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霞舊友

我不見她，已經十三年。

讀中學時，我人緣不好，表妹雖與我同班，但是她并不與我玩。堂哥也與我同班，但是他干脆裝出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來，可惡。

唯一與我相好，并且保持長達六年友誼的是小安。她美麗文靜#65380;勤奮刻苦，讀一年級時，就成為我們那個鄉(xiāng)村小學的至高榜樣。那時，十五歲的她內向#65380;早熟#65380;多愁#65380;敏感#65380;寡言#65380;離群，一個孤獨的少女。

一

我想人大約都有些奴性，我喜歡能夠轄治我的人。但小安溫婉，并不轄治任何人。

我開始模仿她。

我一直都具有很強的可塑性。

在懷疑與肯定之間，我傾向后者。

她憂郁，我就也皺眉。

她說，她們都穿裙子，我不會穿。我也就和她一同穿長褲。那些個炫目的夏天，讓她們爛漫去吧，我們不。

她冷落某個她喜歡的男同學，我同仇敵愾，也不和他說話。

她愛詩詞，讀《紅樓夢》，自比為“瀟湘妃子”，風露清愁。我便說自己是“枕霞舊友”，英豪闊大寬宏量。

上課時，我們遞紙條:

她寫:黛玉葬花，

我就遞:寶釵撲蝶。

她又寫:昭君出塞，

我就遞:紅拂夜奔。

她寫:我為黃埔江邊客，

我對:卿是紅樓夢里人。

……

數(shù)學課#65380;英語課#65380;語文課，一年#65380;兩年#65380;三年……唐詩宋詞滋養(yǎng)了我們的豆蔻年華，每個人都想著用最新的句子壓倒對方，這種不經意的詩詞積累，使我受益終生。而小安，是我課外閱讀的啟蒙者。

二

《紅樓夢》是小安借給我看的。

為了躲避老師和父母的盤查，整部《紅樓夢》我是在月光下看完的。那時我的妹妹鈴兒和小安的妹妹小靜是好朋友，她們倆對彼此的姐姐充滿警惕，每當發(fā)現(xiàn)我看雜書#65380;畫畫的時候，妹妹都會向父母打小報告，輕者是罵，重者是打。所以，有月亮的晚上，須得等妹妹睡去之后。

《紅樓夢》看完之后，我如愿以償?shù)亟暳恕＠^小安之后，成為班上第二個戴眼鏡的人。與小安同去洗澡，我終于有了羞恥感。像白菜一樣層層包裹的小安，竟發(fā)育得那樣好，身體基本看不出性別的我，在體態(tài)豐潤的小安面前，百感交集。

我曾以為，成長不過就是身高與體重的增加這么簡單，直到有一天，小安否定了這個答案。那是一個初夏的下午，第二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響了，我和小安要去廁所，站起來時，無意一轉頭，我立刻驚訝地張大嘴巴，拉住她的衣角，指指她的褲子和凳子。她一轉頭，臉騰地紅了。她似乎在瞬間凝固，慢慢坐回凳子，再不發(fā)一言。

放學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們兩個。小安慢慢站起來，木頭長凳上，血浸得很深，她手里握著紙，像握著刀，一下一下地擦。

夕陽射進來，照著黑板上的粉筆字:“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

三

小安家是我們班唯一有錄音機的，她常約我去聽歌。我對錄音機完全陌生，對音樂也完全陌生，她放什么我就聽什么，她說好聽，我也說，是好聽。我們聽那些名字很資產階級的港臺歌星的磁帶。只記下一首《蘭花草》: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校園中，希望花開早……

可是我不要開花。

一日傍晚，雷聲隱隱，她約我去聽錄音機。她說，我們做個測試吧。我很緊張，但是點頭。她說，我放一段音樂，咱倆閉了眼聽，聽后在紙上寫下，這音樂使你想到了什么。

我們便人手一紙一筆，音樂開始了……

音樂放完，我在紙上寫:明月#65380;琵琶#65380;歸舟#65380;落花#65380;徘徊#65380;天涯……再看她，什么也沒寫，我不解，她便在紙上寫:妙處難與君說。

忽然有誰敲窗，這才發(fā)覺下雨了，臨走時，我問小安，剛才聽的是什么曲子?

《春江花月夜》，她說著，找給我一個裝化肥的尼龍袋子當雨具。

《春江花月夜》，我默念著，一腳踏進雨夜，才發(fā)覺夜已經太深了，整個村子都睡了。沒有風，只有暮春的雨，打在樹葉上，打在瓦片上，打在我頭頂?shù)哪猃埓由希l(fā)著化肥味，我聽見頭發(fā)生長的沙沙聲。

四

每天上學，我趴在她家后窗，抓住窗上的鐵條，叫:小安。

小安探出頭，招招手，我們就一起走。晚上村里演露天電影，我也去叫她，小安就帶著板凳，和我一起去看電影。

一日晚上，村里演《女交通員》，小安沒有帶板凳，說，你也別帶板凳了，我們去池塘那兒賞月。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們村東有極大的池塘，塘邊很多榆樹。走到池塘的時候，月亮已經映在水中，邊緣清晰，像一面鏡子。我投去一顆石子，擊落一天星斗。小安說，楊柳岸，曉風殘月，這塘邊要是有柳樹，最好。

坐在塘邊的石頭上，我們背詩，并仰望夜空，夜空是碧藍，云朵漸漸變白。

五

中考報名時，我們報了相同的志愿，約好永遠在一起。但是后來，我們去了不同的學校。我們頻繁地通信，并互贈詩書，互相勉勵，希望彼此都能像在初中那樣成績優(yōu)秀，盡管我知道，在初三下學期，小安新交了朋友，她們偷偷地抽煙#65380;吃酒#65380;蹦迪#65380;涂口紅，一起暗戀男生，過度莫名的憂郁使她毫無靈氣可言。上了高中，更是被一批崛起的男生甩在身后，在班級的中游苦苦掙扎。但她過于自尊，追求完美，從不承認這些。

后來她高考落榜，又復讀兩次，落榜兩次。三次落榜，對一個曾經優(yōu)秀的少女來說，足夠顛覆一切。

小安后來與我們村的王偉結婚，王偉有時販賣蔬菜，有時販賣海鮮。在街頭遇到她，她總低了頭，裝作沒有看到我的樣子，隱身而去。命運，就這樣給小安一個很不浪漫的結果。小安的嫁妝里面，有一輛女式摩托，她出入都騎著，戴著外星人一樣的頭盔，固若金湯，沒有誰能再進入她的世界，包括王偉。

(選自《散文》2007年2月，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