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跟著一位挑夫爬上泰山的。挑夫個頭不高,精瘦,扁擔兩頭掛著大包糧食和青菜。挑夫頭朝前扎,身上肉棱顫抖,步子和貨物一起晃動,氣勢逼人。一路上,我緊攆慢攆,跟上他,想看看他的臉,挑夫的臉遮沒在草帽下,挺神秘的。
我們爬到斗姆宮時,挑夫渾身濕透了,肋骨凸現。挑夫小心地把貨物落地,坐在樹陰下歇息。這時,過來一位年輕的女旅客,要和挑夫照張相。挑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撣撣身上的塵土,挑起挑子,擺好姿勢。女孩和挑夫站在一起,把相機遞給我,甜甜地一笑:“幫個忙。”這時我才看清,挑夫深褐色臉膛,高額頭小眼睛,滿臉皺紋,竟有五十多歲了,酷似羅中立那幅經典油畫《父親》。照完相,女孩蹦跳著下山。如今連蛾眉山的猴子都知道,陪游人照相要討好處,可挑夫一語未發,繼續趕路。
我們走得汗流浹背,迎面遇上一位下山的挑夫,兩位挑夫并沒有打量對方,同時喊起來“噢——嗨”,兩根扁擔輕輕一碰,就算親熱地招呼了,擦身而過。彼此走遠了,那綿長的吆喚聲,仍回蕩在山間。我心中充滿了感動。
緊跟挑夫,爬上中天門,這時已是晌午,我看見有冷氣的飯店,忙進去,補充一下體力。我吃著快餐,透過落地玻璃窗,聆聽陽光落地的聲音,見挑夫沒有走,在路邊樹陰里,用毛巾擦汗,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打開,是煎餅卷大蔥。挑夫瞇著眼睛,香香地吃起來。太陽在天上走,陰影挪動,中天門建停車場,陰涼不多了。挑夫一邊吃,一邊挪窩兒,我笑了。我們吃完飯,在露天水池前會面,擼胳膊挽袖子,洗手洗臉洗脖子,仰脖灌一氣涼水后,繼續上路。
過山坳,前面是十八盤。“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一千六百多級石階,在我們面前展開。挑夫的腳步聲,像鼓點一樣令我精神抖擻。我們經過對松亭,跨龍門,升仙坊,玉帝頂上的南天門在望。山風漸硬,好爽!我回轉身,居高臨下,視野豁然開朗,我們爬過的石階,仿佛天梯,將起伏的山峰串起來,云霧漫卷,遠處的泰安城,人間煙火裊裊。
我笑道:“爬得真高啊。”
挑夫笑道:“小孩,你趕上好時候了。要是雨雪大,路陡梯滑,也得往上爬。”
“您這一挑有多重?”
“一百二十斤。”
“一趟能掙多少?”
“挑到山頂,十斤兩塊錢。一天下來,二三十塊吧。”
“一天能跑幾趟?”
“從中天門往上挑,能跑兩趟;從山腳紅門往上挑,一趟。一天得爬一萬四千多級臺階。”
“您家是泰安的?”
“荷澤。兒子念高中,要考大學了。學生念書破費,地里的活兒扔給老伴,我出來掙份現錢。”
我望著挑夫,他在擔起兒子的學業,擔起兒子的美好前程啊!
這時,山上下來一對挑滑竿的小伙子,步履輕快。藤椅上坐著位戴太陽鏡的游客。滑竿從我們身邊忽悠忽悠過去了。我問挑夫:“您怎么不挑滑竿,多輕巧。”
挑夫搖頭說:“活是輕松,可生意保不準,價錢又隨行就市,我歲數大了,不比年輕人,攥著滿把的日子,咋過都有理。我得穩穩當當,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爬啊!”
我沉默了。山間撲楞楞竄起一群鳥,嘰嘰喳喳,向更高的山峰飛去。
我低下頭,跟隨挑夫前行,石階窄,只能容下前半個腳掌。我說:“您爬山,前腳掌費勁吧?”
挑夫呵呵笑了:“小孩,有眼力!每個月我都得粘回鞋子前底。干我們這行,成天爬蹬,腰撅腿抬,上泰安城里一走,誰都能認出是泰山挑夫。”挑夫繼續踩著艱難的步履……頭也沒回。
過了一會兒,只見挑夫突然抖開喉嚨高唱起來:
拜山的路呀
萬階長
進香的人噢
在前方……
挑夫似乎正挑起沉甸甸的生活,挑起有滋味的日子,向上走去!
選自廣東深圳翠園中學《翠園》社刊;導師: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