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常看到他獨自在門外屋檐下蹲著喝酒,開門必見到客廳里哭紅眼的媽媽。我只能每天看著這場景重播,我想關掉,但遙控器不在我手上……
每個人背上在出生時便被上帝綁了個結,這個結會緊纏著一生不放,直到重回天堂才會松開。這輩子牽絆著父親的結,叫做酒精,當我十幾歲時,是如此想的……
我的父母是構成經濟社會的最下層階級——勞工。身為長女的我,童年里是鄰里間的孩子王,這得歸功于我的父母完全沒時間陪我玩,于是我不得不想盡各種游戲召集比我小的孩子們做伴。所幸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因為回到家只有努力做著家事的母親,還有很晚才會回家的父親,比我小的弟妹也要等著我照顧,于是我盡量在傍晚才回家,一回家就趕緊吃晚餐,然后上樓躲進自己的世界。
我的另一項本領,就是“察言觀色”,這也得歸功于我的父母。當父親喝醉回家,我懂得把弟妹趕上床,讓他們避開“暴風半徑”,然后我躲在墻后,從父母對話的語氣,推算整個局勢,如果媽媽氣哭了,我該如何去安慰,并且把爸爸哄去睡覺……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才是一家之主。
多虧我的父母,很早我就學會獨立——在小學一年級,我就會逃課。每學期老師的評語:成熟自主。
但是,我并不感激我的父母。
因為他們讓我喪失了一個小孩的童年。
升上高中,我是老師同學眼中的開朗少女,我活躍于各種學校活動,我所到之處都有歡笑,一切看來如此美好。
只是沒人懂得,最悲傷的那個人笑得最大聲。
我不是喜歡學校,而是不想回家。
父母間的爭執越來越激烈,父親的酒越喝越多。直到有一天,他忽然不去工地工作了。從此我感覺“家”成了一個抽象的代名詞。
父親慢慢成為一個孤獨的象征。
晚上回家,常看到他獨自在門外屋檐下蹲著喝酒,開門必見到客廳里哭紅眼的媽媽。我只能每天看著這場景重播,我想關掉,但遙控器不在我手上。
隔天早上,父親有時天還沒亮就起床出門,有時候卻睡到中午還不起床。傍晚他又從雜貨店買酒回來,繼續他昨晚的醉意。
只是不經意間,發現黑暗角落里的父親,似乎說著一些他自己才聽得懂的話。
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我幾乎只有在睡覺的時間才回到家,一方面借口要準備高考,但其實我已經疲于面對我的“家”。
念五專的弟弟妹妹也都很晚才回家。感覺“家”的每個人都想掙脫這個“家”,一旦大家都走了,“家”也就崩潰了。
我心里唯一的信心也在一個晚上崩潰了……
那天夜里,我被一陣狂笑聲驚醒,我從窗戶看到父親手握掃把,邊笑邊對著空中謾罵,他憤怒地揮著掃把,似乎與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搏斗著,直到精疲力竭,坐倒在地上,轉而號啕痛哭。
我永遠忘不了這凄厲的哭聲,這種哭聲不像是人類所發出來的,感覺上更像是徘徊在曠野的狼所獨有的悲嚎。從此我陷入了這晚的噩夢……
大學時,我認識好多朋友,但從不在別人面前說起我的家庭。
我的潛意識以我的家庭為恥。
有人看到父親大熱天穿著雨衣戴著口罩在街上撿垃圾,父親警告我們不準在路上叫他爸爸。
媽媽四處求神問卜,深信爸爸被鬼迷,只要喝符水就可以驅邪。
弟弟整天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妹妹忙著補習與打工。
“家”終于分裂了……
很多時候,覺得生命像一團解不開的結,即使用盡一切力量想要掙脫命運,它還是緊緊地纏住你。當你快被勒斃的那一刻,你會怎么做?
我會哭。
某一天,老師問我:“你最近還好嗎?”
就這么一句話,我哭了30分鐘。
這只是很普通的一個問題,可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所以我就哭了。
接著我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訴老師。老師告訴我:“即使再復雜的問題,都有解決的一天,我們只能滿懷耐心地等待,并且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
那天晚上,父親失蹤了。
我與弟弟分開尋找父親,妹妹和媽媽在家等候。
發現父親時,他全身發抖得很厲害,我騎車載他去醫院。醫生說父親酒精中毒,必須住院。醫生還說父親的精神狀況不穩定,疑似躁郁癥,過一陣子要轉到精神科治療。
我回家收拾父親的衣物,在他的夾克里發現一只很破舊的皮夾,里面一張鈔票都沒有,只有三張紙條,我拿出一看,是我們姐弟三人的助學貸款證明。
我看著父親的皮夾,腦海里有關父親的回憶慢慢涌現……
酒醒的父親常用無奈的眼神看著酒瓶,就像看著一個自己依賴的人背叛了自己一樣,現在我才知道,那時的他已經被酒戕害到不能工作。
我終于了解那天夜里他痛哭的原因。當他發現自己的生命已經毀了,需要靠著妻子獨自養活整個家,這種感覺或許比死了更難過。
酒精中毒加上躁郁癥的煎熬,是什么感覺,我不知道,醫生說很多人會選擇自殺來停止這種痛苦。
是什么原因支撐著父親活著?
我看著手上的助學貸款證明。
是因為對我們的牽絆,父親選擇活下來。他用殘破的身體想要為母親分擔家計,于是他沿街撿拾資源垃圾拿去賣。
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要蒙著口罩穿雨衣,硬是不讓我們在路上叫他“爸”,因為他不想讓我們在外人面前抬不起頭,因為有一個像他這樣的爸爸。
我跪倒在地上,緊緊抱著父親的皮夾……
父親住進精神療養院后,我們經常去看他。接受藥物治療的父親,眼神有點呆滯,有時候會抱怨院方對他不尊重,他想回家。我握住父親的手說:“爸,再忍耐一陣子,我就帶你回去,為了我們,你要加油噢!”父親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露出了一抹微笑……
每個人背后都有一條天生的結,直到現在,我才看清楚,我背后的結緊緊和父親牽絆在一起,這是一種斬不斷的情感之絆,因為有了絆,我們才能感覺自己是真正活著,而不向苦難屈服,昂首走完這一生。
我感謝上帝給了我這條珍貴的羈絆。二十幾歲的我,是如此想的……
(山東 意華 薦,北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