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9年2月入伍的,我們部隊的所在地就是缺少氧氣,近年因青藏鐵路建成而聞名世界的青海高原的格爾木。我到格爾木時,離老將軍慕生忠率領部隊開辟這塊處女地時只有10年的歷史。我的部隊是高原第一代年輕的通信兵,當時,只有300多名官兵,分布在大柴旦到唐古拉山2000多里維護機線的6個連隊。
當時的高原,最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因此,我們連的男兵每天能看到我們這十幾個高原第一代女通信兵,成了山上各連那純粹是男人世界里的男兵們的羨慕,甚至是嫉妒。
其實,那時我們男女兵之間是很少說話的,就連課間休息,為了爭奪連部門前唯一的水泥乒乓球臺,也是男兵女兵誰先占上,誰就一玩到底,另一方絕不摻和。那真是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況且連隊鐵的紀律就是戰士期間不許談戀愛!
通常春秋兩季通信線路都要大整修。在那段風沙吹打、烈日灼人的最忙日子里,機房不值班的女兵也要上線路,支援男兵大整修。力求把在高原野外的作業時間壓縮到最短。
在連隊\"天天練\"中,女兵也加入了爬桿訓練行列,學會在8米高的電線桿上作業。特別是那張著名油畫《我是海燕》問世后,她就成了我們女通信戰士的楷模,點燃了女兵心中的烈火——\"男兵能辦得到的事,我們女兵也能辦得到\"。
我們練習爬桿幾乎都經歷過爬上去,突擼下來\"坐電梯\"的情形;有恐高癥的兩腳哆嗦像\"發電報\"的;也有的腳扣脫落當了一把\"空中飛人\"的……
到最后弄得女兵誰不會或不敢爬桿,就是件丟人的事,甚至直接影響個人的成長進步……
有了主觀和客觀上的因素,我們爬桿的技術大多嫻熟了。線路大整修時也成了男兵們不可小視的力量。 每天在烈日下,在狂風中,我們被大卡車拉到整修地段,像一粒粒種子被撒在那藍藍的天際下,撒在那遼闊的戈壁上,撒在那望也望不到頭的一排電線桿前。
有的人做業完,就從桿上下來休息。先最習慣做的事,就是掏出懷里的小鏡子,用指甲輕輕地剝離或者撕下臉上和嘴唇上翹起的皮,那是很容易就扯出血的。
在這時,遇到好天我常常沉浸在那難以置信的靜謐中,隨意放眼望去,幾十公里的視線里,沒有動物奔跑,沒有車輛駛過,天空沒有小鳥,沙灘沒有河水,戈壁沒有草木,遠近沒有行人。
在那樣的曠野里,看到那個遼闊世界,是由湛藍的天、金色的地構成的一幅簡單生動的圖畫。在離公路遠的地方,那天地間除了一排漸遠漸小的電桿,幾十個年輕的戰士,就不再有任何雜質了。
那天,我剛從桿上下來,看著還在做業的戰友們,就像螞蟻抱著火柴桿爬上爬下地忙著。等著他們,等待值班員吹起那聲響徹天地的收工哨子。
忽然,我鄰桿上一個女兵大叫,把我從遐想中驚醒。
上海女戰士楊為為鬼使神差地把腳扣弄掉了。她兩手抓住桿上的撐鐵,把自己懸掛在8米的空中。連上世紀被列為女人的羞處——肚臍眼兒都露出來了,它被拉得變長了,像是她的第三只驚恐的眼睛。不像當今,青年人把露肚臍眼兒做為時尚。那時的楊為為是既狼狽又可愛。
離她最近的男兵,正是外線的業務尖子,立刻從桿上\"坐電梯\"下來,去解救她。他提著腳扣,邊跑邊笑。
他的笑,使楊為為驚恐的心里又增添了幾分氣憤。這讓她感到時間的漫長,還覺得有幾分羞辱,甚至可以認為有他代表男兵對女兵平日的矜持和高傲的報復成份。
楊為為此時雖受難,但不失氣節,還怒斥這個男兵:笑!笑什么!快點——!這個男兵接受了這道命令,像松鼠,更像青蛙,兩腿盤曲,一縱一縱地徒手向桿上攀去。他敏捷地像在表演,也不排除有賣弄和炫耀的用意。他把腳扣給楊為為掛上了,還頑皮地用手抓著楊為為的腳踝,拿出一副師兄姿態,給她教著我們訓練時早就學過的爬桿要領。他的手緊緊地抓著為為的腳。說:“你兩腳踩扎實了……”。楊為為在桿上的安全得以鞏固后,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腳踝被這個男兵抓著,這是她與青年男人第一次如此親密地接觸。這對上個世紀70年代的許多女青年而言都會有羞澀的反應,內心又深藏著幾分興奮。
她低頭看著腳下像猴子似的盤居桿上的那個笑嘻嘻的男兵,還沒有下去的意思,更像有意在拖延時間,為了讓連里更多人都看到他和楊為為同在一個桿上,這美人美事美景,真是千載難逢。
楊為為生氣了,小聲喊道:你快下去!下去!再不下去,我就踹了!
他當然知道楊為為剛剛站穩,不會輕舉妄動,更沒有踹他的能力。她不會讓這來之不易的腳扣再與自己的腳分離了。那男兵又仰頭殷勤地說:我上去幫你把扎線扎完?他的善意如果得到楊為為許可,他就會在桿上與楊為為面對面地把活干完。
他被拒絕了:“你快點兒滾下去!別讓更多人看到。”他終于不情愿地\"坐電梯\"突擼到地面。他沒立刻離開,仍然向上望著,看著楊為為,就像童話里那個讒嘴狡猾的狐貍,看著樹上那只銜著肉片的烏鴉,看著楊為為。那一刻,他那貌似平靜的表情下也許掩藏著激動、幻想和希望吧。
敏感是女人的天性。楊為為從桿上下來也沒向她的\"救急恩人\"致謝,把腳扣往肩上一搭,鋼啷一聲揚長而去。
約一個月的大整修結束后,連隊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男女兵之間,又筑起了那道無形的楚河漢界,互不往來。
后來多年大整修,再也沒遇上像拯救楊為為那樣的美事。再后來,那個男兵作為骨干被調到山上幾百公里以外的連隊去了,就是那種純粹的男人世界。
聽說,他上山前流淚了。一向堅強頑皮積極要求進步的他,這會兒流淚?不太好吧。難道他怕苦?我們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臨走時,也不會來和女兵告別,那樣會被認為是輕薄,道德品質有問題。
在21世紀的今天,男孩女孩告別是件多么簡單熱烈的事,甚至完全可以擁抱。可在上世紀,我們的青春期、勇氣,對于男女青年告別也是沒用的。
讀完這句話,請您輕輕地從鼻孔出一口氣,嗤之以笑吧!無論您是懷著怎樣的心情。
我在高原過了10年后,第一代通信兵們相繼天各一方了。只有從戰友那傳來一條爆炸性的新聞:就是那個高傲的上海女戰士楊為為就和她那個\"救急恩人\"外線業務尖子結婚了。
不管還在青藏高原的,還是從那里走出來的官兵們,都沒有因為高原缺氧、寒冷、炎熱、蒼涼和人煙稀少而抱怨什么,他們無怨無悔。
我們在那的日子,是建設高原一個必要環節。在偉大的軍隊里,為祖國建設貢獻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是我們人生最絢麗的一筆。高原磨礪了我們的意志,讓我們擁有了一生的精神財富。在我回首那10年往事時,還是懷念那里的戰斗歲月,依然感謝高原讓從那里走出來的人不再畏懼什么,而是擁有一顆永遠年輕樂觀的心。
今天我寫到這段往事,仍像女兒回憶母親那樣,心中充滿了激動、溫暖與親切。
高原,也讓我真正體會到另類的奢侈和享受。
今天,每當我走在擁擠的街上,在汽車尾氣和塵埃熱浪中行進時,就會懷念我18歲到28歲的青春歲月,懷念我們在高原的烈日、風沙、嚴寒中整修、拉練、野炊、挖地道、打石頭、蓋營房……在那個離天最近的地方,方圓上百平方公里的時空,僅屬于幾十個年輕的戰士。還有什么能比擁有這樣一個世界更奢侈的呢?又有幾人曾擁有過這般享受呢?
多少回到內地的\"老高原\",還想冒險舊地重游再回高原看看。
定居在蘭州的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老將軍曾多次回到高原,看望他帶領官兵開辟的處女地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逝世后兒女們尊重他的遺愿,把骨灰撒在了高原上。
2000年夏,離開高原22年后,在我50歲時一個人重返了一次4000里青藏線,巧合的是在拉薩碰到了我的戰友——楊為為夫婦。他們是從內地來高原看望在高原當兵的兒子。我們說起當年連里男兵女兵的趣事,都不禁放聲大笑。那笑聲,仿佛穿透了拉薩那湛藍的天空后,折回來,又摔在布達拉宮前的地上了。
告別時,我看著當年那個傲慢矜持的楊為為,看著她丈夫,那個當年像猴子一樣機敏的業務尖子的背影,忽然想到一句話,就當此文的題目吧:他倆就是上個世紀的愛情標本。
(作者系中國作家散文學會會員、長春作家協會理事)