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登山者命殞山際,所留給他們親友的惟有悲痛。人們總說:他死得其所。其實從那一刻起,他們的親友:妻子、丈夫、子女、雙親及摯友們的苦難才真正開始。——摘自《Where the Mountain Casts Its Shadow》。
他們不忍告訴我喬已經死了,總之不是在第一時間,他們說:“他失蹤了。”1982年5月17日傍晚,他在8200米高刀刃般冰山脊上失去蹤影。那年我30歲,相識兩年半的男友喬·塔斯克參加一支英國登山隊,試圖攀登珠峰東北山脊新路線。他34歲,是英國登山界后起之秀,曾開創數條喜馬拉雅山脈新路線;包含世界第三高峰干城章嘉峰北山脊新路線及印度境內chagabang西壁新路線等。當天與他一起失蹤的是曾于1975年由珠峰西南壁新路線登頂31歲的老伙伴彼得·博德曼。
5月15日清晨,喬和彼得由6400米前進營地出發攻頂。登山隊領隊克里斯·博寧頓與大本營總管安德瑞·古登用望遠鏡觀察他們已經無氧攀登了兩天。17日天光漸微,繞過一個山脊尖塔后他們消失在視野之外,從此失去蹤影。
噩耗狂風般摧殘我的生命,如碎葉四處飄零。數月間我日復一日躑躅踱步,全然無法接受喬的死訊,不相信他再也不會回家來了。那年9月,我和彼得的遺孀希拉里一起出發前往珠峰。
我們在卡車背上橫越塵土飛揚的高原,循著他們經歷的旅程步行十日,翻越珠峰東部Kharta與Karma山谷間高聳的鞍部。沿著二十公里的顛簸山路來到珠峰東北山脊下的前進營地。我們坐在營地收集著他們的遺物威士忌酒瓶、殘留的膠卷盒和一本書的殘簡,那本書是行前我替喬準備的旅途讀物。下山途中經過絨布克山谷,留下一些東西在喬與彼得的紀念石堆上,雙手扒土在四周建了一座花園,移植了一些苔蘚,埋下罌粟花種子,試著美化埋葬最摯愛的人的墓穴。
沒有人能教你如何悲悼。登山可以事先準備,但一旦面對陡峭山坡誰也無法預期會發生什么事。珠峰行前我前往拜訪克里斯·博寧頓和他的妻子溫迪。克里斯耐心聽我喋喋不休談論著喬。站在一座山丘頂上,望著云影劃過腳下綿延起伏的綠野,克里斯突然對我說:“我想你不能想像,有一天你會再戀愛的,讓自己快樂一點吧。”
記得當時我很生氣,認為他低估了我的悲慟。然而,最后證明他仍是對的,1986年,在一次交換教師活動里我認識了加拿大籍獸醫達格·高英,與喬一樣熱愛探險,不同的是他愿意為我妥協探險的層次,讓我能跟得上一起參與。
我們結婚了,十多年后某天,我們沿著奧地利多瑙河操舟而下,午后天空滿布滾動的狂暴云團。靠岸后在一間咖啡屋中,達格看著菜單準備點餐,我來到電話亭打電話給英格蘭家鄉的母親。她的聲音不似平時歡愉輕松,而是語帶抽泣。
“他們在珠峰上找到一具尸體”,她脫口而出。時間似乎停了下來,影像愈加鮮明。我斜倚著電話亭的玻璃門,凝視著斗大而完美的雨珠彈落在廣場閃亮的平板石上。“新聞報道了”,母親娓娓道來:“他們說應該是喬或彼得的尸體。”
我打電話給魯斯·瑟費特,她是一位精神科醫師,與倫敦一位神經學家兼登山隊醫師查理·克拉克結婚32載。她說一位哈薩克斯坦登山者在珠峰東北山脊看到一具尸體。他下山會把照片寄給博寧頓,得再等幾個星期才能收到這些照片。
“一張照片,”我對達格說“如果那是喬,在珠峰山脊上躺了十二年,看來會是如何?應該會被完好地保存,永遠地年輕.而我卻已青春漸逝!”達格輕柔地提醒我,在永不休止的強風,酷寒與紫外線侵襲下,尸體無法保存得很好,甚至可能已無法辨識。
一個月后,克里斯·博寧頓收到那些照片,希拉里與她的婆婆從衣著上認出那是彼得。對希拉里來說,她一直相信自己的感覺,彼得當時并未墜落的想法獲得確認。如果彼得摔得很凄慘的話,她一定會有所感應,她總是這么說。我開始擔憂如果被發現的是喬,會從我心底曝露出什么呢?而我對看到在山上死去的遺體感到恐懼。

見到希拉里時她交給我一個棕色大信封套,輕輕抽出里面的黑白照片,原以為自己已準備好了,但親眼目睹照片時卻不禁放聲大哭:脫了水的皮膚緊緊黏附在骨骼上、漂白了的頭發、頭顱曝露著,裸露的手空蕩蕩地攤在雪地上。除了殘壞的身軀,荒涼渺無人跡的景象帶給我相同的震撼。彼得的皮囊孤零零地靠在東北山脊一片雪坡的荒涼影像深植在腦海,當我對著照片大哭時,同時也是為喬哭泣,他消逝在如此遙遠的地方,遠離了溫暖的生命。
“這是一個殘酷的環境”,出事前幾個星期,他從大本營寫了封信給我,描述強風、酷寒與艱困地貌,如今我真實地目睹了他所說的一切。
“如果登山是全然的安全,那么就不再有如此大的魔力”,羅伊·羅賓斯如是說。他是美國大巖壁攀登運動先驅者之一。“起初你知道它有危險,然而諷刺的是,越是有人喪生的山,登頂所帶來的成就感就越高。”
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如何準備,當你接到一通電話,或是有個人來敲你的門,告訴你發生暴風雪或是雪崩,你親愛的人,妻子、丈夫、爸爸或是女兒,沒辦法回家來了。
這是真實的:對許多人而言.冒險是這項活動的要素之一。過去十年來愈來愈多的登山者愿意坦承道出高海拔攀登的黑暗面。“登山活動的本質就是它會殺了你”,英國登山家喬·辛普森這么說,他在著作《Touching the Void》中敘述在秘魯安地斯山脈與死亡近距離接觸的經驗。“極少登山者愿意公開談論關于死亡率的話題,畢竟一旦面對就像揭開棘手的潘多拉的盒子,人為什么要登山?相當脆弱的理由,面對仔細的檢視,很難站得住腳,所以人們寧可避免探觸這個話題。每每談到這個題目,登山者就覺得不舒服。總想:不、不、不是這樣子的。然而,你必須去面對這個事實。”
住在加德滿都的登山史學家伊莉莎白·霍立收集了數十年來喜馬拉雅山脈的登山記錄,從1950年到2001年間到尼泊爾登山隊的死亡率是1.9%。然而,她指出這是包含尼泊爾境內所有山峰登山隊的統計數,如果縮小來看喜馬拉雅高山的新路線攀登,那么這個比率將會急劇升高。
由查理·克拉克與高山醫學指南作者安德魯·波拉德合作的調查報告,統計了1968年至1987年間攀登海拔7000米以上83支英國登山隊記錄,在535位登山者中有23位喪生。如此死亡率就高達4.3%,每五支登山隊就有一位死者。但這并未包含夏爾巴與協作的人數,因為很難得到精確數字。“這個數字與F1賽車手的失事率相比,意味著每25個賽車手就有一名喪生,那真是瘋狂。”克拉克說,“這種運動的危險性簡直令人無法承受。”
喬常說他死在山上和車禍喪生幾率是一樣的,許多登山者也抱持相同論調。但是根據美國高速公路交管局統計,每年有42000名駕駛員在車禍中喪生,就2.81億人口來說,約每6700人有一名身亡。當我詢問猶他州Moab城登山者斯蒂芬·戴維斯,她有多少位朋友在山難中喪生.她說有八位;美國登山家馬克·托沃特說他認識的朋友有43人罹難;喬·辛普森說過去十五年來平均每年就有一位朋友逝于山難。有多少人會在車禍殘骸中死掉那么多朋友呢?

魯斯·瑟費特認為:“危險對許多人來說,完全只是一個抽象概念。”許多登山者總以為別人遇到悲慘,是因為倒霉或是錯誤動作所致。他們說:“我很小心,我曾經歷過這么多次登山考驗,沒有問題的。”
但如果遇到那種危險,萬一撐不下去呢?這一向都是登山界的禁忌。許多登山者都樂于討論他們登山的理由,恐懼、快樂、有目標的感覺等等。但如果問到那在家里等候他們安全回家的親友時,語調馬上改變。
一位熱情洋溢的斯洛伐尼亞登山者湯姆·胡馬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談到這個問題時馬上沉默下來,“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他說。
英國登山家安迪·克瑞克帕特克是兩個幼兒的父親,觸及這個話題,立刻變得自我防衛:“如果我是第一線的警察,那會有何不同嗎?”
只有羅伊·羅賓斯毫不畏縮地面對這個問題:“必須記住。如果我們選擇的是面對一些真實的危險,有時候難免要付出一些代價。”
“誰的代價呢?”我反問,“是那些留在家里等候的人吧?”
“是啊,那是最主要的代價。”他回答。
直到1980年代大部分登山精英都是男性。此后愈來愈多女性登山者出現,然而,巨峰上最艱難路線的殿堂仍由男性把持。那么他們的親密伙伴是否也一起登山,應該明白其中危險吧,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我所認識的登山者中,只有極少數夫妻一起登山。只要提及生命以及死亡的風險,就可以感受到一堵高墻圍繞著她們。她們并不抱怨甚或質疑,一種無可言喻的默契,接受或者離開他。
1979年,我與喬結識于一位朋友家中,喬正和朋友們敘述他和迪克·瑞舍如何攀登印度境內7066米的Dunagiri峰新路線,在斷糧、缺乏燃料的情況下,歷經五天艱險回到山下。喬是一個精瘦的漢子,藍色的眼睛,飽受風霜的模樣,穿著牛仔褲和漁夫毛線衣,前額布滿皺紋,頭發稀疏。如果在街上擦肩而過,我想我絕對不會多看這家伙一眼。
認識喬之前,我對登山者的世界已略有認識。我大哥米克也是登山者,而我與年輕登山者艾力斯·麥克英瑞合租房子。我曾看著他們的女友承受登山期間分離的巨大壓力,這不是她們期待的生活。然而.喬摻雜著熱情與危險的氣質吸引了我,他豐富精采的生命使我這個高中老師傾慕不已。我發現置身于一群世界頂尖登山者中,他們不斷旅行、計劃未來的登山活動、離家到遙遠山區挑戰困難的新路線,然后帶著精采狂野的故事回到世間。他們的生命沒有靜止的時刻,沒有任何事是確定的。
做為一個新進者,我仰慕溫迪·博寧頓,她曾經歷一段很長的艱辛歲月。1966年,博寧頓攀登厄瓜多爾一座火山時,他們兩歲的兒子溺死在小河中。一個星期后博寧頓才獲知噩耗,又花了一個星期才趕到家。然而,溫迪從未要求他不再登山。他們后來又生了兩個兒子,博寧頓繼續攀登K2、安納普爾娜峰、珠峰等,終成英國最著名的登山家之一,溫迪則一直待在家中。“愛對我而言就像一株大樹,如果設下限制,就如同砍掉樹的枝掛不讓它滋長。人總有令人無法理解的部分,對我而言從不曾影響我是否愛他”,溫迪說。
并非所有妻子都能如此支持丈夫的探險生涯。魯斯·瑟費特說:“我不認為做一個登山者就需要被特別保護.或擁有全部的世界。更何況為何他們親愛的忠誠的妻子就絕對不可以說些驚嚇他們的言語。說實話有太多的疑問了。”每當查理登山遠行魯斯就成為單親媽媽,一手撫養兩個女兒,同時擔當全職精神科醫師。魯斯又說:“我寧愿自己不是一個小婦人,需要扮演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角色。我清楚我在家中所承擔的,遠比他在山上所承受的職責要重得多。這幾乎將我推到極限。我想,是的,我很了解我們兩人間誰是真正的強者。”

然而,魯斯同時強調她與查理是誠摯永遠深愛著彼此。登山者不太會令人失望,他們從不感覺他們在浪費生命,他們去到那里,完成了些使命。魯斯認為查理在山上能找到生命的元素,到了山上就變得更活潑、更有自信。就像大多數登山者,在高山荒野就活靈活現,這種感覺是居家生活無法提供的。
“博寧頓留下兩個小孩給溫迪照顧,而查理留給我兩個孩子外加一份全職工作”,她說“他們認為這沒什么了不起。我是一個勇敢的登山者。經歷難以想像的危險,而你不過是照顧房子與家庭,讓我們試著來平分這些工作吧。”
“當他回到家,就變成個討厭鬼,總是破壞甜蜜氣氛,以為整個宇宙該以他為中心旋轉,天啊!我討厭他回家來時的樣子,總是太自我。然而,每次登山結束后不久,我又無法滿足他了。沒有一個妻子可以供給他們在山上時所能獲得的真實的愛與無與倫比的羅曼史。”
對許多登山者而言,回到平地才是困難的開始。喬·辛普森說,登山者在山上所面對的是最原始的恐懼,如墜落、雪崩中窒息等等;而回到平地,他們必須面對的卻是無法控制的恐懼,例如:金錢孩子、事業、成功、愛情等日常生活所必須面對的難題,而這些問題總是揮之不去,而且無法全然解決。
當我跟克利斯·博寧頓談到這個議題時,他理解地微笑著說:“簡單的問題通常才是大問題,不是嗎?這些小問題才困難,整理稅單、修車、照顧小孩等細枝末節的事,其實比登山更為困難。生與死之間反而簡單。”
如果你問魯斯為何要嫁給個登山者,她會笑,因為她太忙以致于沒有時間離他而去。其他人則喜歡分開的時間,45歲的艾琳就是如此,她與48歲的丈夫艾力克·辛普森經營了一個國際高山向導學校。1999年,艾力克率領一支珠峰登山隊發現了1924年失蹤的英國登山家喬治·馬洛里的尸體。艾琳說:“艾力克暫時離家登山對我們的夫妻關系有利。就像一個持續更新的過程,每當我們的關系變得緊張,他就離開幾個月,讓我有時間重新回憶真正喜歡他的種種優點。”
“如果你把他拋在背后,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生活會比較輕松。”32歲的勞恩·索內特在2002年初時談起她的感想。她嫁給馬克·索內特共同生活了五年。一整年里有好幾個月馬克外出登山,勞倫則待在家里照顧兩個孩子。
1999年,馬克和艾力斯·勞瓦攀登巴基斯坦境內的Great Trango后不到一個月,艾力斯·勞瓦就在希夏邦馬峰遇難,這個意外讓勞恩驚覺很可能成為寡婦。她跟我說:“這個噩耗真令人震驚,但我得把焦慮藏在心底。這的確影響了我們的婚姻,因為他外出時我在四周筑起一堵墻來控制我的情緒,等他安全下山后,我仍然無法輕易拆卸這堵墻。這種感覺永遠不曾消失,這道墻幫助我準備好面對一旦他真正回不來的日子。”
婚后四年,勞恩離開馬克與高中情人訂婚。他是平常人,有安定的工作,每晚都能跟她廝守。勞恩自己也是居家型主婦,不喜歡旅行,與老情人算是天作之合。但她卻說:“生活真是無聊,我總拿他跟馬克比較。”她最后還是決定回到馬克身邊,“每個人都會愛上一個探險的靈魂,尤其當你自己不是那塊料的時候,他讓我的生命充滿活力。”
喬死前一年,有一回他與伙伴們在伊麗莎白女王皇宮舉辦首登公格爾峰的演講,我站在后面注視喬的演說,險峻的雪坡、刀刃般的山脊、山巔直入天際,喬侃侃而談生死攸關的故事。當時我已熟知他那副影像背后軟弱的一面,但我和在場所有聽眾一樣深深為他著迷。我羨慕他那明確的呼喚,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而那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境界,我期待成為這樣的英雄,卻不需要付出一點代價。
我們當然不可能有心理準備,如果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或是有人突然來敲你家的門,告訴你因為雪崩、落石、或是暴風雪讓你的妻子、丈夫、父親、或是女兒回不了家了。你的心理無法接受這樣突如其來的悲痛。
1997年,艾琳與艾力克·辛普森相識于攀登乞力馬扎羅山途中,她問他如果成家后還會想再爬一次珠峰嗎?艾琳說:“他回答如果有小孩的話他會三思。也就是說他把小孩看得比妻子還重要。”這對夫妻2000年時生下女兒,第二年艾力克又去攀登珠峰。那年秋天他跟我說:“每趟旅程回來,我都覺得行囊更為充實,這總能彌補這段時間我所可能失去的一切,但小孩的成長過程是無法重來的。你不在就是不在。”艾力克還是持續登山,試著減少滯留時間。艾琳說:“盡管他已經是父親了,他仍然愿意面對這個風險。”
1995年,33歲的英國登山家愛麗森·哈格艾維斯是第一位無氧登頂珠峰的女性,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在K2大本營她寫道:“它吞噬著我,我想念小孩,也想著K2:我覺得快被撕成兩半了……”像許多登山者一樣,她繼續前進。9月13日傍晚,烏云在K2山巔凝聚,她最終站在山頂。下山途中,她和五位登山者被強風吹落山下,強大的力量將她的外套、安全帶,甚至一只登山鞋都剝掉了。一位登山者發現了這些物品沿著一道血跡散落著,直到她躺下的地方,卻可望而不可及。家人,尤其是小孩,怎會理解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對45歲的安黛兒·克林圖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她的父親是美國著名登山家約翰·哈林二世,永遠不能完成艾格北壁直登的夢幻路線。這條他曾經嘗試攀登的路線如今已
1966年,哈林開始嘗試他的艾格峰攀登計劃,這是當時大西洋兩岸轟動一時的新聞。3月22日,英國記者彼得·吉爾曼在山腳一間旅館陽臺用望遠鏡搜索北壁上哈林與道格。哈斯頓的蹤影,突然間他看到一個紅色物體掉落,好像是一個人,“他的肢體伸展開來,輕緩地旋轉,最后恐怖地停了下來。”他寫道。
哈林用上升器攀登的固定繩斷裂,使他墜落大約1200多米。哈斯
回到美國后她把這個童話藏在心里,直到青少年時期當她開始約會總是找“纖細的都市男孩”,最后她嫁給一個非登山者。在她的小孩相片旁是父親與哥哥的照片,她的哥哥約翰·哈林三世也是一名登山者,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安黛兒搖著頭試圖甩開這個想法。她說:“許多人說,登山者總是死得其所,我不敢茍同。當你有了小孩,就必須有所取舍,畢竟小孩也需要你。”有人說:的需求,1960年他給妻子的一封信中寫道:“有了孩子我的情感完全被束縛,我對自己、對你、甚至我的生命失去興趣。遠離這一切,才能使我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羅曼蒂克的人。這才像我自己,才是我真正想要成為的人。”
現年47歲的約翰-哈林三世說:“他生我們生得太早,我在父親兩倍年紀時才有了小孩。我的出生不在父母計劃中,父親19歲就生下了我。他擁有無比強烈的熱情,但當時對被牽絆住不能去登山仍然覺得很沮喪。”約翰六歲時父親帶他到法國南岸山區做第一次多繩距攀登。哈林的企圖心是一個傳奇,對幼兒的要求跟對自己的要求一樣嚴苛,他要求小約翰達成不可能的任務。父親去世時約翰才十歲,他說:“所有人都在哭,但我想,他怎能這樣做,怎么可能會墜落?我馬上要知道一切詳細的狀況,我希望聽到他不曾失誤。”
證實一個人確實死亡是人的基本需求,1996年5月25日,37歲的英國攝影師布魯斯-哈洛德,參加第一支南非珠峰登山隊,并且順利登頂,與遠在倫敦的女友蘇·湯普森在頂峰通了一個電話。但他就此銷聲匿跡,整整一年下落不明。
1997年蘇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告訴她有一支由俄國登山家安納托利·布克里夫所率領的登山隊,發現了一具尸體掛在希拉瑞臺階下方的固定繩上。毫無疑問這必定是哈洛德的尸體。他是1996年登頂珠峰的最后一人,而布克里夫登山隊是次年最早攀登至高海拔位置的隊伍,而布克里夫于1997年12月也在安納普爾娜峰喪生,留下他那悲傷的美國伙伴琳達·威爾。
蘇說:“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喔!你終于可以回家來了。但隨即想到,他還是死在遙遠的天際。”她試著與幾個仍在大本營的登山隊聯絡,請求他們幫忙探視哈洛德尸體的狀況,特別是他的相機——她堅信他必定會盡可能地記錄最后時刻。“你曉得這是一個很恐怖的要求,麻煩你檢查他的背包,如果相機還在的話,你可以幫忙帶下來嗎?但這是我的愿望”,她說。
一支由攝影師兼登山者戴維·布萊希爾德率領的登山隊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們看到哈洛德仍倒掛在繩索上,手臂懸在半空中,張開著嘴巴,皮膚黑黝黝的。布萊希爾德后來在登山回憶錄《High Exposure》中寫道:“就像《白鯨日記》中的阿哈布船長被緊緊綁在白鯨背上。”隊員彼德·阿森斯解開他的尸體,看著他墜下深谷中。
哈洛德相機里的膠卷上寫著:24/5/96傍晚,南坳,里面只有兩張已曝光的底片,哈洛德斜倚在山頂戰標上,喜悅地微笑著,弧狀的地平線襯托在他身后。這個影像令蘇稍感安慰,但是哈洛德是如何死的,以及他是否曾經受苦這個疑惑一直揮之不去。1999年蘇來到珠峰與阿森斯見面。她回憶道“有機會見到這個將他埋葬的人,他曾經看著哈洛德的遺體墜落數千米,對我而言是終于能夠證實他已經真正逝去了,當我握著那雙砍斷繩索的雙手,他的最后歷程宛如歷歷在目。我想像他的尸體碎裂成片,正如我所需要的解脫一般,如果不再將他想像成死尸應該會好過得多。就當做一切都隨風逝去。”
想像一具尸體碎成千萬片、注視著棺木被放進墓穴、把花朵種植在石堆四周:這些儀式都是為了讓人接受往生者消逝的事實。但是登山者如何遇難總是耐人尋味,哈洛德在傍晚時分獨自一人攀登,而他的隊友們卻打道回府,喬與彼得完全了解他們的體力長期在高海拔攀登中已經削弱,而且如果萬一在高處發生意外,他們這支登山隊也沒有能力上山救援,兩人仍然選擇在那個5月的早展出發。山難發生的經過至今仍是謎題,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彼此都未曾有機會開口“這真是瘋狂,超過了我們的極限,我們下山吧。回家去擁抱我們的愛人吧!”
我常說對喬的過世并不感到憤怒,其他寡婦則承認她們無比的憤怒,有人踢翻房子四周的花籃,有人賞了一巴掌給前來通報死訊的人。我總是說:“至少喬死在他最摯愛的山上”,仿佛這件事對他或對我而言算不上是什么問題。
魯斯總是堅持:“雖然那是你自己的選擇,但是某種程度上你還是應該生氣”,她說:“喬與彼得以及所有登山者,將對山的熱情置于對家庭的責任之上。這真是一種錯誤,氣憤總得找到出口。”
喬去世數周后一些遺物從珠峰送回。我發現一些寫給另一個女人的情書,這才是最大的背叛,如果山沒奪走他,或許我終究會失去他,那是我無法承受的悲慟。我把那些信燒了,將這個回憶埋葬了兩年。當我終于愿意向一個朋友提及此事,才體會到自己強烈的憤怒,對于喬如何讓我經歷這些痛苦,我對他的期待,以及他所留給我的一切。我這才獲得莫大的解脫得以繼續向前走。
即便以為已經接受了事實,以為生活已經回到軌道,然而,潛意識卻告訴你不然。偶然我夢見喬從珠峰歸來,抱歉他所帶來的痛苦,希望能再復合。這種憂傷的感覺像不曾結束的劇情,像一個盤旋而上的故事,起初緊緊束著看不到出口,如今只能望到模糊的地平線。有些舊傷它永遠不會痊愈,但我總是疼愛、滿懷感激地思念著他。
問登山者為什么登山,一致的回答就是:活在那一瞬間。如果問在山難中痛失親人的人,悲劇是否帶來任何正面的收獲,他們通常會以登山者的情緒來回應,如果他們愛一個人的話,他們會讓他知道;如果他們有一個禮物,他們就會給予,他們不求任何回報。
我可以領會這種情緒。喬的死剝奪了我對未來的生命欲望;我的生命只剩下過去與現在,從一個傷痛瞬間到另一個傷痛瞬間,一種活生生超現實的感覺,不具任何意義。而任何事也都可能發生。如今我終于理解這種強烈的感覺,正是喬留給我的遺物,驅使我遵循他的歷程,取走我生命所需.盡管了解生命可能在一瞬間到達終點.沒有任何警訊。喬的死震懾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