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艷(1976—),女,遼寧本溪人。人文學院中文系教師,從事文藝理論與批評研究。
[摘要]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她的“家庭小說”以其豐富、深邃的內容,精湛、獨特的藝術手法征服了眾多讀者,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獨特的敘事策略和她對具體敘事元素的獨到運用以及由此而顯示出的隱含的藝術意蘊。
[關鍵詞]張愛玲;敘事策略;家庭小說
[中圖分類號]1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2234(2007)01—0057—02
法國結構主義的敘事學家托多羅夫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提出“故事”與“話語”兩個概念來區分敘事作品的素材與表達形式。這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中產生了廣泛的影響。張愛玲的家庭小說的基本內核是故事,敘事話語一般采用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敘事者大于人物,敘事者的全知全能身份使她可以最大限度地對故事進行調度、刪改,選取自己的講述方式,自由控制對人物內心的透視,有效調節敘事距離和以敘述主體與客體心理空間的“間離”,使敘事冷靜、客觀。同時,全知賦予敘事者一定的權威性,使其可以在敘事過程中借助大量的隱喻、象征、隱蔽性評論等實現“自我呈現”。作家只有在隱蔽自我時才能展示自我,作品“代表它的作者”。[1]下面,筆者將從張愛玲家庭小說敘事話語的具體敘事元素入手,闡釋作品的敘事策略及其內在意蘊,從而理解文本內的“隱含作者”。
一、文本時間和敘事空間
任何小說的敘事都有一個時間問題。小說的文本內時間包括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故事時間是文本中故事發生發展的時間,它是已逝去的人物活動、事件及其環境構成的內在時間;敘事時間稱結構時間,也就是把故事如何組織安排并加以敘述的時間。現代小說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并不同一,雖然由于故事時間是線性的、連續的和不可逆的,任何作家不可能改變故事本身發生發展的時間,但他卻可以根據自己的目的和需要,利用敘事時間來打破故事時間序列,進行重新的有機組合,使作品在時間的差異中顯示出特殊的藝術效果。
張愛玲寫小說喜歡講故事,并且對怎樣講故事頗為講究。她最喜歡的方式是先來一段開場白,然后專心于故事的講述。從敘事形式上看,這比較像是對中國古典小說敘事套入故事方法的繼承與借用,其實張愛玲不只局限于此,而是另有新意,她有意地凸現出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差異和距離。諸如:“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金鎖記》)。張愛玲在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上制造了明顯的反差和跨度,這樣的敘事策略使她取得了一種獨特的現在(作家敘事時間)與過去(文本故事時間)的歷史性對話姿態:一方面在保持時間距離中立足于“現在”,回眸人事煙云,俯視蕓蕓眾生,在冷靜清醒中審視過去;另一方面又在重建的過去(故事)中回到“從前”,體驗過去的時間。作品在時間意識中滲透著沉重的人生蒼涼感。在張愛玲看來,人在時間面前是無可奈何的,生命是那樣孤獨、無助,時間無情地吞噬著一切。“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成許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金鎖記》)。尤其是身處亂世的“現在”,更讓人無所歸依而又無比荒涼。因此她穿梭于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之間,以現代體驗與過去對話,抒寫關于過去的“記憶”,在故事的敘述中以隱蔽的方式表達對過去事件的時間感受。“隱含作者”在或沉郁或歡愉的時間感受中,描繪著時間流逝的蒼涼和銘心刻骨的瞬間。
時間,在文學作品中不僅是敘事的元素,形式結構的依據,時間本身也是作家體驗、思考和表達的對象。人的歷史意識或歷史感,就是在主體時間中,人在現在對過去或將來的時間體悟中表現的自覺意識和心理感受的文化積淀。文學的歷史意味就在于作家從所體驗并描繪的時間中體現歷史感,即在歷史語境中思考人與時間的關系問題。如:“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子昂)。這種以強烈的時間意識直接面對、思考時間問題的方式在中國現代小說中更是十分普遍。張愛玲把文學敘述的時間性和文學的時間性有機結合,融為一體,在她的視野中,時間由組織安排敘事的線索,上升到敘事者的主體體驗,由此呈現出“隱含作者”蒼涼的歷史感。
上海以及“上海人”眼中的香港是張愛玲家庭小說的敘事空間。張愛玲生長在二十世紀中國的都市,她樂于享受現代都市生活的種種便利,津津樂道都市的公寓、電梯、電影、時裝等,同時也喜歡傳統的民俗文化、國粹精華。因此她的城市經驗不同于同時代的新感覺派“城市想象”的視覺印象,而是攙雜了“現代”與“傳統”兩重因素的城市生活體驗。在張愛玲的家庭小說中,作為敘事場所的城市空間可以分為意象空間和具體空間。城市這一人物生活的大環境,是以背景的形式出現的,可稱其為意象空間。她幾乎從不對城市作整體的全景性描寫,只是以看似隨意而自然的只言片語描述城市的景象。例如:“背景是空曠的藍綠色的天,藍得一點渣子也沒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閃閃、煙烘烘、鬧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心經》)。
除了這樣的城市風景,電梯、電車、廣告牌、別墅、小汽車、街道這些在小說中出現頻率極高的具體事物,猶如現代城市的符號代碼,也折射出具有現代意味的城市文明。可見城市的具體空間是以意象化的“潛文本”形式存在于張愛玲的家庭小說中。如:人物生活、活動的具體場所,一般被設計為暮氣沉沉的公館或者陰暗壓抑的臥室;具體的家具、擺設、器皿等也多被設計為古玩、舊物等具有濃厚傳統意味的器物等等。在張愛玲的城市文本中,上海、香港以意象化空間形式成為現代社會和文化形態的表達方式,具體的日常生活空間則傳遞出傳統的、落后的社會文化信息,張愛玲準確地把握了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都市,中國與西方、現代與傳統等各種因素相互交織,半新半舊的社會特征。“城市的吸引力和排斥力為文學提供了深刻的主題和觀點,在文學中,城市與其說是一個地點,不如說是一種隱喻”。[2]張愛玲這種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家庭小說,融合了西方現代與中國傳統的眾多元素,賦予了城市空間深度的歷史感和文化內蘊。城市,已超越了敘事的場所和人物生活的環境背景,而具有了獨立的敘事意義。
二、普通俗人和現代傳奇
張愛玲希望以寫作成名,實現自己的“天才夢”。因此她用心思考著“寫什么和怎樣寫”的問題,思考的結果是“將自己歸入讀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們所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給他們什么。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作者有什么可給的,就拿出來。”[3]張愛玲所言的“讀者群”,顯然是上海都市社會的市民階層。這樣的讀者群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文學呢?在上海這座中國的現代都市里,人們在緊張、單調的工作之余需要娛樂消遣,武俠、言情之類舊派章回小說生生不息的原因就在于此。張愛玲“對于通俗小說一直有一種難言的愛好”,[4]尤其喜歡張恨水的言情小說。她從不避俗,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就是在鴛鴦蝴蝶派期刊《紫羅蘭》上發表的,并由周瘦鵑向讀者大力推薦。張愛玲不但對舊派文學有特別的親近感,而且準確地把握了舊上海市民實用、經濟、勢利的心理狀態、閱讀趣味和消費取向,選擇了“在傳奇中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5]的敘事策略。
張愛玲生長于戰火不斷、動蕩不安的現代中國社會,經歷家道中落,親歷戰爭的殘酷,目睹生命在戰火中的驚恐、無奈和麻木,生活和居住的上海又被日本軍隊占領……。在張愛玲看來,當時動亂不堪的現實社會是漫長的中國歷史中的一段“傳奇”,她就是要在這個“傳奇”社會里尋找“普通人”。張愛玲所言的“普通人”是與英雄、才子佳人、超人相對的“俗人”。他們不是武俠小說中仗義行俠、濟困救貧的英雄好漢;也不是言情小說中崇尚真情、癡心不改,視愛情為生命的愛情至上論者;他們同樣不是左翼新文學中毅力超人、理性過人,有著崇高信仰的革命者。“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6]他們是社會中平庸、世俗、實實在在、平淡無奇地過日子的普通人。他們講求實效和算計,為自己的世俗利益而努力,沒有形而上的對抽象價值理想和信念的需要和追求。簡而言之,這種人是城市的市民階層,張愛玲在作品中所寫的就是“凡俗庸碌”的“市民形象”。文學中“所謂市民形象指的是文學中伴隨市民社會的形成而出現的體現市民社會生活方式的人物形象。這類人物是同日常生活瑣事、商業化、娛樂氛圍、消費熱點、時尚趣味、種種生存壓力等都市生活特有的方面聯系在一起的。”[7]張愛玲要在傳奇般的動亂社會中著意“尋找”這樣的普通俗人,這是作者對人生、人性世俗本相的直面,是對凡俗卑微生命存在狀態的一種認定,也是對左翼新文學和傳統舊小說遠離現實人生的一種反撥和矯正。
“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即是以普通人的世俗化和日常生活形態作為“人生素樸的底子”,[8]挖掘出普通俗人的“傳奇”——人生“飛揚的一面”。“傳奇”或“飛揚”是指超越于日常平庸生活狀態的思想、行為、人生經歷及遭遇。張愛玲不但善于尋找和開掘普通俗人的傳奇因素作為其敘事的內容,而且善于讓普通俗人在日常生活中遭遇平常與奇異、熟悉與陌生的碰撞,如:讓小家碧玉嫁到大戶人家,讓中國女子嫁給外國男人,讓上海人置身于更加繁華的都市——香港等等。張愛玲以“普通俗人”貼近讀者,以“現代傳奇”抓住讀者的閱讀口味。這樣的敘事幾乎是她小說的主要模式,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上海“破落戶”小姐葛薇龍在鬼氣森森的香港,喪失信心而又無力自拔,從一個純潔、天真的女孩走向墮落,成為洋場尤物;《傾城之戀》中一對自私、平庸的男女各有圖謀,離婚女子自流蘇想獲得經濟上的保障,想方設法讓范柳原娶她,而同時又不愿“白犧牲了自己”,紈绔子弟范柳原與白流蘇糾纏原只是“上等的調情”,并不真心,而最后恰恰是香港的淪陷才成全了他們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張愛玲并非一味沉溺于普通俗人的現代傳奇,她有自己內在的精神向度和審美追求。關注普通大眾的人性弱點,平民化的敘述視角中潛隱著作者的理性批判意識和生命體驗里獨特的人生悲劇意識。她把自己的創作旨趣與文學市場的消費需求進行了成功的“對接”,打通了雅俗的二元對立,實現了雅俗共賞,在藝術和市場上得到了雙豐收。
張愛玲是個極有才華的作家。她的家庭小說的創作成就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她獨特的敘事策略。這種獨特的敘事策略滲透、融化在張愛玲的家庭小說中,使得她的家庭小說獨具蒼涼的色調與悲劇意蘊,有著濃郁的文化品格和不凡的審美價值。張愛玲家庭小說卓越的藝術魅力必將受到一代代讀者的喜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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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布雷德伯里.現代主義[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2:77.
[3][4][5][8]張愛玲.論寫作[C]//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79,71,71,78.
[6]張愛玲.自己的文章[C]//張愛玲文集(第4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173.
[7]王一川.中國形象詩學[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8: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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