猶豫不決,但在尼克松做出榜樣后很快與中國締交,事實上形成了中美日共同遏制蘇聯的亞洲格局。1972年之后,蘇聯解體之前的20年時間是近代以來中日關系的蜜月期。日本商品、技術、音樂、影視大量涌入中國,而相對應的是大量的中國留學生赴日學習。因為中國在締交時主動放棄國家戰爭賠款,日本只好改用政府援助的形式對剛剛開始改革開放的中國進行賠償,大量的日本援建項目在中國遍地開花,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上海浦東機場。
冷戰結束,蘇聯解體,維系中日關系的共同戰略利益基礎——蘇聯威脅消失,中日兩國先前沒有解決,只是被友好氣氛掩蓋的諸多矛盾浮上水面,防范與對抗逐漸成為政治關系主流。不容抹殺的是,當中國在1990年代初遭到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封鎖時,是日本頂住盟國壓力,率先解除了對華封鎖,所以將日本描繪成一個因為對中國快速發展感到妒忌和恐懼,進而進行阻撓破壞的壞蛋國家無疑有失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