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洗澡,我的眼前總會浮現出電影《布達佩斯之戀》里的一個場景,陽光明媚的大廳里放一個橢圓形的浴盆,浴盆中間搭著餐桌,上面放著葡萄酒,陽光穿過葡萄酒,一小簇紫艷艷的光,伊蓮娜和拉西羅分坐在浴盆的兩頭。有些人的確會享受生活中的每一個曼妙的時刻,或者說,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等庸俗瑣碎的事情都可以浪漫成一個個細節。總的來說,洗澡對于多數人來講是一件愉快的事件。雖然伊蓮娜和拉西羅洗澡的情景讓我難忘,但我卻沒有把那當成理想來追求和實踐,再比如《美國麗人》里萊斯特女兒的好友安吉拉橫陳在玫瑰花瓣浴盆中的經典畫面,也不是我的向往;還有朱莉亞·羅伯茨在《風月俏佳人》(《Pretty woman》)里演的維維安,在鉆石王老五愛德華豪華客房的浴盆里洗澡也不是我想要的。
偶爾,跟供熱站管澡堂的師傅打好招呼,中午的時候偷偷去洗澡,單位有規定,午休時間澡堂不能開放。想想一個洗浴中心只接待一個顧客是什么情景?不過如此,只是沒有服務員罷了。但是很少到離著我辦公室近而離著供汽站遠的澡堂,因為即使一個人洗澡,也要加熱一箱水,那一箱水可以讓二三十甚至更多的人洗澡。加熱的蒸汽是通過地下蒸汽管道輸送的,離供熱站越遠,輸送的管道越長,最遠的地方有幾公里遠,如果不開工,僅僅因為一個人洗澡要一次蒸汽,浪費巨大,不是要不來,我不舍得。后來改革,各單位用汽要核算成本,就更不能那么做了。在國企,這叫作主人翁精神。這樣表揚自己真的很惡心。
現在,車間澡堂都裝修過,當然簡陋,當然沒有洗浴中心漂亮,但夠大,墻上貼瓷磚,地上鋪地磚,裝有淋浴噴頭,有的花灑還是進口的,水溫可以控制,更衣室也有比較方便的換衣服的地方。洗澡的人都是自己單位的職工,沒有閑雜人等,衛生上更可靠一些。我一直喜歡在單位洗澡,那是我草根出身的印記。
有時候找個姐妹一起去,洗到高興的時候會嘆氣,唉,家里要是有這么大洗澡間多好!那個姐妹會說,別墅也不能有這么大的澡堂呀!要是冬天,從澡堂出來,便在廠房里走,廠房里裝有給機床保溫的熱風機,走到熱風機那里停一下,吹頭發,站在出風口,頭發不要1分鐘就干透了。有一次,正在吹風,忽然身后停了一輛重卡,司機嚇唬我們,紀檢的在那邊。我們明知道是嚇人的,也倉惶地逃了。做的所有這些都要警覺些,不能讓紀律檢查的發現,當然更不能讓領導發現。偷偷做的事情總有些刺激的愉快在里面,而人們喜歡在生活中找一點兒不會導致嚴重后果的刺激。
新近,電視里介紹美國電影《波拉特》,其中有波拉特外穿紙尿褲滿處逛蕩的鏡頭。洗澡的時候看到底褲穿在長內褲外面的還是少見,但經常會看到文胸穿在內衣外面的。早晨著急,穿了內衣才發現文胸沒穿,哪里來得及再脫、再穿?麥當娜和超人不是也這么穿嘛,不過是表示表示我穿了這么個東西,再穿上外套誰能看出來?穿衣戴帽對小姑娘來說那就是命,寧可遲到、寧可扣獎金也不能馬虎成這樣來上班,看著那樣的老女工,很嗤之以鼻,還敢自比麥當娜和超人?哪兒和哪兒呀!老女工并不在乎小丫頭的目光,都是打那時候過來的,小時候比你還要強呢,不用等老了,等結婚生了孩子試一試?不怕你沒有這天。
記得阿城說他的老爸,老人家最大的愿望便是可以天天洗澡,還記得他對老人家洗澡表情的描寫——“舒服得痛苦”。到車間洗澡沒有什么享受和舒服的事情來體驗,只是干凈干凈。洗澡的時候會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比如漲工資、發獎金或者今年多大年齡辦內退等等。張姐的女兒考試不錯,王的兒子本來是北大的苗子,現在天天在網吧里泡,說著話又停了,原來是王和幾個姐妹進來了。一會兒,王拎著塑料的浴筐進來了,誰側側身讓出半邊蓮花頭,讓她擠進來洗頭。王也沒有愁眉苦臉不想活了的意思,等到洗完了頭發,看到了身邊的人,問,你的頭發在哪里煽的油?顏色挺好的。那人就說哪里哪里煽的,現在剛不掉色,前幾次洗澡掉色掉的呀,衣服都染了。不好,別去了,去的話自己帶煽油膏,讓他們給整整還行。王又發現了誰,聽說,你練瑜伽了,怎么樣?練瑜伽的那個立馬來了一個單腿站立.手伸在頭上面,直直溜溜的,說,可以站任意時間長,平衡性比較好。有人把她的手扒拉下來,好好洗吧,伸胳膊抻腿的,占地方。練瑜伽的那個接著說,平衡性好不好能怎么著?把肚子練回去才是真的,哎,你們看我的肚子小沒小點兒?大家齊齊看看練瑜伽的肚子,誰都沒吱聲。練瑜伽的并不氣餒,說別的了,印度有練浴室瑜伽的,趕明兒個給單位提提合理化建議,把澡堂外邊的屋子整整,洗完澡再練會兒瑜伽不錯。立即遭到一伙人的圍攻,美的你,還瑜伽室呢,給你整個回家式你就傻了……
有誰買了新的文胸會轉告大家,這個比較舒服,大波的可以買。也有傳授經驗的,這個戴上,外面看起來比較挺翹。有人想起什么來,說,阿妹吧,賺那么多錢,總買地下(商業街)的東西,讓她買好的說什么不舍得,怎么樣?長瘤了吧?倒是良性的,也得做手術,好好的一個波兒,上面得剜一個大坑,哭都來不及了。阿妹說了,這回做完手術一定買好的。大家替阿妹的波波惋惜了一會兒,那會兒都決定要買最好的文胸,表情像跟阿妹的腫瘤有仇似的。如果有人說這個牌子的內褲好,外面看不出來三角;那個長褲緊實,再穿襪子不掉,也會有人響應。一個車間里的姐妹,外面穿的衣服多半不會撞衫,但里面的內衣有很多相同。
小時候過春節,想到浴池洗澡成為最最困難的事情,人多,排隊2個小時以上,進去找不到水龍頭.每個水龍頭底下都會有四五個人圍著,大堂里的水是粘稠的,但仍然有無數的人豎在里面,幾乎每個人都是怒火沖沖的,有人身上掛著搓下的灰條,洗干凈的人又被粘了一身,打架、謾罵,還有孩子的鬼哭狼嚎或者吭吭嘰嘰,那是因為媽媽給孩子搓澡搓很了。春節前的洗澡幾乎是一場關于清潔身體的戰爭。
母親的單位里有職工小浴池,春節的時候照顧職工,可以帶小孩,早晨6點就開了。早晨5點,媽媽就把我從被窩里拽出來,穿完衣服了,眼睛還沒有睜開。迷迷糊糊就上路了,出了門,人就醒過來了,北方最冷的季節里最冷的時刻,連眼皮都會感到涼。我和母親踩著雪,雪尖利地在腳下叫,野貓或者什么別的動物從墻根無聲地跑過,黑藍色的夜空上有星星。母親背一個大大的包裹,里面是要洗的被單或者其它要洗的東西,我的懷里揣著干糧,半拉窩頭、半個燒餅或者一塊列巴皮什么的。媽說,不吃東西洗澡會暈,但她從來都是不吃東西就洗衣服、洗澡的。
澡堂子里一間屋子是浴池,外一間屋子是更衣室,更衣室墻上有幾條木板,每條木板上都有一排大銹釘子,掛衣服,下面幾張長凳子,坐在上面換衣服。屋子里是水泥墻,沒有粉刷,黑乎乎的,里外間各有一盞高度數的電燈,水汽里還是刺眼地亮。澡堂子里都是起早來的女職工,一個單位的,大家都認識,“嘰嘰嘎嘎”一片吵聲。
母親把我從池邊順進池子,池子邊有臺階,因為個子小,還需要一個凳子,凳子是一個電線轱轆,木頭的,坐不住就住上飄。我坐在線轱轆上,身子浸在水里,臉朝池子外面,先吃帶來的干糧,怕干糧渣子掉進水池遭大人罵。有時候我“嘩啦”站起來,屁股底下的線轱轆“嘩”一下冒起來,不一定碰著誰。我出去,給媽媽咬口干糧,看著她脖子噎得一動一動的,就跑到水龍頭底下用手接一點兒水給媽洇洇。母親的同事會夸我懂事。媽媽用大洗衣盆洗衣服,她洗完衣服,我早已就著龍頭里的水吃完了干糧,身上的皮膚也泡軟了,池子里的水開始發混,母親把我拎出來,給我洗頭發、搓澡。收拾干凈以后,渾身打上香皂泡沫,我緊緊閉上眼睛、捏住鼻子,這個時候媽媽拽過一根膠皮管子給我沖泡沫。膠皮管子接著水箱,水箱是鐵板焊的,兩個水龍頭放兩個小時能存一半的水,從工業用蒸汽管道里接進去蒸汽把水呲熱,沒有控溫設備,全憑控制蒸汽的大法蘭。水冷了,就把蒸汽法蘭打開呲呲,水熱了就再放進去點兒涼水,所以水管子里的水很少有不冷不熱的時候,只要不冷得起雞皮疙瘩或者燙掉皮我都讓媽媽“嘩嘩”沖。可還是有人說媽媽太寵孩子,怎么她一“吱哇”亂叫你就不搓了?媽媽說,小孩子,皮子薄,肯定疼啊。有人說,不疼能搓干凈嗎?媽不說話,只是笑。我便惡狠狠瞪那些挑撥離間的人。到現在我也很少讓搓澡工搓澡,享受不來那個福氣。
法蘭打開的時候會發出蒸汽火車的聲音,安徒生形容那聲音像遭到殺戮的豬的叫聲。進氣孔在水箱的底部,水箱里的水“咕咚咣咕咚咣”地響,整個浴池給巨大的噪音籠罩。女人們嘮嗑都是喊來喊去的。靳羽西給女人上課,說到怎樣使女人說話更有魅力的秘訣是,不論你的聲線有多么低,你都要再降一個八度講話。我想,她一定沒有去過工廠,來我們單位試一試,喊破你喉嚨。后來,靳羽西真的到公司來了,在“隆隆”的廠房里采訪老總,也是喊著問話。
有一次關節炎發作,三伏天,不能下地,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出汗,覺得自己快要臭了。每天等到晚上大弟和小弟回家,把我架進衛生間,放在椅子上,媽媽幫我洗澡。我說,搓泡泡浴液,沖沖干凈就好,不用詳細地洗,明天說什么找理發的來,長頭發剪掉,留板寸。
母親說,頭發剪了,再留這么長要好幾年。一家人好不容易把你挪動到這里,還不好好洗洗?要是在單位,放半池子水,那就洗透亮了。退休多年,她還是惦記單位的浴池。
那年母親已經60多歲了,一會兒她身上就濕透了,灰白頭發一綹一綹粘在額頭。其實,母親給我洗澡,我是非常非常疼的,但我忍莊疼讓她好好洗。我說,要是再不好,我一定自殺,不連累你們。
母親笑笑,哪至于那樣,你啥事沒經過?福還沒有享著、罪也沒有遭到頭呢,幾天就好了。
看母親根本沒有把我的病、我說的話當回事,仿佛我得的是傷風咳嗽,我的心便也放回了肚子。真的像母親說的,過了幾天就能下地活動了,雖然萬針錐骨地疼,可因為能自己洗澡了,也就不想自殺的事了。后來小弟說,你以后少死呀活的,你說完沒事了,把老太太嚇的,讓我和我哥看著你,怕你跳樓,多少日子我們都懸著心。
我看著小弟,十分認真地說,如果起不來,我是一定自殺的。
小弟說,我可舍不得對自己下毒手。小弟又問,你是上吊、喝藥、跳樓還是抹脖子?別嚇唬人啊,整點兒優美的。
我和他商量,在澡盆里割腕怎么樣?你放放血水就行了,再沖沖我,死了也算干凈。我一直以為在澡盆里割腕是一種比較可取的方法。要是木盆,不用把我拿出來,連棺材都有了,你不是說100斤的死人比100斤的活人難抬嘛。
小弟瞥我一眼,行,算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