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又是一個個詞匯依據一定的語法規范組成的。從一定意義上說,一部作品的用詞能直接決定其藝術個性和藝術價值。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巨匠,語言大師,他小說的用詞是頗為講究,頗有個性的。呈現出鮮明簡約、準確生動的特點。
魯迅的小說大都篇幅不長,他主張文章寫完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所以,他的小說用詞一個顯著的特點即簡約、精煉。我們看看《孔乙己》中的兩個例子:
①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惟一的人。
②便排出九文大錢。
例①短短的十幾個字,卻能把孔乙己的身份、地位、性格、心態全都十分醒目地交待出來。“站著喝酒”表明孔乙己生活貧困,經濟地位、社會地位和短衣幫一樣;“穿長衫”則表明他強擺“讀書人”的架子,思想上羨慕上層社會,不愿與短衣幫為伍;“惟一”則說明在酒店只有他一個人是這樣,他和各類人都有距離,身份特殊。例②中的一個“排”字有動作、有過程、有心態、有性格,意味豐富。放在電影中要一組鏡頭,魯迅一個字就解決了。
那么怎樣去掉“可有可無”的字,做到“省儉”、精呢?我們再看兩個例子:
③(老栓)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藥》)
④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不過是在灶下燒(半天)火。(《祝福》)
例③中“硬硬的”最初魯迅用的是“錢”字,后改做“硬硬的”,并省略了中心詞,這就突出了“硬硬的”觸覺,進而也突出了這觸覺帶給老栓心理上的安慰。例④中括號里的“半天”在最初發表時是存在的,后來魯迅把它刪掉了。因為文章強調的并不在于燒火時間的長短,而在于祥林嫂只有燒火,沒有其它的事可以做。
據許廣平先生回憶,魯迅創作態度一向十分認真、嚴謹,一般是抽著煙,思考成熟后再下筆,完成后“整段整頁的刪改是沒有的”。但我們比較魯迅小說《吶喊》《彷徨》的手稿,最初發表時的樣稿和結集出版后的就會發現魯迅小說中的字詞的修改還是不少的,有的作品達幾十處之多。魯迅這樣認真推敲、修改的目的,當然是為著用詞的更加準確、貼切。例如:
⑤“祥林嫂怎么這樣了?……”(四嬸)(《祝福》)
⑥只有穿長衫的,……慢慢地坐喝。(《孔乙己》)
例⑤中“這樣”在最初發表時是“這模樣”。看過《祝福》我們都知道,四嬸深感不滿的,主要當然不是祥林嫂“頭發花白起來了”,而是她的“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去淘米”。所以,把僅指外貌而言的“這模樣”改作概括更全面的“這樣”就準確多了。例⑥中的“坐喝”原為“吃喝”,一字之改,就十分準確地突出了“長衫”主顧吃喝的悠閑、從容與自得。
魯迅小說用詞的準確、貼切還表現在他對虛詞的高度重視上。他的小說中虛詞使用的頻率之高、密度之大,十分惹眼,構成了其語言風格的一大景觀。如:大約,然而,卻,似乎,竟,即使,雖是等等,例如:
⑦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孔乙己》)
例⑦中“大約”和“的確”看似有些矛盾,實則極為準確,說“大約”,是因為二十多年來沒人知道孔乙己的生死消息,只能推測;說“的確”則是根據孔乙己的狀況及最后一次到酒店的情形,肯定他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魯迅小說用詞的第三個特點即為生動、形象。作為文學大師,魯迅的小說無論寫景寫人,都極生動、傳神、躍然紙上,給人一種如臨其境、如見其人的感覺。這同樣得力于他用詞的匠心獨運。這樣的例子在他的作品中很多,這里僅就其小說中動詞的使用來談談。例如:
⑧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故鄉》)
⑨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見,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祝福》)
⑩……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的堆在大椅子上……(《孤獨者》)
例⑧中“橫”字深得古詩“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情味,而荒漠沉寂之感更為廓大和沉重,畫面感極強。例⑨中的“剩”字也用得新鮮、生動,突出了主人的冷漠,而“我”的無人理睬的寂寞、無聊、冷落感也都包孕在這“剩”字當中。例⑩中“堆”本是堆貨、堆土的動作,用來堆懶散而驕傲的肉體,實在是表情表意、可視可感的神來之筆。一個“堆”字,將懶散之狀、驕傲之態活靈活現地展示了出來。
用詞的斟酌、推敲體現了一個寫作者的態度,用詞的巧妙、傳神則顯示出一個寫作者的藝術修養和功力。在這些方面,魯迅先生為我們提供了寫作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