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看法是,中國社會突然間格外關照起《國富論》,除了跟風盲從的民族性外,實用主義、機會主義的考量則在于經濟轉型開始進入最后沖刺,但是反市場的力量卻開始抬頭,無論哪一方,在這個時候都希望追本溯源而后正本清源,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想要打鬼,借助鐘馗。
中國的改革如同萬花筒,稍微變換一下角度,就會觀察到全然不同的圖景。譬如說,一般認為,自1978年起,在自上而下的力量推動下,曾經堅如磐石的計劃體制逐步被打破。但在另一方面,鄧小平在1987年向到訪的南斯拉夫政府代表團坦陳:“農村改革中,我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最大的收獲,就是鄉鎮企業發展起來了,……這不是我們中央的功績。”
這可能正是歷史撲朔迷離難以把握的體現,尤其是,當后人不僅僅滿足于發現歷史而更樂意解釋歷史的時候,一千個觀眾的眼中就會產生出一千個哈姆雷特。于是乎,作為一名識字分子,每每在我精疲力竭于各種史料的拼接和比照時,就會自暴自棄般想起德里達所宣稱的,理性不過是對確定性不誠實的追求,對于真理的尋求實為“西方形而上學的支配性幻想”。
這種“逆向的哥白尼式革命”看似虛無實則實用,最起碼,它讓我們在以自身感受替代考證、推理的時候不再躲躲閃閃,茶樓酒肆中無意中冒出的觀點也可以拿來PK一下皓首窮經后的認知。
近日供職于國外某銀行的同學回國探親,大家借機聚到一起胡吃海塞一通。酒足飯飽之余難免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意思,話趕話突然間有人冒出一句:真真要命,大學四年竟然沒有正經學過《國富論》。
我不知道眼下的大學都會開些什么課程,自己的經歷確實是——在所謂名牌大學的經濟系,不要說必修課,即使是在參考書目中,亦從來沒有出現過《國富論》、《貨幣通論》等字眼——而當時,正值鄧小平南巡講話發表前后,市場化改革全面爆發之高峰期。
如今回想起來,上世紀90年代確實有著頗為奇特的時代特征:一方面,曾經充滿自信的啟蒙式話語開始面臨聽眾的流失,充滿烏托邦情懷的社會理想也在逐漸趨于冷靜;另一方面,由于“市場經濟”這塊誘人的蛋糕的存在,整個社會保持著“抓到老鼠就是好貓”的實用主義的主流意識。某種程度來說,我本人,以及那些后來得償所愿大批進入銀行、投行的同學們,之所以興奮不已地圖謀一張經濟系的文憑,幾乎都是因為彼時全民皆商的社會氛圍所致。在那個時候,《資本論》也好、《國富論》也罷,其實只是沖向下一個人生目標的敲門磚而已。
當然,這不妨礙我們這代人成為“看不見的手”的信徒,甚至于,出于對求學過程中神學院般遭遇的反感,反而使得西方經濟學更為先天地博得了情感的支持。在虛榮得要命的青年時期,斯密、凱恩斯、馬歇爾這樣的名頭,如同眼下暴發戶們嘴上叼的哈瓦那雪茄,幾乎可以當作“品位”的標簽,并用來贏取更為虛榮的女大學生的青睞。
這就是中國的今天所脫胎的昨天。作家余華認為,一個西方人活400年才能經歷兩個天壤之別的時代,一個中國人只需活40年就足夠了。確實如此,短短十幾年后,隨便走近街頭巷尾雜亂堆放著盜版書籍的三輪車,就會發現這些堪稱最權威的暢銷書榜中赫然并列著郭敬明和亞當·斯密的長篇大作。很顯然,按照后者的理論,那些攤主這么做的原因并非為了推廣經典,而是因為經典已經推廣到市民階層的各個角落。
由于遽然取得的成功,“中國智慧”正在成為全球熱議的話題,其中較易取得共識的一點是,高層決策者們通過巧妙的制度安排及路徑選擇,在盡量不觸動既得利益的情況下,以漸進式、增量式改革成功推動了體制外的顯著增長。這種頗具成王敗寇意味的解釋所以風行,也許在于懷疑學派亦只能承認,盡管我們永遠不可能有理由感到確實的可靠性,但是某些東西卻似乎要比別的東西更近乎真實。
西方經濟學在中國的遭遇“似乎”就是這么回事。1979年,董輔在《社會主義經濟規律問題》一書中寫道:“過去,我們從蘇聯學來的那種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之間‘完全相適’的理論,被實踐證明是錯誤的,形而上學的。”其后,中國在實踐層面開始了一系列市場化改革,只不過,至少在1995年前,連接廟堂之高與江湖之遠的大學課堂里,依然教授著從蘇聯學來的那套理論。再之后,一部《大國崛起》的紀錄片,幾乎就是填鴨式地,把《國富論》直接送進千家萬戶。
過分夸大一本書的作用總是不合適的,這方面最極端的說法如戴維·科蘭德所言,“如果你提出有關經濟理論的大問題,那答案只能是一堆垃圾”。我的看法是,中國社會突然間格外關照起《國富論》,除了跟風盲從的民族性外,實用主義、機會主義的考量則在于經濟轉型開始進入最后沖刺,但是反市場的力量卻開始抬頭,無論哪一方,在這個時候都希望追本溯源而后正本清源,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想要打鬼,借助鐘馗。
就這樣,一本書的遭遇有了前倨后恭的變化,而那些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則繼續在無所適從中成長起來。他們的一言一行,離奇又近乎必然地混雜著教條和虛無、順從和叛逆、自卑和自大、煞有介事和玩世不恭。無論好與不好,中國的市場經濟塑就了他們,現在,該輪到他們來塑就中國的市場經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