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杏樹的前生和今生
我對歪脖子樹情有獨鐘,不管身處何地,一旦有歪脖子樹閃入視野,尤其是蒼老粗大的那一類,必定會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欣賞一番。這里瞅瞅那里摸摸,像個古董商鑒賞一件珍貴的文物。朋友說,到底是搞藝術的,凈喜歡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這個愛好源于姥娘門前的那株歪脖子杏樹。
我是在找尋童年的那段純潔,還是追憶姥娘那份香醇的關懷?
1967年早春的一個早上,當我沖破血衣呱呱墜地的時候,一株杏苗也在姥娘門前的堤壩上破土而出。當姥娘打開大門,把雞狗鵝鴨轟趕出門口,把那頭陪嫁過來的老黃牛拴在堤壩上的那株老槐樹上時,那抹嫩綠在瞬間點亮了姥娘的雙眼。幾乎就在同時,報喜的人飛鳥一樣降臨在姥娘的面前。
后來,姥娘肯定地說,這棵杏樹是為巍巍生的。巍巍是我的乳名。于是在報喜的人走后,姥娘就吩咐姥爺在小杏苗的周圍插上了一圈酸棗樹,密密的針刺斜斜地指向廣袤的天空。算是對幼小生命的一種保護。
三三兩兩或高或低披著黑色麥秸的房子,稀疏地散落在大山的胸膛上,站在村莊南邊的山頭上放眼望去,就像姥娘烙燒餅時撒上的點點芝麻,透著絲絲縷縷的醇香。而高高低低的煙筒嘴里吐出的裊裊炊煙,常和晨霧、暮靄融為一體,讓貧瘠的山村變得溫馨無比,讓草木叢生的山巒變得神秘莫測。在炊煙的清香和霧氣的清新中,小杏苗一點點長高。誰知長到第二年的時候,一只冒失的小羊羔啃去了她的頂芽。本來肆無忌憚往上一個勁瘋長的苗子,受了如此殘酷的打擊后,只好讓生命的方向換了個角度,改向堤壩的方向橫著長去。
從西邊奶子山半腰竄出的一股山泉,天天不知疲憊地唱著歡快的歌。經堤壩下的水溝一路向村子東不遠處的蓄水壩奔去。杏樹所有的枝條一律斜斜地伸向朗朗的天空,有點橫空出世的味道。許是堤壩下水源充足空氣清新的緣故吧,我想,就像某些植物的向光性一樣。也許是怕再受到什么傷害吧。
一株歪脖子杏樹就這樣誕生了。
巍巍這孩子,將來怕是要受些磨難的。姥娘揉搓著我的小腳丫心事重重地對母親說。
果不其然,八歲那年我得了急性腎炎,把母親嚇壞了,擔心我長大以后是否還具有生育的能力:十歲那年胸膜炎又折磨得我滿面紅光,打小針青鏈霉素打得屁股腫脹,不敢下坐,只好改打胳膊,打了個多月,胳膊又腫脹得像健美隊員練就的肌肉群;剛參加工作那年,激情滿懷地去參加自學考試,誰料所乘面包車被大貨車撞翻,六位同學殞了命,我讓鬼門關的門檻磕掉了兩顆門牙,卑微的小命又被閻王爺踢皮球一樣踢了回來。幾乎在每一年里,或大或小的霉運都會找上我那么一兩次。不知道這是禍還是福,是福,卻讓我一次又一次經受苦痛的折磨;是禍,卻讓我把生命看得平淡如水,卑微如草。我不斷地思考姥娘的預言。她的話雖輕描淡寫,卻像巫師的話一樣神秘莫測,對茫茫前景的預測竟如此的準確。
打我記事起,歪脖子杏樹就結杏了,不過結的杏個頭特效小,特小。特硬,而且顏色難看,青中透著黑,還有點點的黑斑,像鄰居大嬸臉上的雀斑。姥娘對姥爺說,給它起個名子吧。姥爺捏著煙袋,吧嗒了半晌才說:就叫他羊屎蛋子杏吧。姥娘眉頭直皺:什么不好聽,偏叫羊屎蛋子,多難聽。姥爺立即青筋暴跳:不像羊屎蛋子像什么?又黑,又硬,又小。姥娘就不吱聲。歪脖子杏樹于是就有了一個不雅致的名字。別看羊屎蛋子個頭小,色澤難看。熟透后卻異常的香甜,水少,肉厚,有韌性,入口后一嚼,滿口的醇香,回味悠長。它的顏色也來得凝重深厚。像是生命和歲月的沉淀。不像現在嫁接的那些杏梅。色澤輕薄、膚淺、張揚,風一吹,似乎馬上就會飄飛而去,沒有一點內涵。這也許更像這個瞬息萬變世界里的年輕人。隨隨便便支出自己的感情,在矯情的偽飾中放縱著,蜻蜒點水般一掠而過,無痛無癢。
永遠美麗的杏姑
春風輕拂,歪脖子杏樹鼓蕾、開花、抽芽,不久,密密麻麻的“羊屎蛋子”便在枝頭綠葉間探頭探腦,爭想飽賞眼前的青山秀水,鳥語花香。當那層誘人的黃暈漫上臉頰,杏子仿佛成了懷春的少女。不再嘰嘰喳喳地喧鬧。空氣越來越暖,陽光越來越明亮,“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日子到來時,杏子猶如一位出嫁的女子,紅潤的臉膛透著嬌羞的美麗。雖然也有麻點,也有被冰雹砸傷的痕跡,動人的風韻卻是掩飾不住的。
就像杏姑。雖然脖子歪著,但在我心里一直是神圣而美麗的。杏姑與我及歪脖子杏樹密切的關系,不足因為她的名字,而是和我的生命有關。六歲那年,我和杏姑赤腳在堤壩下的小河溝里摳螃蟹,一塊石頭被堤壩上一個調皮的小男孩踩落,直向我沖來。杏姑眼疾身快,一下子直起身子護住了我。石頭砸中了杏姑的脖子,又被本村的大夫延誤了治療的時間,杏姑便和歪脖子杏樹做了姐妹。當時我還小,只是覺得對不起杏姑,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懂事了,便在心里發誓,將來定要照顧杏姑一輩子。杏姑的脖子雖然歪著,這并不影響她的可愛和關麗。她月亮般清澈的眸子,總讓能讓我煩躁的心情變得安靜而祥和。她太陽般的臉盤像極了一棵歪頭的向日葵,讓我的童年處在明媚芳香的籠罩下。她那雙麻利的小手不只為我解開纏繞成死結的鞋帶,還揭開我心頭的許多桎梏,為我撫平肉體和心靈的傷口。
我和杏姑站在堤壩下。仰起天真的笑臉。數著杏子的個數,細碎的陽光融進我們純真的眸子,童年便如陽光一樣燦爛,如杏子一樣散發著醇香。只可惜每次我們都數亂了套。最后不了了之。隨著身體的長高我的心理也在悄悄發生著變化,看著杏姑如花的臉盤我常常發呆。有一年的清明節,當脫下棉衣的杏姑如一只脫殼而出的小鳥降臨在我面前,我呆呆地瞅著她胸前酒盅大的隆起浮想聯翩。杏姑在我呆呆的注視下臉紅得像雞冠,從此一份騷動的羞澀與甜蜜便彌漫在彼此的心里。只可惜好景不長,杏姑的父親參加公社組織的修盤山公路。遭遇突發事故,永遠離開了人間。不久,杏姑的母親承受不了生活的重擔,帶著妹妹改了嫁,只留下杏姑和年邁的奶奶熬著清苦漫長的歲月。
知道杏姑的死訊,是在我考上師范的那年暑假。據說有一天杏姑在田里干活收工晚了,回家的路上被壞人糟蹋了。剛強貞烈的杏姑在一個風大雨大的晚上。縱身跳進了村東的蓄水壩。那天早上,姥娘推開大門,見滿樹青黃的杏子連同翠綠的樹葉落了一地。接著就聽見蓄水壩那邊人聲鼎沸。杏姑的尸體死魚一樣漂浮在明晃晃的水面上,一件黃色的上衣,顏色像極了熟透的“羊屎蛋子杏”。
當我佇立在杏姑的墳前。當墳頭上茅草長長的白翎輕輕拂動我濕漉漉的心瓣,我才知道語言的匱乏和表達的肽淺。天蒼蒼野茫茫,秋陽依然美麗,秋風一樣的醉人,遍地叢生的茅草起伏著。一如我感情的潮汐。鳥的聲音,一下下啄著我心里最柔軟的屬于杏姑的那一部分,并在寥廓的天空回蕩。我真想長成一株歪脖子杏樹,日夜守候那顆孤獨而純潔的心。
十年后的清明。當我虛乏的腳掌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心如鍋里的開水一樣翻騰不息。這樹還結杏嗎?我問大舅。摩挲著粗糙的樹皮,看著自裂開的樹皮中滲出的粘膠,凝聚成一個個不規則的疙瘩,透明或半透明,我的心一陣痙攣。這是歪脖子杏樹的眼淚嗎?是對已成定局的命運的無畏抗爭,還是對世風日下的無奈傷懷?
已經好幾年不結果了。大舅輕描淡寫地說,你大妗子尋思著要把它砍了,后來覺得樹枝彎彎曲曲的不成材。就是燒火也不好用,便放棄了。現在它是拴牛的好木樁呢。我這才注意到腳下的牛糞和樹干上那圈被勒出的痕跡。那圈白色的痕跡是如此醒目地刺扎著我班駁的思緒。突然間。一種致命的窒息席卷了我。
就在我透過氣來,準備離去的瞬間。一抹淡淡的綠色呼啦一下點亮了我暗淡的眸子。我蹲下身,睜大眼睛,發現在緊靠樹根處,一片新芽剛剛拱出,頭上還頂著點點的泥土。我癡癡地看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滴在了腳下厚厚的塵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